黃 濤
(江西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江西 南昌 330072)
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5.24—1991.9.14;英文名簡稱JKF)是哈佛大學終身教授,哈佛東亞研究中心創始人、美國最負盛名的中國問題觀察家、美國中國近現代史研究領域泰斗、“頭號中國通”、著名歷史學家。生前歷任美國遠東協會副主席、亞洲協會主席、歷史學會主席、東亞研究理事會主席等重要職務,還曾是美國政府雇員、社會活動家、政策顧問。費正清在近60年的中國問題研究生涯中,筆耕不輟,碩果累累。在初步認識到中國傳統文化和現實問題的同時,費正清也自覺或不自覺地卷入中國政治的漩渦之中。他不僅成為中國研究的最腳踏實地的考察者,也是美國對華政策的評論者,更是中國未來命運的關注者。這位“中國通”在日本法西斯投降后不久,就開始籌劃三度中國之行,隨后在華期間,積極參與在重慶、上海、北京等地的中美政治交往和文化活動,親睹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人民革命的嶄新面貌。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里,費正清通過出色的工作,不僅為美國對華政策制定的方向提供了有效信息,而且把自己的中國研究提升到學理化的高度,對內戰前夕的中國命運及其出路以及中美良性關系的航向作出了獨到的歷史前瞻。
費正清第三次來華的客觀背景是,歐洲的德意法西斯和亞洲日本法西斯已經戰敗,世界人民開始進行戰后社會重建時期,和平和民主成為全球最重要的發展使命。在經歷了二戰期間來華的國家義務洗禮和自身考察中國現狀的磨礪后,費正清已經不再是純粹的象牙塔里的學者,而是將中國命運和美國利益結合起來進行研究的現實主義學者。為了更客觀深入和全面系統地認識中國、研究中國,費正清需要更多的時間和機會親身考察經過很多年戰爭洗禮、現又處在不斷變化中的中國社會,“從華盛頓的戰時情報局,我確實學到了許多新聞工作的知識,但對于中國的了解仍覺收獲不多,這使我更加渴望返回重慶”[1]366。正是以第三次來華考察為核心,費正清開始構建他的現代中國學學科體系,為美國的中國研究事業作出了開創性、顯著性的歷史貢獻。
1945年10月到1946年7月間,費正清在中國擔任美國新聞署駐華辦事處主任,先后到重慶、上海、南京、北京等地主持情報收集和文化交流工作。從總體上看,工作成績是其次的,思想或信仰上的轉變是其主要的收獲。當然,這種任務成績和思想轉變絕非輕而易舉,而是在壓力、努力和斗爭中逐漸獲取的。如果說在華九個月是一種感性向理性的漸變過程,那么即將離開中國和回到華盛頓后冷靜追思的過程就是一種理性和悟性交織促進的認識水平提升的發展進程?;蛘哒f,是發現矛盾、接受矛盾、思考矛盾、解決矛盾的過程。毋庸置疑,費正清第三次在華旅居,除了完成美國公民應該完成的政府交代的資料情報工作之外,對中國社會的考察,加劇了他中國觀上的矛盾心態。作為一個學者、自由主義派知識分子,費正清要忠于學術精神,如實反映歷史和確保研究的獨立性;而作為政策分析家和社會活動家,費正清又必須在美國國家利益和西方意識形態框架下發揮智囊作用。學術與政治的矛盾,使他時常處于兩難境地。實際上,這種矛盾反映了理想與現實、學術理念與政治觀點的沖突。他本人對這一點也看得十分清楚。1946年2月,他在寫給瑪麗·賴特的信中說:“兩年前重慶事件對我的觸動很大,使我一直處于激憤狀態,無法認真地做一名盡職的自由人文主義學者。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混蛋,要抵制邪惡勢力,我們的首要職責是全力為自己的理想而工作。這種斗爭無處不在,而學術只有積極有效地參與其中,否則毫無意義。我仍然希望做一名真正的學者,但這需要行動?!盵2]48費正清有上述難以釋懷的矛盾困境,其實不難理解。第三次旅華,正值中國內戰前夕,他耳聞目睹了各方力量在華的較量,在深深地為中國前途擔憂的同時,更加思考著中國的出路。
第一,在費正清看來,中國問題就是國民黨挑起內戰的危險,致使美國調停的聯合政府的政治主張無從實現,這不僅明顯地削弱了美國援助國民黨以來的政治投資的收效,而且還有美國在華勢力會被中國人民革命浪潮攆出中國的巨大危險。
身為戰爭情報處駐中國機構的情報處的負責人,費正清希望自己領導下的美國新聞署駐華各辦事處“能為阻止中國的分裂貢獻綿薄之力”,然而實際上他很快發現,這種機會根本不存在[1]386。因為戰后的中國在騷亂的環境中完成了內戰的準備,蔣介石和遷回南京的國民政府將要成為一場更加血雨腥風的、剿共屠民的、依靠美援的、中國內戰的始作俑者。初到上??疾炜傓k事處創建計劃的費正清,明顯感受到了中國內戰危機的一觸即發,中國的災難似乎變得無法阻遏,因為中國正處在“令人不安的狀態,雖然全國實行了停戰,但在那里,暗殺、毆打、暴力、秘密監視手段,以及人民群眾的示威游行活動都大有增加之勢?,F代中國知識分子和自由主義者正試圖借此時機,爭取實施他們的民主理想,許多人將會為此而付出寶貴的生命”[1]372。此后,因協調工作和視察各分支的需要,費正清常常要奔波于各大城市之間。1945年11月,他飛抵昆明、廣州,并重返上海。同年12月和1946年1月,他又連續兩次飛往上海。1946年3月,他兩次飛往北平。4月,又從南京前往上海。如此頻繁地往來各地,加深了費正清對于中國混亂局勢的認識,從接觸到的中國知識階層及一些美國人,尤其是隨從馬歇爾將軍一年多的記者們的談話中,他感到了中國共產黨的優勢地位已經變得顯而易見了[1]377。這種民意傾斜、民心轉向,都意味著蔣介石和國民黨政權越來越無力控制統治局面,國民黨政權的外強中干的弊端也將日益暴露出來,中國內戰或分裂也將是一種戰后強大的美國都無能為力的政治事件。
因此,對國民黨政權從憎惡、仇視到放棄和斷絕的態度發展,就成為這一時期費正清最直接的心理體驗,這是對他第二次在華履職的思想觀點的縱深發展。蔣介石個人的獨裁統治和國民黨人員的腐敗墮落是包括費正清在內的西方觀察家和外交人員有目共睹的客觀事實,無須舉例加以明證。1945年重慶談判以來的國共會談的繼續,以及其間不斷的軍事沖突,都預兆著國民黨的背信棄義和即將遭到國人唾棄的必然下場,而對中共人士和民主人士的暗殺迫害更是令人發指。所以,與其作譴責國民黨政權的無謂的口舌之爭,不如起而與之決裂,而將注意力集中在美國對華政策的重新考量上,才是合適的進步之舉。正像重慶談判所描繪的藍圖一樣,費正清非常熱衷于一個聯合政府,以成功阻絕中國內戰可能的巨大破壞。對于迫在眉睫的內戰,費正清支持馬歇爾代表團是把它作為唯一可供選擇的方案,而且作為“我們唯一的希望是在一次停戰或政治聯盟過程中,使政治局面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不致破裂,讓經濟能取得一些進步”。他繼續強調,美國要在中國取得最有效的進展,應該通過經濟和文化的援助而非軍事援助,軍事援助有利于共產黨的宣傳,并會削弱美國的信用。他在1945年告誡說:“蔣介石似乎要依靠美國陸戰隊,因而他將失去人們對他的信任?!痹诹硪环庑胖?,他爭辯說:“如果其他方法不是有效而可行的話,那么,使用軍隊或許是促進一個地區為共產黨所掌握的最佳途徑之一?!蓖?2月,他向母親表示“在國內沖突中削減對一黨的全力支持”是必要的。這些“處方”使他與華盛頓的保守意見發生沖突[3]111-112?;蛟S這種美好的烏托邦感動了上蒼,1946年1月,馬歇爾將軍曾一度令人驚訝地阻止了內戰。但是,到了這年夏季,戰火又被重新點燃。到此,費正清意識到美國的對華政策已經遭到失敗。問題在于,美國的公眾對此尚不了解,這就引發了此后他的中國問題研究事業和美國民眾中國知識普及教育相結合的重要思考。不過,在中國內戰無可阻遏的大背景下,美國何去何從是至關重要的抉擇。如果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是真理的話,美國一味偏袒蔣介石似乎就是在玩火乃至自焚。因此在《1946年:我們在中國的機會》一文中,費正清義正詞嚴地抨擊了美國援蔣政策的巨大災難的潛在性:“不管我們給蔣介石多少飛機和坦克,我們都無法把共產主義從中國政治舞臺上抹掉。如果我們盲目地反對革命,那么我們終將發現自己將被群眾運動趕出亞洲……以租借的偽裝繼續使用美國的武裝力量,或給國民黨軍隊別的援助,都只能喚起反對我們的勢力,使我們的事業無從實現?!盵4]320-321
第二,在費正清看來,在避免國民黨獨裁和內戰危險的中國問題上,中國自由派勢力單薄,第三條道路行不通。中國社會的混亂成為不可逆轉的殘酷現實,這既是美國在華利益的喪失,也是美國自由主義理想在中國的凋謝。
費正清對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予以人道主義援助的同時,逐漸對第三條道路喪失熱情,這是理性對感性的勝利,是明確的政治實踐對感情用事的矯正,就像同情未必是愛情一樣。與1932年和1942年兩次來華旅居的感受不同,費正清第三次在華獨當一面的工作使他堅信:中國知識分子的價值在于被重視和使用,而缺乏領導國家的實力,即政治能力的先天不足。早在1943年,針對戰時生活窘迫的聯大學者,費正清向美國政府和社會各界大聲疾呼給予多方面援助。在寫給美國國務院文化交流項目負責人威里斯·佩克的一封信里,他指出,美國不應再滿足于19世紀提出的公正和中立的觀念,而是應對中國(教育)內政進行有限的干預。“我贊成干預中國教育。不承認我們在這之中的利益所在是愚蠢的。一旦我們這樣做了,我相信在這場戰斗中一定會有支持我們一方的手段。”[3]93“為了美國在中國的長遠利益,我們必須鼓勵培育我們所需要的中國人才。這些人在中國知識界是精英人物,是我們在中國的人力投資,也是我們聯系中美關系的橋梁。離開他們,我們的處境將會非常不利。”[1]292因此,盡管第三次旅居中國只有九個月時間,費正清還是極力在物質和精神上給予中國知識分子援助。對此,很多不同世界觀的學者并沒有深刻地反省,造成了學術與政治(意識形態)的糾纏不清或混為一體,以至于在中美關系的歷史進程、中美關系史的純學術研究中,制造了無謂的人為障礙和恐怖氣氛。因此,深刻理解費正清的中國知識分子情結,對于闡釋世界文明的內在共性和文化交流的國際服務性質都是非常必要的,至少可認識到我們人類的進步并非那么日新月異,像費正清這樣的高屋建瓴而又謙遜仁和的大學者畢竟鳳毛麟角。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教授亞歷山大·伍德塞德(Alexander Woodside)有段精辟的論述,他寫道:“對于普通讀者來說,費正清是中國歷史領域的多產學者?!麑τ谶^去和現在的中國知識分子的論證……為自己贏得了一席之地,在一個政治上屢遭譴責的世界中保持自己的良知?!驗椴皇且晃凰枷胧穼W家,費正清可以根據他們的德行,而不是從哲學理論出發,輕松自如地描述這些人物。正因此,他得以和他們中的許多人,保持靈魂上的親近。而其他寫近代中美關系史的作家,涉及四十年代末的內容時,就會將‘自由’政治對日益消亡的中世紀式的中國人文精神的虔誠,視如畏途?!盵5]100
事實上,在整個在華履職的九個月內,費正清對待中國知識分子的態度也是處于兩難之中的,他一方面從自由進步原則出發,十分欣賞中國知識界的奮斗精神,另一方面必須遵守美國政策。1946年3月初,費正清一行訪問北京,中國知識界在戰后重整旗鼓地恢復教育的舉動又一次引起了世界的矚目。陳岱孫等從昆明返京的學者重新組建清華大學,費正清的哈佛大學校友芮沃壽、芮瑪麗夫婦也從山東濰縣俘虜營中獲釋之后返回北京,被安排在一所四合院里,重新開始了他們的研究,芮瑪麗正忙著為胡佛圖書館籌建有關中國革命內容的圖書集成。芮氏夫婦還向費正清介紹了一位年輕的蘇聯學生,即后來在蘇維埃政權機構中榮獲顯職的齊赫文斯基(Seigei Tikhvinskii)[1]381-382。在上海,美國情報處為中國讀者翻譯英文著作,這需要請中國學者參與其中。在費正清看來,中文、日文、朝鮮文或越南文的英譯可以說是對原著的再創作,反之亦然。若想獲得真正的文學作品,就必須找到中國的費茲介拉德(Fitzgeralds,1890—1883,英國詩人),由他來翻譯我們美國的奧瑪·開陽梅(Omer Khayyams,1025—?,波斯詩人)。在這方面,費正清得到了權威學者鄭振鐸的幫助,還邀請了趙家璧、徐遲等先生,此外,他應邀參加了作家聯盟的一次聚會,該組織可能是20世紀30年代左翼作家聯盟的余緒。這種作品翻譯和文化交流活動,由于在中國文學修養方面先天不足,費正清本人在其中只是一個熱心人角色,故在他離華之前沒有取得任何成果。
費正清對進步人士的呼吁支持也就恰似廣袤沙漠中的瀕臨死亡的旅行者的呼救一樣杳無回音,除了無奈就是無力,“隨著美國新聞與作家藝術家們之間文化往來的進一步發展,我們在處理與這些所謂左翼人士或進步人士的關系中越來越感到進退維谷。在我們看來,政治上的忠誠應該是與藝術或學術毫不相關的,如果我們致力于一方面,則另一方面定無所得。美國贊成組織聯合政府的政策,要求我們嚴格地遵從不介入中國黨派之爭的原則。我們努力與個人交往,只看重他們的專長或才能,盡量避開一切政治關聯?!盵1]380
第三,在費正清看來,中國問題的根本解決之途,已經歷史性地落在了中國共產黨所領導下的人民革命道路上,而且是很快就會變成現實的政治問題。對此,他更有理由相信,美國應該與中國共產黨發生聯系,以期延續和發展美國在華利益。
對中國共產黨及其人民革命從充滿同情到支持與擁護的過程,是費正清最為審慎而明智的社會進步方向上的選擇,就像長期處在黑暗中的人看到了日出東方的希望。重慶談判之后,國共兩黨就具體的和平協議進行磋商,而馬歇爾將軍的介入使磋商談判變得有些畫蛇添足,因為這種磋商都只是權宜之計,尤其是國民黨方面更是借此時機運兵北上,似乎毫無顧忌地準備內戰。就在馬歇爾將軍抵華介入國共沖突談判之際,美國新聞署駐上海辦事處的美國雇員發布了一條消息,宣布馬歇爾將軍抵華,并附加了一則編者對蔣介石政府的評論。由于該評論對馬歇爾這一被認為是保持中立的使命表示懷疑,所以當馬歇爾從廣播中獲悉時,氣得臉色發青。費正清被責成飛往上海,著手查證此事是否是在辦事處工作的一個中共人員的策劃所致。最后的結果是主管中國雇員的劉尊棋參與策劃,而此時費正清才得知中共人員在美國新聞處的中國雇員中的滲透程度。由于中國雇員支持評論者的意見,并紛紛辭掉在費正清保護下的工作,這使得美國新聞處陷入緊張的氣氛之中。此外,費正清本人同美國駐華大使館與當地分部的工作上的關系也存在一種經常的“在外交和情報官員之間的觀點沖突”,情報官員極不愿意公開透明對國民黨失敗的種種意見,這些人又多是職業記者,對受到外交微妙關系的約束感到憤懣[3]110。然而,隨著局勢的發展,形勢也愈來愈變得明朗,中國共產黨在1946年組織力量的強大實在令人感到驚訝。在費正清領導下的各辦事處中,幾乎都有共產黨人滲透其中。前述提到的劉尊棋,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加入了共產黨,曾任戰時情報局華人職員主任,是麥克·費希爾物色到的一名新聞記者。1945年以后,劉尊棋以冷靜判斷力前往美國,希望獲得援助以發展中國平民教育事業,添置現代印刷設備以期在戰后中國建立起獨立的出版業,但未能如愿以償。美國新聞署上海辦事處的受人尊敬的中文編輯部主任金仲華,1949年后出任上海市副市長;新創辦的《文匯報》編輯宦鄉后來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任駐倫敦大使;楊剛則在1949年以后在北京出任《人民日報》副主編;中共聯絡官黃華和柯柏年也曾造訪過美國新聞處。這些費正清的中國朋友都是長期的地下黨員,具有豐富的工作經驗,他們既是知識分子,又是代表人民利益的革命者,是中國共產黨革命事業在國統區的中堅力量。在重慶談判和隨后的一系列防止內戰、組建聯合政府的談判中,中共人士的作用和影響力越來越大,實際上在輿論、政治走向和民心向背上已經贏得了先機,正如費正清所言:“調處國共沖突的談判一開始,就給了中國共產黨一個更加明確的重要政治地位,從而促進了美國同中共方面的接觸聯系。重慶時期,我們先于前一天邀請喬冠華和龔澎共進晚餐,第二天晚間我們就請了國民黨外交部的顧氏夫婦吃飯,雙方都說對方殊少談判誠意。資源委員會的錢昌照認為中國兩樣東西都需要,一是國民黨所試圖進行的工業化,一是共產黨正在推行的土地改革?!盵6]366到1946年春末,戰爭陰云開始密布之時,身處上海的費正清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政治分界,國統區民心向北的趨勢日益公開化了:“4月,我們啟用了設在美國總領事館對面漢密爾頓大廈的美國新聞署新址。為此,連續舉辦三次雞尾酒會,招待上海各界——這是外國軍政官員、商人以及中國官員,連同編輯、藝術家、作家的大雜燴。在編輯、藝術家、作家中,大多數人長期以來對政府深懷不滿。每周都有一些中國相識者前來告別,他們正準備悄悄地溜到北方去?!盵6]371-372費正清雖然是美國新聞署駐重慶辦事處主任,職位顯赫,但權力不大,對美中關系的大局仍無能為力。面對中國堪憂的局勢,費正清一度產生了急欲身退的想法,但作為一位自由主義學者型的官員,他又希望看到中國局勢穩定,尤其是聯合政府的前景。因此,他的政治天平自然傾向到中共一面。他盡力做到的工作就是向中方人士提供有關美國民主政體的信息。到1946年6月,中國已是戰云密布,他與中共駐重慶的人員交往已經相當深厚。就在離開重慶之前,周恩來在重慶八路軍招待所為他舉行了告別宴會,葉劍英將軍也在場。據美國著名作家索里茲伯里回憶,宴會氣氛熱烈,周恩來和葉劍英都應邀唱了不少在長征路上和抗日戰爭中的革命歌曲。當然熱情的主人也邀請費正清和費慰梅即興表演。費正清夫婦一個流行歌曲都不會,自愧之余,也唱了兩首老歌助興,一首是“共和國戰歌”,另一首是“老營扎泰”。“經過多次祝酒干杯后,該輪到我們唱歌了,我們想找一首比較雄壯而生氣勃勃的歌。我們覺得眼下流行的美國歌曲總是一味甜滋滋、軟綿綿、充滿著感傷主義的情調,可以比得上的,唯有南北戰爭時期的歌曲,才稍有點雄壯的氣魄。”[6]367
與猥瑣自私而妄圖專制的國民黨所作所為相比,駐重慶的中共人士的精神風貌和他們的革命自信也深深感染了費正清等美國人,他們從中感受到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革命的巨大力量。費正清認為,在重慶的國民黨、美國、共產黨的三方談判中,中共表現出極高的自信,不僅在談判桌上的指點江山,而且還做了大量的社會工作,其中常常舉辦的各種會議和宴會,都顯示出革命必勝的信念。費正清記錄了他們參加的一次宴會的感受:“他們在重慶最豪華的勝利酒家的主廳舉行了一次大型的雞尾酒會,所有我認識的社會各界人士以及許多其他人士出席了這次盛會。我和威爾瑪、郭沫若夫婦以及我們在共產黨代表團中兩位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在宴會上喝得很盡興。我覺得,所有諸如舉行宴會這樣的熱情表現,以及宴會上看似輕松愉快的氣氛,都可以說明了這樣一種事實,即在解決談判問題的過程中,共產黨人的灑脫作風是以他們對美國政策的敏銳的觀察為基礎的,這無疑為他們開展將來的工作創造了條件。除此之外,他們的活躍還由于他們是一個具有堅定的社會信仰,并勇于為事業獻身的優秀集體?!盵1]378-379這樣的認識或者說是信仰,在他1946年6月即將離開中國之前赴張家口訪問一周中得到了加強。這次訪問張家口是費正清唯一造訪中國共產黨統治區的活動,受惠于其妻費慰梅所進行的中美文化交流項目,即請求中共設在張家口的華北聯合大學派遣4位學者赴美進修一年。遺憾的是,中共提名的4位赴美學者,最終由于國民黨當局斷然拒發出國護照而未能成行,幾年以后的麥卡錫主義泛濫,這段小插曲也就悄悄地被拋到了腦后[7]106-109。當他們一行抵達張家口后,被安排在解放飯店,費慰梅在那里辦公,而費正清和其他人一起去看解放區老百姓非常喜愛的一種連續跨步式民間舞蹈秧歌。隨后他們會晤了文壇霸主周揚(被選派赴美的四人之一)、女作家丁玲、舊創造社領袖成仿吾和詩人艾青,并共進了一次午餐。又參觀了華北聯合大學,會見了校長聶榮臻,費慰梅和費正清先后向擠滿學校禮堂的熱情洋溢的青年發表講話。這次演講的感受最能體現他對于中國共產黨的感情不再是同情和羨慕,而是堅定和神往了。“我從未感到有這次這樣窘迫于無話可說。我的中文程度應付旅游、宴會致辭以及近代史方面的學術交流或許還夠用,但對馬克思主義的專門用語卻一竅不通。我敏感地意識到,我的聽眾與我在思想上存在著兩種極不相同的世界觀、我所能演說的不過是他們早已聽慣了的諸如民族友誼,讓我們和平共處之類的老生常談。在那里,我不可能信口開河地否認美國對蔣介石的支持,也不可能把它說成是通往正義、萬能之邦新耶路撒冷的坦途。假如這就是我1945—1946年訪華的最高目標的話,恐怕我早該卷起鋪蓋回家了?!盵1]384-385在離開中國回到華盛頓之后,費正清發表了一篇重要的文章《1946年:我們在中國的機會》。在該文中,他強調了美國與中國共產黨接觸的重要性:“同孤立或隔離政策完全相反,我們的最好機會在于充分發展和維持同共產黨中國的關系,就像跟中國其他地區發展關系一樣。……我們應該查看,使救濟物資發往最需要的地方,而不管那里實行的是什么政治。我們的技術、財政等援助,各方面都應自由地享受。為了我們自身的利益,我們不應那么急于得到商業機會的自由,而應關心得到新聞自由、報道自由和旅行自由。總之,就是交往自由,即互相往來,是我們所希望的最重要的事情,因為它可以使我們避免對中國的現實產生不可挽回的誤解,還可以使我們某些自由主義信仰和價值觀念在中國革命過程中發揮作用?!绻裎覀兿嘈诺哪菢?,我們的自由主義政治原則是普遍適用的,我們就必須等待現代中國——共產黨中國或者別的——去認識它。我們不能強迫她這樣做。”[4]320-321這種與中共接觸的觀點,費正清一直堅持著。1974年,他在《中國觀察》(China Perceived)雜志上發表文章,強調了美國對華政策的自由主義信念:“發展與中共的關系,這只是或遲或早的事,我們為什么就不能同他們達成一定程度的諒解呢?”他堅持認為,中共不是莫斯科的傀儡,“如果我們一味盲目地反對革命,那我們很快就會被一場強大的群眾運動攆出亞洲”,而且必須堅信,“我們的對華政策必須以非共產主義形式為強有力的出發點。……雖然共產主義不適宜美國,但它適宜于中國?!袊c美國具有兩種不同的文化和社會制度,必須首肯中美兩國之間文化與社會的深刻差異。但問題在于,我們怎樣才能使我們的國民理解這一觀念,并使所有的區域研究專家都能接受這種理解。這可以說很難辦到,但卻是使美國的政策納入正確軌道的唯一可行的辦法”[1]391-392。
通過上述中國問題的透視,我們很清楚地看到了費正清政治思想的轉變,尤其對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下的人民革命從同情、接觸到贊成、信仰,這是難能可貴的思想認識。但如果將這作為單一而絕對的認識則未免有些溢美過甚。應該說,年近不惑之年的費正清,由于斷斷續續的在華考察,很難如一潭清水那樣透徹見底,其間的渾濁在所難免。
首先,必須承認的是,作為一位美國人和人文主義學者,費正清都會潛意識地以他那美國式的資產階級民主自由的思想觀照或考量他在中國的所見所聞,盡管他看到了中國和美國的兩種不同的文化和社會制度,美國利益至上的原則是他必須恪守的準則。他對國民黨暴政的揭發,是要把中國的政治局勢扭轉到美國布設的軌道上,在于要在戰后的中國建立“美國式”的社會形態;同樣,他想按照這種模式塑造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面貌,而他與中共人士的接觸交往,也或明或暗地傳遞著美國民主概念。這樣的先入為主或偏見,難免使他對各種事物的觀察不全面,分析問題時也有很大片面性。如他說要把科技傳到中國,又怕中國有了反對美國的手段。把中國改造成為一個屈從于美國的資產階級民主國家,而不損害美國在華的一切既得利益,這種政治理想在中國人民解放事業的歷史潮流下變得無從實現,這是費正清的悲劇所在。令他最為苦惱的是:無論是國民黨還是自由派的資產階級,既不能按照美國的方式行事,也立不起來他們自己的政權,無法擺脫自己必然滅亡的命運。
其次,費正清在華考察的資料收集和思想認識,也有重要的史料價值。他對蔣介石的封建皇帝式的法西斯獨裁,對于特務橫行所造成的政治危機,以及在國民黨統治下個人主義遭受到的壓抑,都在他的筆下有所揭露,并表達出他的不滿和憤慨。同時,也對一些令他尊敬的民主人士和中國共產黨人形象作了正確的描繪。戰后來華使費正清得到了一個明確的信念,即美國盟友國民黨政權正在自我毀滅,并且走上了喪失權力的道路,而延安在那遙遠的地方日益令人向往;當他離開中國的日期越來越近,每日的工作也越來越傾向于反對派。同時,他更看到了在國民黨法西斯暴政下的各大學的開明自由派教授,開始轉向“左傾”。因此,費正清遭遇到了一個非常時期,“對于中國人民以及美國對華政策都是希望與災難交織在一起的時期”。
最后,作為一位歷史學家,其尊重客觀事實和所謂民族利益之間的抵牾造成了他內心的矛盾,因而第三次在華旅居的九個月,費正清是極其矛盾的。中國內戰前的一年多時間,美國正在粗暴地干涉中國內政,幫助蔣介石發動反共反人民的全面內戰。在這場危機中,美國并沒有提前制訂出預見未來發展的一項合理的對華政策,以致赫爾利大使將美國卷入了中國內部而不能自拔。這個不必要而且愚蠢的步驟將美國拖入中國的冷戰,回旋余地更少,一旦國民黨戰敗而失去政權,美國勢必也被趕出中國。在這種擔憂面前,費正清或許本能或許自覺地轉向中共和中國人民一邊。這樣局勢未定的時候,這種轉向更令費正清感到處境尷尬。就像他在張家口華北聯合大學給青年學生講話后,感慨他“從來未曾感到那樣窮于言詞”,“我不能背離美國支持蔣介石的政策來講話,也沒法把這項政策說成通向正義、富裕的天國之路”。這種矛盾無處不在,甚至在他的全部自傳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是,“費正清作為一個歷史學家,對歷史的主流他是看得很清楚的。他在思想上能夠理解歷史發展的方面,對于進步力量也有某種程度的同情。但是他又是一個美國官方利益的維護者,所以在行動上他又不能也不敢完全接受自己得出的結論”[8]181-188。
總之,第三次旅居中國的費正清,通過在工作和社會生活中的大量實踐活動,已然把中國政局的發展和美國對華政策的失誤看得更加清楚,信仰或政治信念也越發明顯而堅定。盡管他對中國共產黨的人民革命也持一定的保留,但認為顯然比國民黨的法西斯主義要文明進步得多,也比自由主義的軟弱無力要強大得多,它是中國的獨立自主即將變成現實的希望。盡管費正清“以學干政”的嘗試事實上是失敗的,但是這一段二進中國“從政”的插曲,使他卷入風云變幻的世界事務中,洞察了美國在中國歷史發展中的辯證作用,進而加深了他與中國、與中美關系結下的不解之緣,而這種不解之緣很快地轉化成此后愈加深沉的“魂系中國”的中國研究事業中的精神動力。更重要的是,費正清對于中國政局的歷史性變化和中美關系走向的洞見和遠見,不僅在當時具有振聾發聵的導向作用,而且對當前國際關系中最重要的中美雙邊關系具有深遠的前瞻意義?!皩W”“政”的雙重效應,奠定了費正清在中美文化交流史上難以被超越的地位,并以其著作等身的學術效應鼓勵著美國乃至西方學界對中國問題的高度關注和潛心研究,為文明共存而不是相互沖突提供重要的歷史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