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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補償視角下高空拋(墜)物致害的救濟

2020-02-25 11:13:24潘羿嘉
法學 2020年10期

潘羿嘉

2019 年6 月13 日,廣東省深圳市福田區某小區一整塊玻璃墜落砸中5 歲1 個月的莊某航,3 天后,莊某航經搶救無效去世。〔1〕參見曾逸敏:《被墜窗砸中重傷的小男孩離世》,載《深圳特區報》2019 年6 月17 日,第A12 版。此事一出,一時間高空拋(墜)物現象被媒體集中曝光,〔2〕參見趙麗、羅莎莎:《多地高空拋墜物致人傷亡事件頻發,誰來為頭頂安全撐起防護網》,載《法制日報》2019 年6 月24 日,第4 版。相關的預防懲戒等問題也引發各方關注。〔3〕參見張明楷:《高空拋物案的刑法學分析》,載《法學評論》2020 年第3 期,第23-26 頁。新通過的《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4〕盡管所舉案例發生在《民法典》通過前,但案情中暗合了該條款規定的內容。《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規定:“禁止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或者從建筑物上墜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損害的,由侵權人依法承擔侵權責任;經調查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的,除能夠證明自己不是侵權人的外,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給予補償。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補償后,有權向侵權人追償。”規定了“連坐式”高空拋(墜)物侵權責任,體現出重在保護人民權利之意旨,彰顯了深切的人文關懷。然而,從受害人權利救濟的角度觀察,此一規定如何實現權利救濟仍是一個未解難題,邏輯上的困境亟需消解。〔5〕例如,在號稱“高空墜物第一案”的重慶煙灰缸拋落傷人案中,受害人郝躍歷經一審、二審,于2002 年6 月3 日拿到了法院的勝訴判決書,法院認定其損失共計17.8 萬余元,由各戶各賠償8101.5 元,但直至2014 年,他只拿到了兩名被告的全額賠償和一名被告的少額賠償,總計不足兩萬元。這樣的情況在實踐中并非特例。參見重慶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02)渝一中民終字第1076號民事判決書;王英占:《重慶煙灰缸案已過14 年22 名被告僅3 人賠了不到2 萬》,載《成都商報》2014 年5 月13 日,第11 版。考察救濟的最終及實際效果,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的權利救濟由《侵權責任法》第87 條〔6〕《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基本繼承了《侵權責任法》第87 條的立法精神。《侵權責任法》第87 條規定:“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或者從建筑物上墜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損害,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的,除能夠證明自己不是侵權人的外,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給予補償。”發展到《民法典》第1254條第1 款,單憑民法規范的一己之力似難滿足受害人的權利救濟需求,無法達到受害人權益的最終保護。基于此,本文從《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切入,嘗試從社會法的立場出發引入社會補償制度,以補強對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的保護。

一、高空拋(墜)物受害人權利救濟的現實場景

(一)以《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為核心的類型化

類似于前引案件,學界習慣性地稱其為高空拋物致害、高空墜落物損害,為了便于敘述,下文統稱為高空拋(墜)物致害。相應地,與此有關的案件可區分為高空拋物致害案件和高空墜物致害案件兩類。通常觀點認為,高空拋物致害是指行為人主觀上故意從高空拋擲物體,最終造成損害的情形;高空墜物致害是指物體被動地從高空墜落,最終造成損害的情形。在刑法上,區分行為人主觀上的故意與過失具有重大意義,但在受害人的損害填補中,無論行為人主觀上是故意還是過失,都構成過錯,并不影響其承擔侵權賠償的責任范圍。〔7〕如果高空拋(墜)物致害案件是意外事件,那么就無從填補受害人的損失,這一問題在侵權責任法中無法解決,也需要轉入社會法領域尋求答案。而且在無法查明侵權人時,區分物體是拋落還是墜落也具有相當的實踐難度。因而,以受害人的權利救濟為出發點,此處并不特意考察拋物和墜物之區別。

高空拋(墜)物致害案件屬于民事案件還是刑民交叉案件,這對于受害人如何救濟自身的權利影響重大。刑民交叉案件的審理有“先刑后民”“刑民并用”“先民后刑”三種模式。但在審判實踐中“先刑后民”依然是主導性原則。〔8〕參見張衛平:《民刑交叉訴訟關系處理的規則與法理》,載《法學研究》2018 年第3 期,第102 頁。如果案件以刑事訴訟方式審理,那么多數受害人會提起附帶民事訴訟以獲得損害填補。故此,是否是刑民交叉案件是類型化過程中必須要考量的因素。

在民法典時代,高空拋(墜)物受害人之權利救濟以《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為核心展開。該條款對“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的情形作出了特別規定,是受害人在此情形下要求損害填補的請求權基礎。據此,該條文以可否查明侵權人為類型要素,將高空拋(墜)物致害案件區分為可查明侵權人的情形與不可查明侵權人的情形,再結合是否為刑民交叉案件的類型要素,我們可將高空拋(墜)物致害案件細分為以下情形。

1.可查明侵權人的情形

第一種情形是民事案件。如果高空拋(墜)物致害案件適用民事訴訟程序,而且能夠查明侵權人,那么就可按照一般侵權行為來處理。此際,請求權的基礎是侵權責任承擔的一般條款,〔9〕參見程嘯:《侵權責任法》,法律出版社2011 年版,第23-25 頁。即《民法典》第1165 條第1 款。

第二種情形是刑民交叉案件。高空拋(墜)物致害構成犯罪的案件已非個例。2019 年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妥善審理高空拋物、墜物案件的意見》(法發〔2019〕25 號)特別強調要準確認定高空拋(墜)物犯罪,依法從重懲治,切實維護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在司法實踐中,高空拋(墜)物可能涉及的罪名有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過失致人死亡罪、過失致人重傷罪、重大責任事故罪等。〔10〕參見李江蓉、黎乃忠:《高空向公共場所拋物致人死亡的刑事責任認定》,載《人民司法》2015 年第20 期,第19-21 頁。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處的案例有: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深中法刑一終字第23 號刑事裁定書等;以過失致人死亡罪判處的案例有:南康區人民法院(2016)贛0703 刑初397 號刑事判決書等;以過失致人重傷罪判處的案例有: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6)滬01 刑終629 號刑事裁定書等;以重大責任事故罪判處的案例有: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庫爾勒墾區人民法院(2015)庫墾刑初字第00021 號刑事判決書等。依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01 條之規定,被害人以訴訟途徑維護自身合法權利的,就不再是通過純粹的民事訴訟,而是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獲得司法救濟。〔11〕參見彭誠信:《損失補償之債:一種新型的法定之債——〈侵權責任法〉第87 條評析》,載《中國海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 年第6 期,第43 頁。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被害人的請求權基礎也是《民法典》第1165 條第1 款,與前一種情形并無二致。只是需要注意的是,審判實踐中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對于賠償范圍、賠償標準等的態度與單純民事訴訟的態度存在細微差別,前者通常是在考慮罪犯的賠償能力后,為了避免“空判”,會適當縮小賠償范圍、降低賠償金額,這在一定程度上間接地損害了被害人的利益。另外,依據《刑事訴訟法》第104 條之規定,附帶民事訴訟應當同刑事案件一并審判,或者為了防止刑事案件審判的過分遲延,可在刑事案件審判后再審理。是故,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審理時間只能等于或晚于刑事案件的審理時間。眾所周知,通常情況下刑事案件從立案、偵查、提起公訴到審判的時間較長,如此下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時間同樣曠日持久,這對于亟需權利救濟的被害人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于保護被害人權益不利。

2. 無法查明侵權人的情形

第一種情形是民事案件。在無法查明侵權人的情形下,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的應對方式多集中體現為公安機關立案偵查、行政規制、訴諸法院等。其中,經由法院提起民事訴訟是最為常見的方式,所占比例遠高于其他形式。特別是在2010 年《侵權責任法》施行后,這一趨勢得到了進一步強化,選擇訴諸法院的比例超過了90%。〔12〕參見重慶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課題組:《權衡與博弈:高空拋物致害責任的路徑抉擇——兼評〈侵權責任法〉第87 條》,載《法律適用》2012 年第12 期,第63 頁。

第二種情形是刑民交叉案件。如果確認是刑民交叉案件,但同時又無法查明侵權人的,那么在司法程序上就會陷入一種窘境。由于案件未能偵破,故而無法找到可為案件負責的罪犯。如前所述,依據《刑事訴訟法》第104 條的規定,附帶民事訴訟的審理不可能早于刑事案件的審理,更不可能早于刑事案件的偵破,所以,附帶民事訴訟就只能一拖再拖,成為難以企及之選項。此際,受害人的處理方式就會如同第一種情形那樣,轉向直接提起民事訴訟。〔13〕參見遼寧省鞍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遼03 民終2787 號民事判決書。該判決書有如下論述:“在向公安機關報案后無法確定具體侵害人的情況下,使處于弱勢地位受害人能獲得及時救濟,使無辜受害人能夠得到特殊的保護,使建筑物的使用人受到警示,要求建筑物管理人加強安全管理,使不特定公眾人員在樓下經過時的安全不受到威脅,應該適用本條規定。”

分析可見,上述兩種情形的最終結果可謂是殊途同歸,皆起訴所有“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

(二)受害人權利救濟的困境

《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規定的責任方式實質上是“連坐式”的,筆者以為,該種責任方式無論是從受害人的個人視角,還是從社會的整體視角來審視,對受害人權利救濟的意義無異于是形式大于實質的,在實施過程中極易陷入困境。

1. 基于受害人的視角

首先,在目前的制度安排下,受害人很難通過除訴訟以外的其他途徑主張其合法權利,一旦進入訴訟程序,整個過程就會是冗長而復雜的。民事訴訟的過程將要耗費大量的財力、物力。高空拋(墜)物致害案件如何確定“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則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試想,如果受害人只是偶爾路過某高層建筑物,對該建筑物的所有人、管理人、使用人等都一無所知,而該建筑物又是類似北京市天通苑那樣的超級社區,一棟樓有幾十層、多個單元,里面還有合租、共有等各類情形,涉及的人數無疑將是一個可怕的數字。如何能夠一一確認這些人的情況非常考驗受害人。對此情況,甚至有可通過“行政訴訟—民事訴訟”所謂“復合”結構的侵權訴訟來最終維護受害人權利的建議。〔14〕參見李迎春、杜慶華:《論高空拋物侵權訴訟的復合結構——基于〈侵權責任法〉第八十七條的規范分析》,載《廣西社會科學》2011 年第3 期,第67-70 頁。

其次,受害人訴訟的結果具有相當的不確定性。由于各地法院在裁判過程中對損害填補的范圍、承擔責任的主體等認識有分歧,所以裁判結果的可預見性難以令人滿意,這于受害人而言無疑也是不利的因素。

最后,即使受害人的請求最終獲得法院支持,判決結果的執行也可能遭遇困難。前文提及的“重慶煙灰缸拋落傷人案”即是一個生動的注解。而且,在執行過程中往往還會引發進一步的矛盾。〔15〕參見韓強:《論拋擲物、墜落物致損責任的限制適用——〈侵權責任法〉第87 條的困境及其破解》,載《法律科學》2014 年第2 期,第140 頁。調查數據顯示,92%以上的被告不服判決,選擇上訴;執行的情況也令人堪憂,總體執行標的到位率不到2.8%,35.6%的當事人走上了信訪的道路。〔16〕同前注〔12〕,重慶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課題組文,第63 頁。梳理被執行人拒絕執行的原因不外乎不理解判決、無足夠的賠償能力、認為自己是被冤枉的等。

2. 基于社會的視角

其一,支持這項法律制度的一個重要理由是“連坐式”的責任方式有利于促使建筑物使用人相互監督,從而盡可能地找出真正的侵權人。但是,實則不然,出于兩方面的原因,這項法律制度甚至可能妨礙查出真正的侵權人。一方面,《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規定的“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缺少強大的動力去查找真兇,因為他們面臨的選擇主要有三:(1)采取措施,尋找真正的侵權人;(2)搜集證據,證明自己不是侵權人;(3)面對高昂的成本,選擇什么都不做、被動等待。前兩種選擇是分別通過正反不同的方式證明自己不是侵權人。然而,根據對現實案件的調查,有超過70%的當事人會選擇第三種方式,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前兩種證明都成本極高、難度極大,而最終自證清白的比例極低。〔17〕同上注。另一方面,受害人查出真正侵權人的意愿也會大大降低,甚至有可能會故意阻礙對真相的探尋。因為“連坐式”侵權責任可以讓受害人向更多的人請求損害填補,有可能得到更多的利益。例如,如果真正的侵權人完全沒有賠償能力,那么受害人的理性選擇就是不去揭開真相,轉而去向其他無辜的“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索賠,這樣做可最大化自己的經濟利益。簡而言之,這項法律制度存在引發道德風險的可能,使得受害人不會投入全部精力去查出“真兇”,甚至還可能會故意隱匿真相。〔18〕參見張里安、孟睿偲:《論建筑物上墜物致人損害的責任——〈侵權責任法〉第87 條研究》,載《社會科學戰線》2014 年第11 期,第220-221 頁。

其二,于整個社會而言,這項法律制度的運行成本非常高昂。〔19〕1961 年,羅納德·科斯(Ronold H. Coase)和蓋多·卡拉布雷西(Guido Calabresi)分別發表了關于侵權法的文章,拉開了侵權法研究明確地應用經濟學分析工具的歷史大幕。科斯引入了“社會成本”的概念來論證普通法上侵權法判例的邏輯理性;卡拉布雷西則直接著手構建一套嶄新的處理意外事故的法律制度,最終實現提高社會效率的目的。參見[美]威廉·M.蘭德斯、理查德·A.波斯納:《侵權法的經濟結構》,王強、楊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4-9 頁。正如新西蘭伍德豪斯皇家委員會(The Woodhouse Royal Commission)在1976 年完成的《皇家委員會的個人傷害賠償報告》中所言,傳統的侵權責任制度存在四大缺陷:一是民事賠償程序不利于受害人的康復,對未來的預防更是毫無益處;二是即使轉變傳統的歸責原則,侵權責任法也無法完全填補受害人的損害,而且歸責原則的肆意修改會造成更多的不利后果;三是侵權責任法對個別的受害人能夠提供較全面的賠償,但當受害人的規模擴大為小規模團體時,其賠償力度就會變小,而且會隨受害人人數規模的擴大而不斷減小,直至演變成象征意義的賠償;四是侵權責任法的運轉是效率低下的,實證研究表明,于勝訴的原告而言,為了獲得每60 元的賠償,就需要支付40 元的行政和其他費用。〔20〕See Compensation for Personal Injury in New Zealand: Report of the Royal Commission of Inquiry (1967), p. 47, http://digitool.auckland.ac.nz/R/?func=dbin-jump-full&object_id=33050&local_base=GEN01, last visit on March 15, 2020.這些缺陷在高空拋(墜)物致害案件中體現得尤為突出。整個社會將大量的資源投入到制度本身的運轉上,而不是為了填補受害人的損害,這本身就不夠經濟。

二、高空拋(墜)物受害人侵權賠償的潛在矛盾

(一)受害人承擔損害不符合損害填補的正當要求

不可否認,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的損害是慘痛而巨大的。而能進入公眾視野的案件大多是受害人受到了嚴重的人身損害,如有終生喪失勞動能力的,有成為植物人的,更嚴重的情況是被砸身亡的。受害者涵括才來到人世間的嬰兒、本該頤養天年的老人、年富力強的一家之主、正值青春燦爛的青年人,一瞬間他們的人生軌跡就被從天而降的一個煙灰缸、一只蘋果等而徹底改變。在多數情形中,他們是非常無辜的,如只是路過的路人甲,沒有任何的過錯。難不成每個人都頭戴鋼盔才有勇氣走在高樓大廈之下嗎?所以說,由受害人承擔損害的規則違背了憲法保障人權的基本精神,忽視了有關公共安全的公共政策考量,從任何角度都難以令人理解。〔21〕參見王利明:《拋擲物致人損害的責任》,載《政法論壇》2006 年第6 期,第30-33 頁。隨著城市的發展,各地的高樓大廈只會越來越多。原本這類案件主要集中在北上廣深等大城市,如今已向更廣的區域蔓延。面對這種不可逆轉的社會發展趨勢,立法必須有所因應,對高空拋(墜)物的受害人有所補償。

(二)違背侵權責任法的邏輯規律

1.違背侵權責任法的歷史邏輯

有一種觀點認為,“連坐式”高空拋(墜)物侵權責任從歷史淵源上與古羅馬法一脈相承,是大陸法系民法發展的必然趨勢。〔22〕參見楊垠紅:《高空不明拋擲物致害責任之比較研究》,載《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 年第6 期,第20-21頁;秦偉、王莉莉:《高空拋物致害責任再認識——兼評〈侵權責任法〉第八十七條》,載《東岳論叢》2011 年第10 期,第181 頁;焦富民:《羅馬法物件致人損害責任制度的設計及其啟示》,載《法學雜志》2009 年第11 期,第42-43 頁。其實,筆者認為這種主張略顯牽強。古羅馬時期最早的成文法《十二銅表法》以個別列舉的形式規定了侵權責任。《阿奎利亞法》發展了《十二銅表法》的立法成果,以較為概括的形式規定了侵權責任,并提出了“不法”(iniuria)的概念。最早此概念被限定為故意侵害,后被羅馬法學家擴張解釋為包含了“過失侵害”之意,深遠地影響了后世大陸法系在侵權責任法方面的立法。〔23〕參見王澤鑒:《侵權行為》,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40-42 頁。此概念后來發展成為過錯歸責原則,從理念上說,顯然并不支持《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的規定。有學說認為,《法學階梯》 中列舉的準私犯與高空拋(墜)物致害屬于同一種情形。具體而言,準私犯(quasi ex delicto)共有四種類型,其中第二種是“建筑物的占有人對從該建筑物中向公共場所投擲或者傾倒的任何物品所造成的損害承擔雙倍賠償責任,不管有關的投擲行為或者傾倒行為是由誰實施的”。〔24〕[英]巴里·尼古拉斯:《羅馬法概論》,黃風譯,法律出版社2010 年版,第207 頁。然而,何為“準私犯”,其具有怎樣的特征,至今都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對其較為主流的解釋有二:一是準私犯是粗心大意的不法行為;二是準私犯意味著替代責任。〔25〕同上注,第207-208 頁。此處的“替代責任”是建筑物的占有人對處于自己控制下的建筑物負有責任,類似于現在用人單位對其員工所負有的責任。依循上述兩種解釋都可以看到,在本質上其與《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有著顯著區別。還有一個證據則是,同樣繼受羅馬法的大陸法系主要國家在民法上都未規定高空拋(墜)物致害案件的責任。〔26〕同前注〔21〕,王利明文,第25 頁。即使是在我國臺灣地區,其所謂“民法”中也無類似之規定。〔27〕參見謝哲勝:《高層建筑墜落物致人損害的責任》,載《月旦民商法雜志》2005 年第9 期,第133-134 頁。而在少數有相關立法的國家,其具體內容也有待作進一步考證,尚不足為據。〔28〕有文獻曾提到,少數國家的民法規定了建筑物的拋(墜)物造成的損害由建筑物的占有人或使用人承擔。比如,《埃塞俄比亞民法典》第2080 條、《巴西新民法典》第938 條、《智利民法典》第2328 條。但是,這里并未規定“連坐式”的侵權責任。(同前注〔18〕,張里安、孟睿偲文,第217 頁。)還有觀點認為,《埃塞比亞民法典》第2142 條也是類似的規定,內容是“如果損害是由數人中的某個人造成的,并且不能查明所涉及的哪個人是侵權人,法院在衡平需要時,可命令可能造成損害,并且在其中確定可找到侵權人的那一群人共同賠償損害。在此等情形,法院可命令依法無疑要對損害的不確定侵權人承擔責任的人賠償損害。”這一條文似乎更類似我國《侵權責任法》第10 條,背后的理論是共同危險行為理論。(同前注〔15〕,韓強文,第138 頁。)

高空拋(墜)物侵權責任的實踐最早可追溯到前述的“重慶煙灰缸拋落傷人案”。該案的裁判參照的是一起花盆被大風從高樓吹落砸死老人的案件和美國侵權法的市場份額原則(market liability)。〔29〕參見關濤:《對高層建筑墜落物致害案件中集體歸責問題的研究》,載《月旦民商法雜志》2005 年第9 期,第122、130 頁。判決結果一度引起了較大爭議,以至于后來類似案件中出現了迥然不同的判決結果。更有甚者,如“丹東張景華被花盆砸傷案”,審理歷經一審、二審、重審、再次二審,裁判結果猶如過山車般地出現了徹底反轉。在認定事實不變的前提下,同一法院作出完全不同的裁判,個中緣由著實耐人尋味。〔30〕參見周永坤:《高樓墜物案的法理分析——兼及主流法律論證方法批判》,載《法學》2007 年第5 期,第49-50 頁。

“重慶煙灰缸拋落傷人案”等事件深遠地影響了我國的立法和司法實踐。2002 年,全國人大法工委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草案)》 在“物件致人損害責任”的第56 條作出了“從建筑物中拋擲的物品或者從建筑物上脫落、墜落的物品致人損害,不能確定具體侵權人的,由該建筑物的全體使用人承擔侵權責任,但使用人能夠證明自己不是具體侵權人的除外”的規定。〔31〕同前注〔21〕,王利明文,第29 頁。2004 年,在“山東菜板傷人案”中,《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李義棟等五人與柳宗和等十五人人身傷害賠償糾紛案的電話答復》(〔2004〕民監他字第4 號)中明確支持“十一個被告應均擔受害人的損失”。〔32〕參見楊立新等:《侵權法三人談》,法律出版社2007 年版,第124 頁。司法機關意見的精神在侵權責任法立法過程中得以保留。〔33〕參見李霞:《高空拋物致人損害的法律救濟——以〈侵權責任法〉第87 條為中心》,載《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 年第1 期,第114 頁。在此問題上,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的認識基本達成了一致。自此以后,無論是全國人大法工委的立法草案,還是學者的立法建議稿,都對高空拋(墜)物致害責任作出了規定。《侵權責任法(草案)(第二次審議稿)》第83 條延續了這一規定,第三次審議稿第86 條又將“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承擔賠償責任”修改為“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給予補償”。從“賠償”到“補償”的修改意在緩解實踐中的矛盾、解決糾紛,屬于實用主義的妥協,而非出自學理性、體系性的思考。〔34〕參見王軼:《作為債之獨立類型的法定補償義務》,載《法學研究》2014 年第2 期,第122 頁。盡管這一條文仍有來自實務界和學術界的批判,但最終定型為《侵權責任法》的第87 條。《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以此為基,再次明確了“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的追償權,進一步強化了“連坐式”的責任方式。

2. 違背侵權責任法的理論邏輯

細觀《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的規定,其“補償”的內涵十分模糊,事實上已等同于“賠償”。而在公法和社會法領域,“補償”與“賠償”的區別明確而清晰,即關鍵在于造成損害的行為是否合法。如果行為違法,那么則需要賠償;如果行為合法,那么需要依法補償。〔35〕參見葉百修:《損失補償法》,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1 年版,第5-10 頁。〔36〕 參見張新寶、宋志紅:《論〈侵權責任法〉中的補償》,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 年第3 期,第39 頁。在民法領域,尚無類似明確之區分。從體系解釋的角度看,應當承認高空拋(墜)物責任的適用前提很難被界定為“行為人無過錯”,因而與“補償”的基本法理不符。〔36〕從歷史解釋的角度看,如前所述,《侵權責任法(草案)(第三次審議稿)》將“賠償”改為“補償”也只是緩和矛盾的權宜之計。立法者已經感到“賠償”的措辭不合法理,但是囿于侵權責任法的體系無法清晰地界定“補償”的內涵和外延,最終在事實上又落回到“賠償”責任。〔37〕正是在這樣的問題中蘊含著社會補償法的盎然生機。“補償”概念的發展會自然而然地延伸至社會法領域,這已不是民法領域所能解決的問題。可以說,《民法典》規定的高空拋(墜)物責任實際上就是侵權賠償責任,在諸多方面都與侵權責任法理論體系格格不入,顯得另類而突兀。

其一,歸責原則不合法理。《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的歸責原則不符合既有的過錯歸責原則、過錯推定歸責原則和無過錯歸責原則,支持該條的學說認為,其歸責原則是公平原則,即依據公平原則,使“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承擔責任。這顯然是對公平原則的望文生義,無視了公平原則的本義。依《民法典》第1186 條規定,公平原則是在無過錯的前提下,受害人和行為人分擔損失。究其根本,公平原則是在過錯責任原則基礎上作為補充和完善的一種歸責原則。高空拋(墜)物致害案件的責任分配規則是,由于難以確定行為人,故而只好在可能的侵權人中間分擔損失。分擔損失的主體完全不同于公平原則的情形,所以,公平原則說實難令人信服,〔38〕參見王成、魯智勇:《高空拋物侵權行為探究》,載《法學評論》2007 年第2 期,第141-150 頁。此類案件不適用公平原則。概言之,該條文的歸責原則難以歸類為一種特定的歸責原則,無法整合到侵權責任法的歸責原則體系中。

其二,構成要件沒有包含加害行為。例如,在侵權人拋擲物體致害案件中,真正實施加害行為的侵權人既可能在“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中,也可能不在。因而,部分甚至全部“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很可能根本沒有加害行為。“行為推定說”認為,此時可以推定認為“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有加害行為。〔39〕參見魯曉明:《論民事侵權行為的推定及類型化——從拋物行為展開》,載《法律科學》2008 年第4 期,第88 頁。案發當時,明明只有一件物品拋(墜)落,何以推定數人都有加害行為?這無疑與事實相悖。存在加害行為是侵權責任成立的基本前提之一,所以,無加害行為之人卻要承擔侵權責任,顯然無法自圓其說。還有觀點利用共同危險行為理論來解釋上述矛盾。然而,共同危險行為的基本概念是二人以上實施行為,但是因為不能確認造成損害的行為人是誰,所以要求全體行為人承擔連帶責任。如果數人都從高樓上拋擲物體,最終一物體砸傷受害人,但無法確認該物體是由誰拋擲的,那么使數人承擔連帶責任是符合共同危險行為理論的,只是這種情形顯然不符本文討論的案件類型,故而共同危險行為理論在此同樣不具有參考價值。

其三,在加害行為不存在的前提下,無從討論因果關系。侵權責任法中的因果關系是在加害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聯結,如果作為端點的加害行為都不存在,那么因果關系到底是損害結果與哪一項構成要件之間的因果關系,不無疑問。

其四,責任主體外延不清,邊界模糊。根據文義解釋,責任主體是除去能夠證明自己不是具體侵權人以外的其他所有“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因而,實踐操作是先劃定“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的范圍,然后再根據其舉證逐一排除。但是,在劃定范圍和排除個別的過程中都問題多多。例如,通常認為一樓的住戶不可能是侵權人,因而將其排除,那么在拋(墜)物的速度很快、破壞效果很嚴重時,是不是也能排除其他低層的住戶?事實上,司法判例并沒有這樣做。又如,建筑物使用人是只指建筑物區分所有權人,還是也包括租用人等?建筑物還有很多的公共空間,那么物業管理公司是否也承擔責任?這些疑問在實際判例中也未形成統一的結論。極端情形是,某住戶沒有窗戶,那是否需要承擔責任?有觀點認為,無窗當然不具備拋(墜)物體的現實可能性,故而應排除責任。相反的觀點又指出,無窗并不代表該住戶不會在建筑物的其他部分拋(墜)物體,而且,法條的規范目的在于分散損害,應盡可能地擴大責任承擔的范圍,所以依然應當使之承擔責任。責任主體的邊界異常模糊,使得不同案件的裁判結果往往大相徑庭。

其五,責任范圍難稱公允。依照現行法律制度,高空拋(墜)物造成的損害均在賠償范圍之內,不作進一步區分。所以,侵害財產的財產損害同樣是需要賠償的。那么,如果高空拋(墜)物砸壞了樓下停放的豪車,是不是也需要建筑物使用人賠償呢?豪車損害的賠償動輒幾十萬甚至數百萬,相較于豪車所有權人,眾多無辜的建筑物使用人是否處于更加不利的境地,“連坐式”的賠償責任是否有違立法照顧弱者的初衷呢?不止于此,涉及精神損害賠償的問題就更加復雜了。概言之,在侵權責任法體系中,高空拋(墜)物致害案件的賠償范圍存在明顯的不合理之處。

除了上述諸方面外,還存在其他問題。比如,受害人的請求權是否可以被繼承?若可以,屬于哪些范圍的請求權可以被繼承、哪些范圍的不可以?在多數人之間的責任分配問題上,應該適用連帶責任說,還是適用按份責任說?〔40〕同前注〔15〕,韓強文,第140 頁。諸如此類的疑問,不一而足。

可以想見,實施后的《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可能會對個案裁判起不到良好的指導作用。該條文的立法精神被過度解讀,甚至由此推導提煉出了“行為推定說”,并且試圖拓展應用到其他類似的情形中。〔41〕同前注〔39〕,魯曉明文,第89-91 頁。這種“行為推定說”創設了類似“連坐式”的責任方式已經影響到對侵權責任的理解和適用。早前的部分判例參照該規定精神,片面照搬到其他類別的侵權案件上,導致了錯誤明顯的判決結果即是例證。〔42〕參見廣西壯族自治區防城港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桂06 民終1178 號民事判決書。實務界和學術界過度地解讀和類推適用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損害了法律秩序的安定性。〔43〕參見楊立新、李怡雯:《機動車交通事故加害人不明不宜適用共同危險行為規則——兼論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不適用高空拋物責任規則》,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8 年第6 期,第165-167 頁。

梳理對照《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的規定和侵權責任法的學說理論可以發現,該規定很難劃歸到侵權之債的類型。甚至有學說主張,這是民法上一種新類型的法定之債(稱之為“損失補償之債”),可以與無因管理之債、不當得利之債等相提并論。〔44〕同前注〔11〕,彭誠信文,第43-45 頁。這也從另一個方面印證了這一規定從實質上構成了對侵權法體系甚至民法體系的威脅和挑戰。

3. 違背侵權責任法的實踐邏輯

實施后的《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在實踐運轉過程中還存在邏輯不周延的問題。一方面,如果在判決生效后,高空拋(墜)物案件的真正侵權人被查明,那么接下來就會面臨兩難的境地:被判決承擔侵權責任的責任人是應當繼續執行判決,再行使追償權,還是可通過申請再審以救濟自己的權利?若為前者,這顯然并不合理,因為已經證明該責任人是無辜的,不存在承擔責任的基本前提條件;若為后者,這種情況是否屬于《民事訴訟法》第200 條第1 項,“有新的證據,足以推翻原判決、裁定的”的規定,又會涉及對《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的理解。因為該條款規定的責任方式實質上承認的是這樣一個前提:大部分責任人是無辜的,不是真正的侵權人,故推翻原判決需要商榷論證。而且,再審也涉及眾多的當事人,將耗費巨大的社會成本,非常不經濟。另一方面,如果負有侵權責任的可能侵權人沒有履行債務的能力,那么就可能會成為被執行人,在未來個人破產法出臺后甚至會面臨破產之窘境。慮及大部分可能的侵權人實際上并非真正的侵權人,這樣的后果顯得過于嚴苛,不符合公平正義的要求。

(三)侵權責任法的二元思維與損害填補社會化的矛盾

其實,高空拋(墜)物受害人應有之權利救濟問題的解決需要多個部門法的相互協力。如何填補損害一直是侵權責任法的關注重點,〔45〕同前注〔21〕,王利明文,第27 頁。學術界、實務界對此有過熱烈討論。其中支持賠償的學說大多是強調受害人應當得到保護,如“同情弱者說”等,卻都未論證清楚為什么要讓“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賠償?這體現出侵權責任法的“侵權人—受害人”二元思維:既然受害人應該得到保護,那么就應當讓侵權人來賠償。找不到侵權人怎么辦,那就找可能的侵權之人,即“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

貫穿侵權責任法的基本矛盾就是受害人與侵權人(抑或可能的侵權人)之間的矛盾。〔46〕參見張新寶:《侵權責任法立法的利益衡量》,載《中國法學》2009 年第4 期,第176 頁。過錯歸責原則是近代民法受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思潮影響的產物,其考慮的基點是侵權人,唯有找到明確的侵權人,才能繼續論證加害行為、因果關系等,進而才會有最終的損害賠償。然而,大量的工傷事故、產品事故等迫使人們反思過錯歸責原則的適用性,并最終推動了民法的現代化。法律制度也逐漸由侵權人為中心的思維范式向受害人為中心的思維范式過渡,強調對受害人的權利救濟。〔47〕參見王衛國:《過錯責任原則:第三次勃興》,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 年版,第83 頁。

盡管如此,但侵權責任法并未能擺脫這種二元思維,始終在此基礎上進行繼承與發展。可見,受制于“侵權人—受害人”的固有結構,侵權責任法的權利救濟根本無法完成權利救濟的社會化轉型,致其陷入理想化的二元思維中,不能完全適用于日趨復雜的現代社會。〔48〕同前注〔11〕,彭誠信文,第42 頁。究其原因,社會化轉型本身已經超越了侵權責任法的范疇,突破了民法所能統轄的領域。〔49〕參見何國強:《風險社會下侵權法的功能變遷與制度建構》,載《政治與法律》2019 年第7 期,第93-104 頁。其實,“有損害必有救濟”的思想在侵權責任法中是反體系性的,民法學者也承認這個問題實際上已經從侵權責任法的范圍內溢出了,從長遠來看,社會法是更為可靠和理想的解決方案。〔50〕同前注〔32〕,楊立新等書,第125-126 頁。

為了保護受害人,侵權責任法嘗試擴大責任的范圍,結果卻是突破了既有的原則、理論和體系,破壞了法律內部的秩序和安定。這就猶如一個力能扛鼎的大力士原本已可從容地舉起重物,突然又給其加上千鈞重負,致其被迫拼命地支撐,自然也就顧不得章法,用力過猛就會導致動作變形,最終不但難以撐起重負,而且還會傷及自身。此際,真正需要出場的是社會法,一方面通過發揮其原本應有之功能,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另一方面也為侵權責任法卸下不堪之重負。唯其如此,侵權責任法才可恢復自己的從容淡定,重物也不會搖搖欲墜,一切又能歸于理想的狀態。

三、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理念之倡導

(一)社會補償之概述

1. 社會補償的定位

社會補償是基于社會連帶理念,對特定因素造成的人身損害,以社會整體力量填補損害的一種社會保障制度。〔51〕參見鄭尚元主編:《社會保障法》,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 年版,第314 頁。其起源于德國,現今已逐漸為越來越多的國家所接受。德國法上的社會補償(Soziale Entsch?digung)是與社會預護、社會促進、社會救助相并列的社會安全四大體系之一。《德國社會法典》第一編第5 條〔52〕《德國社會法典》第一編第5 條規定:“基于國家整體對于特別犧牲之補償或基于照顧法上的原則而生之其他理由,人民就其所遭受之健康損害,對下列事項擁有請求權:(一)用以維持、改善以及恢復其健康與工作能力之必要措施;(二)適當之經濟照顧。受害者之遺屬亦得請求適當之經濟照顧。”參見臺灣社會法與社會政策學會:《社會法》,元照圖書出版公司2015 年版,第316 頁。宣示性地規定了社會補償的原則,〔53〕Vgl. BeckOK SozR/Niedermeyer SGB I § 5 Rn. 2.明確規定了社會補償的請求權人、給付內容、補償范圍等,即社會補償的請求權人是受害人和其遺屬;給付內容不僅有金錢給付,也有醫療服務、康復服務等;補償范圍限于人身損害,不及于與人身損害無關的財產損害。〔54〕Vgl. Ulrich Becker, Soziales Entsch?digungsrecht - Bestand, Grunds?tze, Neuordnung, Baden-Baden: Nomos, 2018, S. 23.由此搭建起了社會補償的基本框架。

德國社會法的體系經歷了由“舊三分法”向“新三分法”,再向“四分法”的轉變。“舊三分法”是指社會保險、社會照護、社會扶助;“新三分法”是指社會預護、社會補償、社會促進與社會扶助;四分法是指社會預護、社會補償、社會促進和社會救助。社會預護的概念大致等于社會保險。社會促進旨在促進機會平等,包括勞動促進、教育促進等內容。社會救助則提供生存的最低保障。而從社會照護到社會補償,是體系發展完善過程中的重要變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社會照護的資金來源是一般財政,而社會補償的資金來源不再限于一般財政,從而便具有了其他的可能性。〔55〕參見郭明政:《社會安全制度與社會法》,翰蘆圖書出版公司1997 年版,第130-131 頁。社會保障制度“四分法”分類體系的重要意義,不僅在于學理上概念的探討和研究,還在于確定制度的價值理念和資金收支。由此,各類社會保障制度的法律性質得以確定,資金來源和去向也有了堅實的理論支撐。〔56〕參見蔡維音:《社會福利制度之基礎理念及結構——以德國法制為中心》,載《月旦法學雜志》1997 年第28 期,第26 頁。

社會保障的制度目的分為高低兩個層次。較低層次的目的是保障人性的尊嚴,較高層次的目的是維持原有的生活標準。前者的典型為社會救助,如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會給予公民最基本的生活保障,維持其基本的生存需要,所以其保障水平是低水平的;后者的典型為社會保險,如養老保險會根據公民退休前的收入水平以一定的替代率來發放養老保險待遇,所以其保障水平相對而言更高一些。從分類上看,社會補償更偏向于后者。因為受害人遭受的損害不是懶惰、無能等原因造成的,而是個人的不幸,所以社會補償應當盡量維持受害人的原有生活水平,使其在身心創傷之外,盡量不再承受其他損失。〔57〕參見郭明政:《犯罪被害人保護法——后民法與社會法法律時期之成熟標竿》,載《政大法學評論》1998 年第60 期,第314 頁。

2. 社會補償的特征

社會補償在德國社會法中已赫然成為一種獨立的社會給付類型。〔58〕然而,由于社會補償法與國際責任法、國家補償法等連接緊密,因而在部分國家和地區社會補償法在體系上歸屬于其他的部門法,而不是社會法。但是,為何需要由共同體來承擔補償責任往往難以被論述。事實上,正如同侵權責任法的現代轉型那樣,這種共同體責任的承擔是為了能覓得充足的財源(Deep Pocket),進而較為公平、合理地分擔損害。《德國社會法典》第一編第5 條確立了社會補償的基本前提,與此同時,應給付社會補償的情形又是完全開放的,留待在社會實踐中不斷發展完善。〔59〕需特別強調的是,傳統的社會補償應當緊密圍繞特別犧牲情境中的人身損害展開。同前注〔54〕,Ulrich Becker 書,第23-24 頁。

社會補償屬于有因性給付,〔60〕Vgl. Raimund Waltermann, Sozialrecht, Heidelberg: C.F. Müller, 11. Aufl., 2014, S. 211.社會促進和社會救助是無因性給付,這是兩者的根本差異。作為有因性給付,社會補償必須用于填補特定原因引起的損害,因而其是根據造成損害的原因來分類進行補償的,典型的制度如刑事犯罪被害人補償等。相區別的是,社會促進和社會救助不會關注給予社會給付的原因。比如,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社會救助的一種形式)不會區別城市居民陷入生活困境的原因,而會根據實際生活水平來決定是否發放待遇。〔61〕參見郭明政:《德國暴力犯罪被害人補償制度之研究》,載《政大法學評論》1994 年第52 期,第184 頁。有因性的特點使其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與強調因果關系的侵權責任法相互競爭和相互補充的制度。〔62〕同前注〔55〕,郭明政書。值得注意的是,依據《民法典》第1216 條的規定,機動車交通事故侵權人不明時,道路交通事故社會救助基金應當填補受害人的損害。此處的基金就具有社會法的性質。〔63〕同前注〔43〕,楊立新、李怡雯文,第168 頁。誠如前述,社會救助是較低標準的無因性社會給付,所以該基金不應定位為社會救助基金,而應定位為社會補償基金。〔64〕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社會補償作為一種獨立的社會給付類型尚未被人們所熟知。在法律實踐中不同類型的社會給付依然很容易被混淆。

3. 社會補償的思想基礎

社會補償背后的基本理念是“共同體責任”,指的是當個人遭受的損害是為了集體時,集體對個人遭受的這種損害負有適當補償義務。〔65〕同前注〔56〕,蔡維音文,第28 頁。在德國,憲法上的社會國原則是社會補償的法理基礎,即當命運的不公偶然降臨到某個人身上時,國家作為整體有義務平衡這種不公。〔66〕Vgl. KassKomm/Seewald, 105. EL August 2019, SGB I § 5 Rn. 6, 7.

建立社會補償的立法理由有二:(1)社會對公民有保護的義務,在未盡到義務時,需要補償公民遭受的損害;(2)社會連帶使得公民應當相互幫助以維持社會安全,在公民陷入困境時,社會應當以團體的力量給予幫助。〔67〕同前注〔61〕,郭明政文,第185 頁。構建社會補償制度的原因大致可歸為兩類:第一類是社會政策的要求;第二類是侵權責任制度等的內在缺陷。第一類原因經常表現為以整個社會的發展和進步為目標,不得不接受一部分明知存在的風險,而這部分風險偶然地降臨在部分個體的身上。在某種意義上,這部分個體為了全社會的發展進步而遭受了損失,因而社會以整體的力量對其補償便具有了正當性。典型的例子是疫苗接種、核電設施運營等。第二類原因經常表現為盡管侵權責任法等在理論上可填補受害人的損害,但因舉證困難、侵權人無賠償能力、侵權人難以找到等因素,最終導致受害人難以得到應有的正義。因而,基于社會連帶理念,有必要填補受害人的損害,使其免于因偶然的不幸而陷入生活困窘,典型的例子如刑事犯罪被害人補償等。〔68〕參見詹豐吉:《意外事故社會保障之研究——以損害賠償與社會保障法之交互影響為中心》,臺灣政治大學2008 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8 頁。

社會補償強調國家有義務保護公民的生命權、身體權、健康權等不受違法侵犯,所以當未盡到保護義務時,應當對其的不作為(Staatlicher Unterlassen)負責,補償受害人的損失。〔69〕Vgl. Eichenhofer Eberhard, Sozialrecht, Mohr Siebeck, Tübingen, 2012, Rn. 418.可以看到,人身損害賠償制度經歷了深刻的變化,開始越來越多地借助社會法來解決問題。〔70〕參見[德]格哈特·瓦格納:《當代侵權法比較研究》,高圣平、熊丙萬譯,載《法學家》2010 年第2 期,第123 頁。1973 年,新西蘭頒布了《事故補償法》,起初的名稱是“Accident Compensation Act”,后來改為“Injury Prevention, Rehabilitation and Compensation Act”,更加突出了該法的預防和修復功能,且更加激進地將所有由意外事故導致的死亡或身體傷害都納入社會法的范圍內,不再通過侵權責任法的路徑予以保護,也就是說,無論是否出于他人的過錯,都可直接請求社會給付。這里的“意外事故”涵蓋了交通事故、醫療事故、工傷事故等在內的各類型事故。這一制度創設對傳統侵權法而言無疑具有革命性的歷史意義。〔71〕同前注〔23〕,王澤鑒書,第37 頁。

(二)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之正當性

1. 受害人權利本位

損害賠償補償制度體系由三個層次的制度組成:一是以侵權責任法為主的民法保護制度;二是以商業保險等為代表的無過錯補償制度(非侵權行為補償);三是構成社會安全網的社會保障制度。〔72〕同上注,第23 頁。

損害賠償補償制度起初主要是依托侵權責任法,損害填補也正是侵權責任法的主要功能之一。隨著時代的進步,損害填補正在逐漸經歷由傳統的損害轉移向現代的損害分散過渡的階段。這一發展趨勢歸因于損害分散具有兩大優勢:(1)可以較為高效、合理地填補受害人的損害;(2)巨額的損害賠償補償不至于使侵權人頓時陷入困境。損害分散體現了風險承擔社會化的趨勢,其理論基石是社會連帶思想。〔73〕同上注,第8-9 頁。同時,損害分散的背后是以純粹的程序正義概念為支撐的正義觀。在“無知之幕”背后,每個個體都有可能會成為被損害的受害人,這也更加強化了損害分散的正義性。〔74〕參見[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年版,第131 頁。因而,損害賠償補償制度的功能發展呈現出由個人正義轉向社會正義之趨勢。而作為社會控制的手段,法律所追求的正義是盡可能地滿足人們的要求和愿望。〔75〕See Roscoe Pound, Social Control Through Law, New Brunswick: Transaction Publishers, 1997, p. 64-65.

侵權責任法不斷擴張的原因之一就是社會保障體系和保險體系的孱弱導致了受害人得不到應有的公平和正義,故而不得不突破既有的概念、體系和原則,才能為受害人補足他們應得的一份公平和正義。〔76〕參見張俊巖:《風險社會與侵權損害救濟途徑多元化》,載《法學家》2011 年第2 期,第95 頁。作為因應,福利國家的興起直接催生了以社會保障制度為代表的其他替代性或輔助性的制度,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侵權責任法的制度價值。受害人的損害填補有兩種視角:一種為侵權人責任本位,即強調侵權人的責任,由侵權人來負責填補受害人遭受的損害,典型代表就是過錯歸責原則下的侵權責任;另一種為受害人權利本位,即強調受害人的權利,盡可能地調動資源來填補受害人遭受的損害,涉及的制度包括但不限于社會保障、商業保險等。現代社會的意外事故呈現出日趨復雜的趨勢,難以直接、清晰地界定侵權人的責任,進而影響了對受害人權利的保護,所以法律同以權力為手段的政治和以貨幣為手段的經濟一起共同發揮著規范社會秩序的作用。〔77〕參見[德]哈貝馬斯:《在事實與規范之間:關于法律和民主法治國的商談理論》,童世駿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年版,第98 頁。因而,受害人損害填補有必要實現后民法典時代的轉型,即“侵權人責任本位—受害人權利本位”的轉型。〔78〕同前注〔68〕,詹豐吉文,第5 頁。

2. 及時便捷

社會補償與其他社會保障制度一樣具備及時、便捷的優越性。社會補償免去了煩瑣的訴訟、執行等環節,避免了受害人需長時間等待才能得到補償的給付。〔79〕參見[美]肯尼斯·R.范伯格:《補償的正義——美國如何應對災難》,孫偉等譯,法律出版社2013 年版,第174 頁。通常,刑事犯罪被害人補償等制度還會有先行墊付的給付,可在第一時間填補受害人的損害。這一點在實踐中對于受害人的權利救濟而言意義非凡。誠如法諺所云,遲到的正義非正義。〔80〕英國法諺: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開篇提及的“重慶煙灰缸拋落傷人案”歷經十數年都未能完成判決的執行,對受害人無疑是極大的二次傷害。而及時、便利的社會補償可以更好地幫助受害人及其家庭抵御風險,促進社會安全,充分實現法律制度的正義價值。〔81〕參見[美]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 年版,第293-296 頁。

3. 補償合理

社會補償的補償范圍主要是人身損害,通常并不包括財產損害,這既符合社會普遍認知,也能夠集中力量更充分地填補人身損害。社會補償項目包括醫療費、殯葬費、精神損失等,還包括向遺屬提供扶助金等。

視情況不同,社會補償還可能提供康復服務、就業促進服務、社會融入服務等給付,以更好地幫助受害人。〔82〕Vgl. MAH SozR, Teil G. SGB IX - Rehabilitation und Teilhabe, Das Verfahren im Rehabilitations- und Teilhaberecht, § 27 Rn.30.在資金充裕的前提下,社會補償還可以在人身損害嚴重時采行年金制。因為勞動能力的喪失、生活照顧費用的上升等都是長期性的,甚至伴隨一生的,非一筆定額的損害賠償所能彌補,所以更為理想的方案是,定期的、隨物價波動而調整的給付才能有效地填補受害人的損失。有觀點主張,侵權責任法對于勞動能力的部分或完全喪失,或者生活照顧的費用(假肢等),可要求侵權人定期支付賠償,需要侵權人提出擔保。〔83〕同前注〔23〕,王澤鑒書,第5 頁。但是,這也對侵權人的賠償能力提出了較高的要求,實踐中很可能產生事倍功半之效。如果侵權人中途去世或破產,那么都會進一步影響到受害人。所以說,受害人的生活將從此與侵權人的賠償能力休戚相關。

還應該看到,社會補償的范圍和項目是不斷發展和調整的,覆蓋的給付原因也是逐漸變化的。隨著社會進步和經濟發展,整個社會保障制度的范圍可以被不斷調整,逐步將一些與公眾利益密切相關、難以通過傳統侵權責任法救濟的損害事故納入保障范圍中,借助社會力量去填補個體難以負擔的損失。〔84〕參見林嘉:《社會保險對侵權救濟的影響及其發展》,載《中國法學》2005 年第3 期,第97 頁。

4. 成本低廉

社會保障體系的成本更加低廉。根據皮爾遜委員會的報告,在英國,侵權制度運行的管理費用能夠達到賠償額的85%,也就是說,相當于近45%的財富消耗在了制度的運行上,只有55%的財富用于賠償受害人,這體現出侵權制度運行成本的高昂。相比之下,社會保障制度的運行成本大約是其賠償額的12%,凸顯其更高的運行效率。〔85〕See Cane Peter, Atiyah’s Accidents, Compensation and the Law, 8th edi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390-391.故此,在總投入相同的前提下,可以有更多的資金用于填補受害人的損害,而不是浪費在行政管理、訴訟等環節上,使資金的利用更加充分。

與此同時,社會補償也有利于促進社會和諧,減少社會糾紛。受害人能夠得到及時合理的補償,建筑物使用人能夠避開“連坐式”的賠償責任,受害人與建筑物使用人之間的沖突被消解,對立情緒自然也隨之消弭。《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對侵權人的法律擬定實質上類似于刑法上的有罪推定,消除這樣的法律擬定可以減少建筑物使用人的不安和恐慌。在高樓林立的社會中,居于高樓的建筑物使用人即使有再好的德行和修為,也無法完全免除對潛在“賠償”的不安,這也是社會補償降低的一種社會運行成本。

(三)高空拋(墜)物致害的法律控制

1. 商業保險的局限性

與高空拋(墜)物社會補償相互競爭的制度是商業保險。毫無疑問,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的損害當然可通過人身保險或責任保險來填補。但是,無論是人身保險,還是責任保險都只能發揮補充性作用,不可能真正發揮主導性作用。

期望受害人普遍為自己購買人身保險,并不現實,亦不合理。如果人人都因要在高樓大廈之下行走就去購買人身保險,那么這實際上是強加給行人購買人身保險的義務,是讓行人去承擔人身傷害的風險和分擔彼此可能的損害。所以,人身保險只能是受害人自愿購買以抵御風險的手段,不可被當作理所當然的損害填補途徑。再者,在一個幅員遼闊、各地區經濟發展極不平衡的國家,想要經濟不發達地區的普通民眾購買人身保險本身就不常見。

如果行人購買保險不夠合理,那么要求建筑物使用人購買責任保險是否能夠解決問題?建筑物使用人可以購買責任保險,以此來轉移有可能對第三人承擔的人身損害賠償責任。建筑物使用人是高層建筑物之便利屬性的直接獲益者,承擔投保的義務具有正當性。所以,有觀點認為,應當強制建筑物使用人購買高空拋(墜)物的責任保險,即設置高空拋(墜)物的強制責任保險。但是,強制責任保險仍有缺陷,如保險公司通常會設置免責條款,把故意致人損害等因素作為免責事由,〔86〕具體內容,可參見前注〔76〕,張俊巖文,第98 頁。使得受害人難以得到強制責任保險的賠償。而且,相比于第一方保險,責任保險的承保范圍要小得多。根據我國《保險法》第65 條第4 款之規定,責任保險的保險標的是“被保險人對第三者依法應負的賠償責任”,因而責任保險在本質上是通過侵權責任這一中間制度連接起了保險人與受害人,被保險人的過錯就成了影響保險理賠的一個重要因素。如此一來,責任保險的制度目標就更為清晰,是為了能夠有充足的財力,以保證受害人的權利得到有效救濟。〔87〕同前注〔85〕,Cane Peter 書,第234-235 頁。可見,責任保險重在應對侵權人賠償能力不足的問題上仍未能妥善解決侵權責任法的其他缺陷。〔88〕當然,機動車道路交通強制責任保險等強制責任保險在制度上做了改善的設計,以進一步解決侵權責任法的其他缺陷。在此過程中,強制責任保險的保險色彩漸漸褪去,逐漸向社會保障制度靠攏。比如,一個明顯的制度改善是機動車道路交通強制責任保險的保險人與投保人之間就保險合同的糾紛不允許用來對抗交通事故的受害人。同前注〔85〕,Cane Peter 書,第246 頁。一個類似的例子可以更加直觀地說明強制責任保險和社會補償之間的關系。機動車道路交通強制責任保險,顧名思義是典型的強制責任保險,如前所述,道路交通事故社會救助基金在本質上可以看作是一種社會補償。根據《民法典》第1216 條第1 句后段的規定,當肇事機動車不明時,強制責任保險不能支付搶救費用,應由道路交通事故社會救助基金予以墊付。肇事機動車不明的交通事故和高空拋(墜)物致害案件存在關鍵的相同點:真正的侵權人難以確定。但是,第1216 條的規定相對而言更加符合社會法的法理,以社會救助托底的形式來填補損害。社會救助是保障層次最低的社會保障,其給付標準低,對受害人而言并不能獲得相應的損害填補,所以,此處應采社會補償的形式更為妥當。而且,該條文規定的責任范圍系人身傷亡的搶救、喪葬等費用,也暗合了社會補償的理念。該制度設計并未像高空拋(墜)物責任那樣引發學術和實踐爭議,也從一個側面再次證明了其制度設計的合理性。

綜上可知,無論是人身保險,還是責任保險,皆無法充分填補受害人的損害。〔89〕同前注〔61〕,郭明政文,第180 頁。

2. 預防與懲罰

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面對的責難可能是預防與懲罰的功能不足,所以,認真檢討高空拋(墜)物案件的預防與懲罰殊有必要。

侵權責任法確定的損害賠償本身就會對行為人起到警戒和預防作用(deterrence and prevention),進而實現一定程度的預防功能。如果說上述損害預防是通過警戒來實現,其損害預防功能是消極性的,那么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基金的損害預防功能就是積極性的,因為其兼有公共安全基金的功能,可將資金投入安全防護設施的修繕更新、安全人員的配備和安全教育的普及推廣等方面。

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針對的問題是受害人的權利救濟,同樣,對高空拋(墜)物的預防和對真正侵權人的追償和懲罰也絕不可少。而預防和懲罰的功能更多地可通過其他法律制度來實現,也就是說,高空拋(墜)物致害的法律控制需要一整套的法律制度來共同協助完成,絕非單一項制度就可實現的。這也就解釋了為何侵權責任法在高空拋(墜)物的治理上表現不佳,其原因之一就是企圖用一項法律制度同時實現損害填補、預防、懲罰等多項功能。

以治安管理處罰法為代表的行政法可以在預防和懲罰上發揮重要作用。高空拋(墜)物行為即使沒有造成損害結果,也需要處以行政處罰,因為這對公共安全造成了威脅,擾亂了正常社會秩序。此外,還可以對高空拋(墜)物行為人從其他方面予以處罰制裁。《物業管理條例》等法律法規還可以進一步對建筑物的安全防護措施提出要求,定時檢查監督,發現問題要責令限期整改。對于嚴重的高空拋(墜)物案件,刑法也應當介入,以實現懲罰犯罪,保護人民的目的。高空拋(墜)物行為入罪不以造成損害結果為限,因為此時也可能侵害到公共安全這一法益。

四、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體系之構建

(一)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的體系

高空拋(墜)物的治理是一個整體性的系統工程,主要涉及侵權責任法、行政法、刑法、社會保障法、建筑法等多個部門法。

無論是否能夠查明侵權人,都有必要將受害人覆蓋在社會補償的給付范圍內。如果無法查明侵權人,那么在《民法典》第1254 條第1 款之外,受害人就很難當然地得到有效的權利救濟,只能依靠個人投保商業保險等途徑。因而,社會補償應當將此類情形納入補償范圍之內。然而問題是,即便能夠查明侵權人,也不一定就意味著不需要社會補償。正如前文提到的那樣,在侵權人不具備相應的賠償能力,或者具備賠償能力但遲遲不愿賠償等情況下,受害人的權利救濟仍然是一紙空文。而且,民事賠償還存在程序冗長、成本高昂等缺點,所以,能夠查明侵權人時,依然需要社會補償的保障。當然,若能查明侵權人,則社會補償基金可隨后向侵權人行使追償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妥善審理高空拋物、墜物案件的意見》(法發〔2019〕25 號)的第15 條也指出,要探索建立高空拋(墜)物的社會補償基金,〔90〕同前文提到的“道路交通事故社會救助基金”一樣,該意見原文中的“高空拋物事故社會救助基金”也混淆了社會給付的不同類型,應當使用“社會補償”,而非“社會救助”。也再次印證了建立相關社會補償制度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在理論上,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體系可以依據高空拋(墜)物致害案件是否構成刑事案件的標準進行劃分。其應然的體系為:構成刑事案件的,社會補償的形式具體表現為刑事犯罪被害人補償;〔91〕刑事犯罪被害人補償,又稱為刑事被害人國家補償、犯罪被害人補償,是一種典型的社會補償制度。這一制度由英國法學家邊沁提出,經由意大利犯罪實證學派的加羅法洛、菲利等繼承發揚,最終從20 世紀60 年代開始,新西蘭、英國等紛紛建立了針對犯罪被害人的補償制度。盡管建立中國刑事犯罪被害人補償制度的倡議和呼吁已持續多年,但至今該制度的構建似乎仍未被提上議程。參見李衛紅、孫長春:《犯罪被害人的經濟救濟》,載《當代法學》2007 年第3 期,第46 頁。不構成刑事案件的,社會補償可以構建解決高空拋(墜)物問題的專項基金,即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基金。

由于我國刑事犯罪被害人補償制度暫付闕如,所以在目前階段,構建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體系的現實路徑是不區分犯罪與否,建立統一的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待將來刑事犯罪被害人補償制度建成后,再作進一步區分和改造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體系。

(二)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之內容

1. 關于補償的對象。補償的對象應至少包括兩個方面:(1)因高空拋(墜)物致害而重傷的受害人;(2)因高空拋(墜)物致害而死亡的受害人的遺屬。因為社會補償作為全社會對受害人的損害分擔,多將有限的財力投入到最需要和最緊迫的對象上,此處就是指因高空拋(墜)物致重傷或致死的情況。

2. 關于補償的范圍。社會補償的前提是受害人的身體健康受到傷害。在此前提下,社會補償會填補受害人由此而承受的健康和經濟損害。換言之,社會補償所補償的損害必須是受害人因其身體健康受損造成的。所以,僅僅是財產受到侵害的受害人不在社會補償的范圍之內。〔92〕同前注〔61〕,郭明政文,第187 頁。社會補償的保護范圍不包括財產損害的另一個原因是,財產損害在補償過程中很容易出現謊報、多報的現象,在操作上難以有效實現。〔93〕同前注〔57〕,郭明政文,第315 頁。此外,如果社會補償覆蓋財產損害、精神損害的范圍,那么不但財力上會難以為繼,而且對最終承受補償資金負擔的社會大眾來說也有違公平。

3. 關于補償的項目。通常情況下,人身損害補償的項目包括以下四個類別:(1)治療、康復費用;(2)損失的工資收入等;(3)致殘時的相關費用;(4)致死時的相關費用。〔94〕參見周江洪:《侵權賠償與社會保險并行給付的困境與出路》,載《中國社會科學》2011 年第4 期,第167 頁。根據完整人理論(Whole Man Theory),補償不僅要能夠覆蓋醫藥費、經濟損失等,而且要擴展到康復保健等服務費用,使受害人能夠恢復到“完整如初”的狀態,重新投入到生活、工作中。〔95〕同前注〔84〕,林嘉文,第93 頁。這就意味著對于社會補償的給付有更多的期待。然而,由于社會補償終究是社會整體對個人損失的分擔,所以通常可為各個補償項目分別設置給付的上限。

4. 關于補償的給付形式。補償可以采取一次性給付的形式、年金制給付的形式或者兩者混合的形式。采取年金制給付的形式長期看來可以更好地保障受害人的基本生活和補償非財產損害。〔96〕同前注〔61〕,郭明政文,第188 頁。然而,筆者認為,年金制給付的成本更高,管理難度更大,并不適合我國目前的國情。當下還是應當主要采取一次性給付的形式。

(三)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之基金模式

首先,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不必采取全國性基金的模式。全國性的專項社會補償當然是一個可供選擇的方向,但是,鑒于我國目前的城鄉差距、區域差距大,不同地區“一刀切”地實施專項社會補償并不現實,亦不合理。這是因為,一方面,全國性專項社會補償基金的制度成本更加高昂,另一方面,全國性專項社會補償基金相當于是讓全體公民共同分擔,這對于高樓大廈稀少的區域也不盡公平。因而,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基金可以采取高度社會化的方式構建,以建筑區劃為單位來實行基金的交納、管理與使用。

其次,交納基金的主體是建筑區劃內的業主。原則上,社會補償基金主要來源是財政資金。〔97〕同前注〔60〕,Raimund Waltermann 書,第211 頁。具有參考價值的是,工傷事故賠償經歷了由過錯責任原則向無過錯責任原則,再向社會保障發展的變遷,其背后的理論基礎是“企業風險”(risique professionel)學說。根據該學說,工傷事故本身是企業經營固有的風險,伴隨企業的收益而來,因而這種風險也應當由企業的收益來承擔分攤,即應由企業來承擔。藥害補償、預防接種損害補償的基金來源就是藥物、疫苗銷售收入的提成,其中的原理也是類似的。因而,高空拋(墜)物致害的風險本身也是高層建筑出現后才產生的風險,伴隨高層建筑的便利而來,因而這種風險也應由享受到高層建筑之便利的主體來承擔分攤,這是具有正當性的。〔98〕同前注〔47〕,王衛國書,第90 頁。

最后,基金應以專項維修資金為主要來源。目前我國專項維修資金的資金沉淀較為嚴重。以北京市為例,至2015 年年底,全市商品住宅專項維修資金的銀行存款賬面余額就已經高達445.51 億元,而該年度使用金額僅僅為6.13 億元。〔99〕參見《北京市住房資金管理中心商品住宅專項維修資金2015 年歸集使用情況公告》,載北京住房公積金網,http://gjj.beijing.gov.cn/web/zwgk/_300583/_300662/306507/index.html,2019 年11 月7 日訪問。為了提高資金的使用效率和減輕業主的財務負擔,建議可以將專項維修資金更名為“建筑物公共安全基金”,不僅可以實現房屋維修的社會化,還可以提取一定比例作為高空拋(墜)物受害人社會補償的主要資金來源。根據《物權法》《物業管理條例》《住宅專項維修資金管理辦法》,建筑物區分所有權人應繳納專項維修資金。事實上,專項維修資金的性質是公共基金,其用途應當包括因意外事故造成的須由全體業主共同負擔的費用、共用部分的重大維修和管理費用的墊付等。〔100〕同前注〔29〕,關濤文,第129-130 頁。因而,這一做法合乎法理。專項維修資金作為資金來源之一,一方面可以填補受害人的損害,另一方面也可以激勵業主大會更加積極地使用專項維修資金,保障建筑物的安全運營,從源頭上預防高空拋(墜)物可能帶來的損害。除此之外,社會補償的其他資金來源包括但不限于依據社會安全理念撥付的財政補助、追償的資金、罰款、社會捐贈。

五、結語

侵權責任法與刑法一樣,都是起源于復仇,共同的道德基礎是有人應該被歸責。〔101〕參見[美]小奧利弗·溫德爾·霍姆斯:《普通法》,冉昊、姚中秋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34 頁。侵權責任法同時具有懲罰侵權人和賠償受害人的功能,并且將這兩者聯系起來,使侵權人被懲罰的數額等同于受害人被賠償的數額,實現財富從侵權人到受害人的再分配轉移。這種方式雖然簡單明了,但是存在種種問題,集中表現在侵權人應被懲罰的數額和受害人應被賠償的數額并不相等時賠償數額的確定上。最典型的情形就是,受害人應該得到賠償,而侵權人似乎不應當被懲罰。譬如,在高空拋(墜)物致害案件中,由于難以確認真正侵權人,因而法律在某種意義上將“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擬制為侵權人,使之負擔侵權責任,這對于其中無辜的建筑物使用人十分不公平,無異于也遭受了一次從天而降的災難。

現代社會的發展促使損害填補的社會化已成為不可逆轉之勢。伴隨這一趨勢,侵權責任法不斷調整其歸責原則,不斷擴張其保護范圍。然而,保護范圍的過度擴張使得侵權責任法面臨嚴峻的挑戰,在美國甚至迎來了“侵權訴訟的爆炸”。在此宏觀背景下,有關是否回歸過錯原則的討論成了學界的一種思潮。〔102〕同前注〔76〕,張俊巖文,第99 頁。

損害填補的社會化并不必然意味侵權責任法從過錯責任轉向了無過錯責任,而是可以堅持既有的成熟體系,同時再發展社會補償、社會保險、商業保險等其他賠償補償制度,最終相互交融成為嶄新的法律體系。這樣,侵權責任法的既有體系就不會被零碎的枝節所破壞,從而有力地捍衛了其內在邏輯理性,維護了概念和理念的一致性。〔103〕同前注〔57〕,郭明政文,第321 頁。社會補償、社會保險、商業保險等制度也可以充分發揮制度優勢,為受害人提供更加有力的權利救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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