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朵
早上洗漱照鏡子的時候,靜雅還是被自己嚇了一跳。緊連著兩只大眼睛的是兩個若隱若現的眼袋,有點像鍵盤上的兩個方塊格子,靜雅忍不住用食指按了按,大概里面裝著的就是昨晚陪伴自己的五杯茶吧。她想。皮膚是那種暗啞的黃。果然是三十歲的女人,經不住熬夜。可是難道自己愿意嗎?她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失眠了。必須補救。她想。因為今天,不,準確地說應該是從今天開始,她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疲憊,邋遢、憔悴,她必須打起精神,從內到外都向大家證明她值得這個機會。她是最合適的。于是她把自己關在臥室里整整四十分鐘,當她從梳妝臺前的凳子上站起來,滿意地轉身離開時,我們只能叫她jenny,而不能再叫她張靜雅了。
即使是在擁擠的地鐵里,她也依然保持著挺立的站姿,一絲不茍。五厘米的紅色高跟鞋,黑色的A字裙,沒有一個皺褶。高挑的身材,雙肩打開,平直,像一個衣架,撐起了一件黑白格紋襯衫。地鐵里的人越來越多,各種氣味混合成一種奇怪的味道,撲面而來。她依然努力保持著挺立,她不想被這一個多小時擁擠煩躁的通勤之路打敗。她的一天還沒有正式開始。等她聽到手機鈴聲時,電話已經響了三次。她拿起來看了一眼,然后又默默地放在包里了。然后手機就像個沒有得到滿足的孩子,一路都在叫。甚至旁邊的人都聽到了。一個女人輕輕碰碰她的手臂,是不是你的電話在響?她不得已又拿起電話,掐斷吧,有點不忍心,甚至沒良心。只好接通了,還好是在地鐵里,她借故信號不好,回頭再說,終于掛了電話。她忽然覺得很累。想找個位置坐下來。不管怎樣,抓住那個機會,這個問題就能解決了。她給自己打氣。
她第3000次隨人流涌出地鐵口。有一次她忽然轉向回地鐵站里找東西,逆流而走,她終于有機會看到這些西裝革履的男人,這些口紅鮮艷的女人,他們從地下一個撕破的口子里涌出來,涌向那些玻璃幕墻的高樓里,像極了20年前,她在工廠門口等媽媽,看到下班時從鐵門里工人們涌出來的樣子。只是服飾變了而已,神情神態都是那么相似。還有那些聳立在馬路兩旁的玻璃高樓,他們直插云霄,尖銳、冰冷。不過,有時候陽光正好從一棟樓的墻面反射到另一棟樓里,那光彩奪目的樣子也像鉆石。今天,她看到的是鉆石。
公司里,消息總有兩個傳播途徑。一個面上,一個地下。面上的消息,往往都是經過層層過濾,流傳得慢,以正面為主,往往只見結果,沒有原因,或者沒有真實的原因。比如,文件里說誰誰誰任命了,誰誰誰罷免了……好在,還有一個地下傳播渠道可以充分滿足人們八卦的心。這個渠道,傳播迅速,真真假假,夾雜著,泥沙俱下,就這么滾滾而來。比如,某某某和某某睡了,然后升職了;某某某離婚了,然后又和某某某結婚了。算來,張副主任已經有兩周沒來公司了。張靜雅從不去主動打聽什么。她堅持一個理論,消息,尤其是八卦消息往往會順著那條暗河主動找上門。昨天在食堂午餐的時候,當“小事兒”一屁股坐在她身旁,用胳膊肘杵杵她,滿臉神秘地問“知道張副主任去哪兒了嗎”的時候,她心里一笑,知道這是“消息”來敲門了。但她沒想到的是,這個消息竟然讓她一夜無眠。當時她坦然自若地用勺舀著碗里的湯,一口一口往嘴里送。表現出異常的鎮靜:“不知道”。她知道,“小事兒”就等著這句呢,“不知道”這三個字就像閥門,一擰開,他的話就滔滔不絕往外流,勢不可擋了。“我給你說,張副主任被抓了,出入會所。會所,你懂得,被蹲點的警察逮個正著。”“啊”,靜雅不知道自己吐出的這個字,是真驚訝,還是為了鼓勵“小事兒”的消息靈通。“小事兒”咪咪一笑,話鋒一轉“看你的啦哈”。“關我什么事?看我什么?”“別說你不關心此事。我只給你說一句,茍富貴,勿相忘哈。”說完,小事兒哈哈哈笑著走開了。他又竄到別的桌去了。他的消息就是這么上竄下跳得來的。要想打聽點什么都難不倒他,用他的話說:不過是小事兒一樁。于是,大家開始叫他“小事兒”。
回到辦公室。同事們已經支開躺椅,橫七豎八地睡下了,霸占了整個過道。靜雅無心睡眠。她打開電腦,準備敲完上午剩余的報告。不知怎的,思路總是受阻,一句話也往往要打好幾次才完成。往右邊望去,一排領導辦公室,都關門閉戶。領導們也習慣午睡。只有盡頭那間,敞著大門。空洞洞的,像她的心。那是張副主任的辦公室。是靜雅最喜歡的一間辦公室。七年前,她就在這間辦公室接受了大老板的面試。那時公司初創,只有幾十個人。在她一腔慷慨激昂的陳詞后,大老板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很好,我希望你同公司一起成長。將來,等公司壯大了,你就是創業元老了。”公司果然越做越大,租賃的辦公室不夠用了,又往上延伸了幾層。大老板搬到頂樓辦公室。這間就騰出來了。這依然是張靜雅心目中最理想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遠離喧囂,正適合像她那樣安安靜靜做事的人。她不喜歡被人打擾。報告實在寫不下去了,想靠著椅子瞇一會兒。同事此起彼伏的鼾聲實在太吵人。她坐在工位上,望著那間辦公室發呆。
她來公司七年了。她的重心幾乎都放在了工作上。從員工到副經理,再到經理。別人說她有野心。其實她只是習慣了優秀。就像她的學霸時代。中學時,她拼命地考第一。終于如愿考入北京的重點大學。又如愿成了北京人。人生就是不斷地追求更高、更強。不然呢?只是在經理這個位置上,她待得有點長。可能還要一直等下去。部門里職位有限。前面是兩位主任,都年富力強,正常來說,只有他們中的某位退休或離開,才可能騰出位置來。現在自己只能算是個基層骨干。往上再走一步就能成為中層領導。收入會翻倍。這一點很重要。她想早點解決那個困擾她的問題。而現在,機會來了。論資歷,論能力,她都是副主任位置當之無愧的候選人。
她想找李主任談談。為此她糾結了一夜。8年的工作經歷并沒有讓一個內秀的人變得外向一點。靜雅不太愛表達。她相信把事情做好擺在那里,總會被人看到。從普通員工到經理,這一路走來,她從沒有主動向領導要求過什么,一切都是這么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然而在經理這個位置上,她待得太久了,久得與她迫切解決問題的心已經不相容。早上一來公司,她伺機沖進了李主任的辦公室。他是她的直接領導。
“主任,我想和您聊聊。”
李主任抬起頭,露出他那招牌微笑,眼睛瞇得幾乎看不到,由于他對誰都是微笑,因此你總是看不出他的真實情緒。
“靜雅,我正想找你呢。”
“上次活動的總結報告寫完了嗎?”
“我正在寫著呢。”
“要突出重點、亮點,咱們要會干,還得會說。”
“是的,我……”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好好干,領導不會虧待你。”
“你看你還有別的事嗎?沒有別的事就趕緊去寫報告吧。我馬上也要出去開個會。”
“我……”靜雅不知道這種事該怎樣說出口。“上次有個文件我給張副主任了,他一直還沒有反饋意見呢。”
“喔。”李主任的眼神終于從手頭的一堆文件中游離出來,直直地盯著對面的靜雅。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了。“快了,他很快就會回來,你再等一等。”
從李主任的辦公室出來,靜雅跌坐在椅子上。她看見有位保潔阿姨帶著托把、抹布走進了李副主任的辦公室。
一陣電話鈴響,把她從游離的思緒中驚醒。她看了一眼手機。默默地調成靜音。她打開電腦文檔,雙手熟練地在鍵盤上敲打起來。間或瞥了一眼手機,對方把電話掛斷了。她長舒一口氣。打字的進度加快。她一口氣把報告寫完了。又通讀了一遍。只修改了兩個錯別字。很完美。她再次瞄向手機時,簡直嚇一跳。六個未接來電,都是同一個人。她心里一緊。還有一條短信“靜雅,你沒事吧,我很擔心”。她想自己不該這樣置氣。別人又有什么錯呢。要怪就怪自己,怪自己軟弱不堅定,怪自己不夠強大。她是在和自己生氣。她猶豫著,最后還是回了信息,同意下班后見個面。
“靜雅,你沒事吧。快一個多月沒見著你。打你電話總是不接。我挺擔心。我看你都瘦了。”靜雅吸了一大口果汁,抬起頭來。迎面是吳向陽直直的目光。黑頭發的發根處顯出幾寸銀色。這一個月都忘記染發了吧。是他瘦了,顴骨都快看到了。
“我最近工作太忙了,總是出差。”靜雅又低下頭喝果汁。一個穿紅衣服的女服務員端來一個大圓盤,“伯伯,您點的得莫利燉魚做好了。今天店里就剩這份了。”
“謝謝。”他對服務員笑笑。
“靜雅,快嘗嘗這個。”他夾了一大塊放在她的碗里。“這是我家鄉的特產。當年,我愛人和我……”。
他說的當年是四十年前,他說的愛人是他的第一任妻子。那是他的初戀。
“好了,別說了。”靜雅知道他又要開始說什么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他給她說過和妻子是怎樣在校園認識的。他這個農民的兒子是怎樣不顧女方父母的反對帶著妻子遠走高飛的。妻子后來又是如何患病離世,留給他一個不滿兩歲的兒子。后來他的表妹愛上他,為他洗衣做飯照顧孩子,可是卻因為和他母親不和而離家出走,杳無音訊。他成了建筑設計院的院長。怎樣在一次出國考察后回來被人翹了位置……
靜雅記得他第一次給她講這些時,自己目瞪口呆。她沒想到一個在飛機上偶遇的善良老人,竟然能夠向她全盤吐出這些隱秘的往事。四十年的溝壑似乎她踮起腳尖也看到了另一邊站著的也不過是個人而已。那時她剛剛畢業,屬于高校畢業生里最不好找工作的第四等人。一等人是北京男生,二等人是外地男生,三等人是北京女生,四等人是外地女生。她在一家公司做銷售,成天東奔西跑。她不是漂在北京,她簡直是漂在全中國。不過她很喜歡這樣。走過很多路,見過很多人,聽過很多故事,那此前二十多年在書齋里苦讀的寂寞的心,一下子豐富而有趣了。她喜歡聽故事。吳向陽的故事講得最好。
第五次見面的時候,他們已經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靜雅在哈爾濱出差,他來車站接她說去他家里小坐一下。家里沒人。靜雅沒想到。這次他跟她聊起了自己的前妻。更加具體的描述。靜雅說,“要是把你的經歷寫出來一定是很精彩的小說。”“那么,你來寫吧。”他說前妻眼睛很大,很端莊。停了一下,看著她,“不過沒有你漂亮。”靜雅心里起了點小漣漪。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她望著吳向陽那染得黝黑黝黑的頭發,第一次見面時她記得至少有一半都是白的。她感覺不舒服。她想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還是那個紅衣服務員走過來。俯下身對靜雅耳邊說:“女士,你看你的包還在嗎?”靜雅斜眼一看,放在旁邊位置上的一個黑包不翼而飛。吳向陽也沒有注意到。他一直在專注地說。而她一直也心不在焉。服務員忽然大聲喊著:“快抓住前面那個黑衣服男人。他順走了別人的包!”幾個男服務員沖上去。那個黑衣男忽然朝衛生間跑去。一群人追在后面。吳向陽沖在最前面。也許是衛生間沒有窗戶。男人不得已又出來,朝門口跑去。等靜雅反應過來沖到門口時。只見吳向陽一腳踩著他,一手拽著他,另一只手奪下包。發際線后面有幾縷頭發本來一圈一圈盤在腦門兒上,此時也耷拉下來,他雙手一插把頭發撩上去,一副武松打虎的神氣,還有點英雄救美的意思。“靜雅,快看看包里少了什么沒有?”
七十來歲的人啦。豆大的汗珠往下滴。靜雅又驚又氣,又覺得好笑,又感覺悲哀。她想,此事還是早了斷為好。
Luna知道這個消息后,堅持要讓她請客。“八字還沒一撇呢,等落實了再說吧。” Luna把一大坨海綿胸墊塞在胸罩里,站在鏡子前面,弓著背,反手把兩個搭扣扣上。“你看,這樣行嗎?是不是要大點了?”她問靜雅。“都是假的,你不怕他們發現。”靜雅斜躺在床上,癡癡笑著說,“喔,對了,我覺得看是看不出來的,要摸才摸得出來。”話還沒說完,Luna就順手拎起一個抱枕朝靜雅扔過來。靜雅一躲,抱枕飛向床腳,Luna氣急敗壞地跳上床,作勢要掀靜雅的衣服,“讓我看看貨真價實的長什么樣?快讓我看看。”兩人嘻嘻哈哈扭作一團。
Luna本名盧娜,是她的室友。五年前,靜雅和一位女同事共同租下這套小兩居。可是合租不到半年,同事交了男朋友,搬去和男友同居了。于是靜雅在網上登了一個招租啟事。盧娜打來電話。電話里,聲音弱弱的。見了面,果然看起來文文靜靜。雖然有點靦腆。這點靦腆是一個在二線城市讀普通大學的農村女孩兒,首次面對帝都的人和事時流露出的一絲膽怯與自卑。不久,穿著白色襯衫、塑料涼鞋,一頭短發的盧娜搬了進來。半年以后,從這個房子里走出來一位燙著卷發,穿著鉛筆褲,披著米色風衣,踩著7厘米高跟鞋的女孩兒。盧娜在一家算上老板總共只有十五個人的公司工作。老板操著一口陜西話,卻手握美國護照,老板娘倒是一口流利的英語。從此,她不再允許靜雅叫她盧娜,她說要叫Luna。她說因為她在一家外資企業工作。
“靜雅,我真羨慕你。”嘻嘻哈哈后,收斂起笑容,Luna躺在床上一臉認真地說。
“羨慕什么?”
“羨慕你讀名牌大學,羨慕你找到好工作,事業上還總在進步,誰也不靠,就靠你自己,連個男朋友都不找。”
“沒有男友你還羨慕。不過,女人沒有男人也不是就活不下去吧。”
“倒不至于活不下去,總之就是沒有安全感。女人總得有個依靠吧。不能總在這大北京里漂著吧。”
“你就一點骨氣都沒有,女人就不能靠靠自己嗎?”
Luna不語。
靜雅知道,她的話在Luna心中是鏗鏘有力的。而在自己聽來,則是那么輕飄飄沒有根基。她知道大多數人都喜歡心靈雞湯,她習慣向他人傳播正能量。然后把自己看到的陽光背后的陰影默默地藏在心里,誰也不說。她清晰地記得,吳向陽把一個牛皮大信封遞給她時,她把信封推了回去。他又把信封推了過來。她又朝他的方向推回去。吳向陽一把抓住她的手,“別要強了,你要強了這么多年,這事你一個人擔不起。”靜雅努力克制的淚水還是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初二那年,家里發生重大變故,父親沒了。她發誓要靠自己的力量照顧好母親。于是她拼命讀書,要考好大學,要找好工作,要往上一步步爬,要給工廠庫管員的母親一個好的生活。她按照這個理想,一步步跌跌撞撞地走來,盡管這一路摔跤跌跟頭,畢竟路線始終沒有偏離,生活也給了她預期的東西。只是她能把生活想象千百遍,也萬萬沒有想到母親得了乳腺癌。要切除,要手術,她需要10萬塊錢。那時她剛工作沒幾年,還在還著助學貸款。母親是農村人,娘家顧不上。父親這方面,幾個伯伯都是國營工廠里老老實實的工人,隨時面臨下崗的威脅,也幫不上忙。那時,靜雅急瘋了。她不想成為孤兒。
吳向陽借給她的這10萬塊錢,沒想到后來竟然成了壓在她心上的一塊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同樣壓在她身上的還有一個蒼白松懈的身體。她不知道事情怎么會發展到這一步。他是她媽媽的救命恩人。她知道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但是她從沒想過要這樣報答。她跌進了他的故事里。好像成了他的故事中那個初戀女友。百葉窗只關了一半,還沒來得及關緊。陽光透進來,照在他的身上,雪白的肉體,像一團棉花。他一動不動。她不確定,他是睡著了,還是死了。她忽然很厭惡,也很害怕。
兩個月過去了。那間辦公室依然敞開著門。除了保潔阿姨每天例行打掃,其他時間,它就那么寂寞空虛地等待著自己的新主人。沒有任何人找靜雅談話。她的報告越寫越差。中午吃飯,小事兒嬉皮笑臉地坐在她旁邊。湊在她耳朵邊,小聲嘀咕:“聽說,梅晴晴開始出手了。”她一驚,筷子沒夾穩,一顆小西紅柿滾下來,落在小事兒的褲子上。
“自己怎么就沒想到她呢,真是太傻了。”
梅晴晴才來公司三年。可是她卻只用三年就完成了別人可能需要七八年才能完成的事情。和她同一批進來的,大多還是老老實實的普通員工。而她已經是人力資源部的經理,離副總經理的位置也就一步之遙。一開始,靜雅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經過一件事,她明白了。梅晴晴剛進來時在靜雅的部門。靜雅是她的師傅。有次公司邀請重要客戶搞慶祝活動。活動還有半小時就開始了,可是給客戶的禮品還沒有裝袋呢。時間特別緊,靜雅把團隊的人集中起來,又叫來幾個會場的服務員,要求大家一起動手裝包,爭分奪秒。大家都在抓緊干活。梅晴晴卻突然消失了。等她再次出現時,她已經引領大老板走進會場,安頓他坐下,端茶倒水。老板臉上寫足了滿意。靜雅明白了,原來他們在做事,而梅晴晴卻在做人。不過至今靜雅也沒有想明白,梅晴晴是怎么提前獲知老板的車快到了,讓老板一下車就能看到立在那里笑瞇瞇等候的她。有些事,靜雅不想學,也根本學不會。比如,給老板司機送煙這樣的事,她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不久以后,梅晴晴調到人力資源部,擔任經理職務。和靜雅一樣,要想再往上升的話,只有奢望部門副總早退休。可是這樣的概率太小了。她把目光投向了靜雅的部門,投向了張副主任那間空空的辦公室。想明白了這些事。半躺的靜雅忽然坐直身子。“我得去找劉總談談。”
劉總是他們部門的分管領導,對她非常賞識。當初也是他極力向老板推薦的靜雅。每一次提拔都離不開他的關心與支持。
“劉總,您現在方便嗎?”靜雅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笑盈盈地說。
“喔,是靜雅呀,快進來,坐,坐。”
剛坐下,就有一個秘書抱著一大摞文件進來,請劉總簽字。
“靜雅,找我有什么事?”
“我,我想和您聊聊……”
話還未說完,桌上電話響了,劉總抓起話筒,“好,好,讓他再等我一會兒。”
話筒剛放下,手機又響了。他扒開一堆文件,找到手機“好的,好的,董事長,我馬上就出來”。
“劉總,看您挺忙的。我還是不打擾您了。下次再來找您聊吧。”靜雅很懂事地起身。
“哎呀,真不好意思,今天實在太忙了。咱們改天再聊吧。”劉總一點挽留之意都沒有。
靜雅悻悻地走出辦公室。有一點點小失落。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顯出“王世華”三個字。她不知道該接還是不接。電話鍥而不舍地響,就像他的為人。
“喂,王總您好。”靜雅接通電話,冷冷地說到。
這是和王世華的第四次見面。第一次見面,是在李主任的辦公室里。他和自己的助手,正坐在李主任正對面的兩把椅子上。他很瘦,很黑,躲在一件寬大的西服里。公司要搞一個大型活動,他是承辦公司的乙方老總。靜雅是這個活動的甲方負責人。李主任介紹他們認識。
“你好,張經理。”他起身很大方地伸出手。
靜雅遲疑了一秒,那只小手終于被他握住了。像條滑溜的小魚,又很快游了出來。他對她咧嘴一笑,露出很白的牙齒,還有一截很紅的牙齦。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憑空出現的。反正每次執行項目總會憑空出現一些陌生的人,項目一結束,有些人就消失了,這輩子可能都不再見到。除了沒有一個大肚子,他各方面都像極一個暴發戶。靜雅很厭煩此類人,卻又知道這種看起來不怎樣的人,不怎樣的公司,往往都極有背景和關系,和老板的交情不淺,要不也拿不到他們的項目。于是她在一種內心的冷漠中,與他展開了合作。一切始于工作,一切止于工作。除工作之外,她不想和這種人有任何聯系。但是王世華好像并不這樣想。為了更好地了解甲方的需求,他和靜雅又見過兩次,都是在他強烈要求下。張靜雅每次都覺得沒有必要,一切電話里說就好。可是王世華堅持要當面聊。于是他又來找過她兩次。現在項目已經做完了,他又約她見面,估計也就是催款的事了。
穿過頗有熱帶氣息的長廊,看到端坐在綠葉映襯的格間的王世華時,靜雅還是吃了一驚。他一身閑適的灰色亞麻衣褲,左手戴著一串檀香佛珠,端起木桌上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那樣子不像是來吃飯的,卻像是來參禪的。
“王總,您今天找我有什么事?”靜雅開門見山。
“這是一家很有特色的云南餐廳,來這種地方就不要談工作了,好好放松一下心情。”王世華叫來服務員,點了一桌美食。
“我就愛吃云南菜。天然,健康。你看這個茉莉花炒雞蛋。誰能想到花竟然可以這樣入菜。還有菠蘿飯,吃一口,西雙版納的感覺就撲面而來。”
“我家就在云南。這些菜要在當地吃才更有味道。食材更新鮮。每次在北京吃這些東西,不是改良就是變味了。”靜雅說。
“對了,王總,活動尾款我會盡快打給您。”
王世華笑了。“你真是三句離不開工作。不過,我很欣賞。其實今天請你來,不是催款。主要還是感謝一下。感謝這個項目中您對我們工作的支持。”
“王總,您真的不用感謝。我支持配合你們,也是為了你們能幫助我們搞好這個活動。這都是雙贏的。”
“我知道,道理雖這樣。不過你的能力還是讓我很欣賞。在關鍵時刻,如果不是你不厭其煩的溝通協調,對重點的敏銳把握,對問題的及時發現,我想這個活動不可能讓你們董事長這么滿意。”
“王總,您過獎了。我只是做好我分內的事情。”靜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不是夸獎。張經理,其實我一直在尋覓這樣一位助手。我的公司運轉也有十來年了。各方面已經步入正軌。公司年收入也有近3個億。作為老板,我主要負責拉項目。但是項目拉過來也得有好的執行人來完成。我本來有兩個副總。一個負責品牌策劃,一個負責活動執行。可是去年,那個負責活動執行的老總離職創業去了。我一直想再物色一個人選。經過這次合作,我覺得你挺合適的。如果你肯過來,除了職位提升以外,薪酬應該能遠遠超出你的預期。”
“王總,謝謝您的賞識。容我再考慮考慮。”
“靜雅,希望你好好考慮考慮。我特別需要一個事業上的伙伴。我不會虧待你的。”
張靜雅無話可說,對王世華,“靜雅”的這個稱呼感覺有點異樣,唯有沉默不語。場面很尷尬。王世華從包里取出一本書,遞給靜雅,“送給你。”
“《天眼》,作者:王世華。你還寫小說?”靜雅一臉驚訝。
“呵呵,和你一樣,愛碼字。很喜歡你博客上的文章,很有趣。猜你可能會喜歡這本書。所以帶過來送給你。”
“你怎么知道我有博客?”
“對甲方客戶全方位的了解是乙方必須做的功課。”
“我也曾是個北漂。書里記錄了這些年我的人生經歷和心路歷程。”
“我現在仍然是個北漂呢。”靜雅有點憂傷地說,“我回去一定好好拜讀下。”
“他可能不是看上你的能力和才華,而是看上了你這個人吧?”Luna窩在沙發上,舀了一大勺水果酸奶,放進嘴里,眼睛死死盯著電視,漫不經心地說。
“他確實需要一個助手,他的一個副總離職了。他現在四處物色人選。這次合作,讓他發現了我。”靜雅一屁股坐在luna身邊,拿起一個勺子舀她杯子里的酸奶吃。
Luna把茶幾上的書拿起來翻看。“你看看,找合作伙伴會這么說嗎?靜雅小友,惠存。”我看呀,這是找老婆的節奏。“他有錢嗎?開的什么車?住的什么房?快,老實交代。”
靜雅把書一把奪過來。“別瞎說。人家有妻有兒。”
“啊,這問題可就嚴重了,嚴重了!” Luna一臉壞笑。
“說正經的哈,別人給我介紹了個男的。晚上我相親,你陪我去嗎?” Luna問道。
“去,當然去,作為中國好閨蜜,我怎么能不去搗亂呢?”靜雅哈哈大笑,有種報仇雪恨的快感。
五小時后。靜雅拉著Luna的手氣呼呼地從必勝客出來。
“是我相親,你生什么氣呢?” Luna說。
“這種男人,一輩子都不要再遇到。你看他那副嘴臉。張口閉口什么‘你們外地人怎么怎么樣,我們北京人怎么怎么樣,還說大北京都是被外地人搞亂了搞臟了。又說家里有幾套房,有幾輛車,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太惡心了。”靜雅嚷嚷。
“好了,別生氣了。就想想今天有人還請我們免費吃大餐呢。” Luna安慰她。
“沒骨氣。我要是你,這頓飯就自己掏錢。讓他知道。咱也是能掙錢自己花的人”。
一個月后。劉副總主動約見了靜雅。并轉達了老板的意思。因為張副主任還沒有正式離職。因此先給她提個職級,享受副總經理待遇。從劉副總辦公室出來,張靜雅路過張副主任那間辦公室。一切看起來都那么親切。她甚至開始想象,到時自己該怎樣布置這個雪白空洞的房間。她想早點把這個好消息告訴Luna。她走在路上,加快腳步。前面有個星巴克。她想買兩杯Luna喜歡的冰摩卡帶回去。她走進去,一眼看到坐在窗前的Luna。她正要過去和她打招呼,卻發現坐在她對面的是那個討厭的北京男。那個男人還是那樣唾沫橫飛地說著,一定又在夸夸其談了。那個男人起身,走過來挽著Luna的胳膊離開。靜雅驚呆了。她沖上去,抓住Luna的手。Luna轉過頭,一臉驚訝。她讓那個男人先走。
“你怎么和他在一起了?”
“是呀,那又怎樣?”
“你不是不喜歡這樣的人嗎?”
“可是我喜歡他的戶口,我喜歡他的房子和車子,喜歡他有這么多的北京親戚。靜雅,我不想再被房東趕著搬家了。我不想思念家的時候只能在電話里聽到爸媽的聲音。我不想因為自己是外地人就失去更好的工作機會。我想明白了,要解決這些問題,只有找一個北京男友。他雖然粗俗。但是他能給我別人給不了我的。對不起,靜雅,我沒有你的能力,那些自我奮斗的苦我吃不了。我太累了。” Luna哭著說完這番話,跑開了。
靜雅一個人呆呆地立著。咖啡袋子落在地上,咖啡流了一地。
周一上午,在食堂吃早餐時,小事兒溜過來,說今天有重大消息。靜雅問是什么。小事兒說過一會兒就知道了。1小時后,劉副總帶來一位新同事。四十歲上下,白白凈凈,說話柔柔弱弱的。小事兒說一看就是一向養尊處優的。那是一位官太太。
“各位,我為大家介紹我們的新同事,也是大家的新領導。秦好,秦副主任……”
“大家好。”她微微一笑。
靜雅的大腦一片空白。張副主任的那間辦公室很快就改姓了秦。
靜雅站在窗前,木然地往外看,她看見一簇白發像云朵一樣飄來。她知道她已經有很久沒有聯系吳向陽了,也拒絕被他聯系。她心里一緊。她想走。可是能去哪兒呢?這是上班時間,她不能離開自己的崗位。她沒有任何自由的資本。忽然遠遠地開過來一輛奔馳車。車剛停穩,從車上跳下一個黑瘦的身影。靜雅竟然有些欣喜。她拿起電話撥了一串號碼。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其實一點都靠不住。
責任編輯 子 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