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瓊
長得水靈、寫作卻是土性的葛水平一直是我喜歡的作家。土性,在我的詞匯庫里是贊美,相當于根性。葛水平的文字,就像她每次慢慢騰騰說出來的話,似乎不經意,實際上靶的明確,筆下有道。所以,第一時間讀完《養子如虎》之后,我一直在想,已經寫出《喊山》的葛水平為什么還要寫這樣一部中篇小說?
難道呼延展實有其人或有原型?呼延展是內蒙古伊金霍洛旗的一個礦工,年幼時被父母過繼給親舅呼得福,后為養家放棄高考下礦井,娶妻生子,成長為年工資三十多萬的采煤隊隊長。木匠呼得福一生未婚,年老體衰患絕癥,由養子呼延展陪護到北京看病,逛完故宮和長城回鄉,不久病逝。養育是大恩,我養你幼,你養我老,養子不僅成了小氣候,有孝心也有能力為養父養老送終,看起來是講這么一個倫理邏輯支撐下的清晰簡單的故事。故事讀完并不輕松。清晰簡單是小說的結構品相,就好比人長得水靈干凈,沒有枝枝丫丫。不輕松,是文字的內涵分量,就好比人的精神底蘊。
《養子如虎》讀來不輕松,源于生活本身的艱難不易,特別是人物命運的坎坷周折。物質匱乏,窮病交加,生活艱難,這是中西部地區許多農民的生存現狀。在這樣一個客觀國情下,呼得福呼延展兩代人生之路都被“貧窮”改了道。“呼得福35歲上還沒有女人愿意跟他,寡婦也不跟他。”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姐姐懷著憐愛相交混的復雜心情決定把最疼愛的長子送給弟弟。”被過繼的長子呼延展“成長得不是太順,饑餓陪伴著,嘴唇因倔強而堅硬,像啄木鳥,面對蟲子致命的傷害,他說不出什么溫情的話,卻顯得格外自尊。”自尊是對外部環境的應激反應,是對抗,是動力,是整個小說人物命運的發展邏輯。從呼得福到呼延展,兩代人最終脫了貧,吃上了肉,去北京看病,逛故宮長城,這種具體到個體家庭的變化,固然與經濟發展水平好轉有關,也與個體自身的“掙命”有關。或許這正是小說取名“養子如虎”的原因。虎性來自自尊,來自改變生活的強烈愿望
“自尊”一詞是文眼。小說對養子呼延展的心理性格和外部行動的表現,都以“自尊”為動力。“也害怕自己被別人認為不存在,說話的嗓門大,眾聲喧嘩中高調表態,笑聲也響亮。”從嗓門大這個細節入手描摹一個少年懵懂的心氣和不甘的掙扎。成年后發愿并付諸行動幫養父償還跟感情有關的債務,懵懂的心氣成長為自尊。結婚時賒欠彩禮得到岳父的幫助,是對另一種恩情的體驗。葛水平的筆下,養子的自尊不斷成長,并最終成為與外部環境對話的積極力量,成為支撐養父的“虎”。與養子對比,寫的是貧窮而嗜酒的養父形象。哪怕起初在養子眼里沒有自尊的養父,最后也是自尊地死去。寫養父,主要從養子的角度寫,“呼延展突然感覺養父呼得福老是過著夏天似的,冬天對他從來都不覺得寒冷,因為酒,酒帶著天真的微笑等著他,酒如春陽溫暖著他”,“呼延展覺得養父是一堆提不起來的淤泥,有點太傷呼延展的自尊了。貧窮帶來的羞恥,連帶養父攪和一鍋難以下咽的感情雜燴,于一個青春年少的人來講,唯一的是離家出走。”在養子“大步流星走著,甚至覺得只有走才不會被生活拋到身后”時,后面突然響起了養父的腳步。可見,養父這個形象不是養子的對立面,而是另一種補充的書寫。對于養父的描寫,在立足父子恩情時,寫不良嗜好對于一個有自尊的壯漢的摧毀,寫一個幾乎被貧窮壓倒的壯漢用醉酒遮掩內心猶存的自尊。他們是父老鄉親,他們是兄弟姐妹,作家心有關懷,筆端含情,在至為樸素的生活層面,用一個小中篇的篇幅,通過大量豐富的細節,特別是心理描寫,婉轉生動地寫出人心的大義和可貴,令人心悸、難忘。
社會向前發展,人心思進,土屋坍塌,貧窮和苦難終將成為既往。作為作家的葛水平看到并寫出了變化,也看到了超越表象的本質,并寫出了不變的“永恒”,這是一個優秀作家的開闊。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