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銳愷(中央民族大學)
“我是在畫一個思想而不是一個理想,我基本上是在嘗試畫一幅充滿控制意識的、有力而富有激情的、有結構的作品。”當代著名英國畫家尤恩·烏格羅(Euan Uglow)在一次訪談中如是說。這位充滿矛盾性的當代畫家,沉浸在塞尚、梵高、高更、修拉等人構筑的后印象主義氛圍中,對立體主義也深有研究,卻不斷將自己逼向傳統,以獨有的方式展現出了古典繪畫的精神內核。
一
什么是古典主義?古典主義繪畫的理想形態是什么樣子?不同的具有獨立藝術思維與審美風格的藝術家,會給出不同的答案。作為英國繼盧錫安·弗洛伊德和弗朗西斯·培根之后的又一繪畫大師,尤恩·烏格羅對古典的理解指向的是秩序、寧靜與理性。
英國人的刻板在尤恩·烏格羅身上體現得異常明顯。他數學化的繪畫過程常常為人津津樂道——站在要描繪的物象面前,用自制的測量器去精確地測量對象,力求把握對象的每一個細節以及正確的關系和比例,借助坐標系統明確畫面構圖,異常緩慢且極為慎重地畫每一筆(圖1)。在尤恩·烏格羅眼中,沒有“大概”“看起來”“差不多”,感官的不確定性是被充分考量的因素。

圖1
但是,尤恩·烏格羅所追求的不是繪畫的“正確”性,例如迎合“正確”的傳統:“黃金比例”。在1978年至1981年期間創作的《裸體行走,藍衣服》(圖2)中,他保留了草圖上的網格。借此人們可以看到,畫家將畫面比例從 5:4調整到了11:8,沿著橫截面與圖形相交的地方小心地描繪。1988年,米德爾斯堡的克利夫蘭畫廊舉辦的“第八屆國際繪畫雙年展”上展出了這幅作品。在畫這幅畫之前,烏格羅集中探索的則是四分之三的側面構圖。尤恩·烏格羅是在數學、幾何與思想有某種關聯的時候才使用它們。他并不是接受了某種古典式的傳承,而是呼應著古典主義的精神傳統,尋找著自以為最完美的“適當”的秩序,即最能體現寧靜風格與理性精神的秩序。
尤恩·烏格羅非常看重畫面的平衡與秩序。公元前7世紀晚期至公元前5世紀前期,古希臘藝術在吸收古埃及和近東美術的基礎上,開始形成自己的特色。如歐弗洛尼奧斯陶瓶中的人物造型,采取是平面裝飾的手法。人物形體為剪影式并存在夸張成分,體現了古希臘藝術家對形體結構與動態特有的敏感性。沿著這一路徑,古典時期的古希臘雕塑,人體姿態更加靈動,肌肉準確圓潤富有彈性,符合生理的自然結構。古希臘雕塑參照人的形象來塑造神的形象,并賦予其更為理想和完美的藝術形式。神性介入藝術,繪畫雕塑中的形式比例關系,也逐漸具有了某種神秘性與超驗性。
尤恩·烏格羅排斥形式比例的神圣化傾向,所追求的是更加純粹的古典秩序。在一系列的人體畫中,人物均坐在畫面的正中間,雙腿微微分開,表情嚴肅(圖3),與古埃及的早期雕塑極其相似。即便是動態的人體形象,例如《巨大的人體走向你》(圖4),所回應的也是公元前7世紀的雕塑作品(圖5)。在一系列的靜物畫中,這一傾向體現得更為明顯。畫面總是有著最簡單的基本構成,通常是一個單一的形象,單個的靜物放置在桌面上。(圖6)

圖2

圖3

圖4

圖5

圖6
二
在繪畫作品中,秩序性會引伸出一種寧靜感,在審美風格上類似于溫克爾曼所言的“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這一方面,尤恩·烏格羅深受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的影響,例如喬托與弗朗切斯卡。弗朗切斯卡是意大利杰出的畫家、雕塑家和建筑師。他編寫了《論繪畫中的透視》一書,其繪畫以寧靜的人文主義、幾何形態和透視為特征。在《基督受洗圖》(圖7)中,基督位于畫面的正中間,烏爾比諾的小山丘為背景,襯托了前景上基督潔白的身體。線條優雅熟練,美好歡樂的背景與嚴肅沉靜的人物形象的對比讓畫面變得輕松起來。藝術家創造了一套典型的理想化人物形象,他們擁有和諧的姿態、均勻的比例、完美的面容,是古典主義繪畫的經典模版。

圖7
對尤恩·烏格羅最大的誤解是將其作品看作科學主義的產物——某種觀察方式或者畫面結構意義上的科學。他強調自己“總在努力創作些新的東西,努力創造一個形象,或者賦予一個形象以思想或觀念。”所以隱藏在寧靜感之下的,是尤恩·烏格羅對于理性的獨特理解。
實際上,在一系列的訪談中,尤恩·烏格羅喜歡的詞是思想而非理性。他反復強調自己的繪畫是“賦予一個形象以思想或觀念”,是“畫一個思想”,內在思路上,與黑格爾經典的美學命題“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如出一轍。正是因此,人們才喜歡將尤恩·烏格羅的繪畫冠以理性的名頭。此時,理性不具有工具屬性,不是某種創作的程序與套路。甚至理性之內涵,本身都是神秘與未知的,它在畫面的直接呈現中澄明自身。也許一幅畫僅僅起于一個不確定的想法,但是它必須成為一個理性的形狀,最終清晰地再現在一個平坦的表面。
尤恩·烏格羅是綜合運用繪畫的符號語言實現“畫一個思想”的目標的。“落日的余暉以及地中海碧藍色彩所傳達的表現性,恐怕是如何確定的形狀也無法比擬的”。在色彩、線條、形狀等繪畫語言中,他最看重的也是色彩。他喜歡以大面積的單色為背景,與畫面主體的色塊映襯對照,將文藝復興畫家的色彩語言編入自己的作品,給觀者帶來和諧寧靜的視覺體驗,繼承了印象派與立體主義繪畫的一些特征,色塊也承擔著傳統線條的功能,勾勒形體的轉折連接之處。在尤恩·烏格羅的繪畫作品中,色彩是有意味的,也是有思想的。
三
成熟的藝術家是個性的、風格化的,卻不會脫離時代語境以及具體的藝術傳承。20世紀50年代,尤恩·烏格羅就讀于斯萊德美術學院,熟練掌握并徹底愛上了英國著名畫家威廉·孔德斯居姆的嚴謹繪畫方法。在現代派畫家中,塞尚與立體主義對尤恩·烏格羅影響最深。

圖8
塞尚承認印象主義者是描繪自然真正的大師,但其所缺的是普桑對古典風景畫的歸納與整理,從模仿自然到超越自然,一種堅實的結構整體性。塞尚覺得應給予自然以穩定、堅定的秩序,因而很注意形象的重量感、穩定感和宏偉感。塞尚著名的《圣維克托山》系列油畫(圖8),正是這種藝術觀念的體現。烏格羅認為“早年時期的塞尚作品讓人目瞪口呆,我認為它不僅僅是一種享受,也體現出了他的靈感和對周圍事物的觀察。”后期塞尚走得更遠,畫面更加抽象,不變的卻是其中致密的形式結構——一種圖像化了的理性精神。作為塞尚的繼承者,立體主義將繪畫的形式與結構徹底抽象了出來,畫室變成了實驗室。在里面,畢加索等藝術家大膽開掘著人類感知模式的新可能性。
顯然,尤恩·烏格羅繼承了塞尚與立體主義的傳統。在他的繪畫中,每一寸空間都具有致密的結構。畫面主體與背景勾連成為了一個整體性的表現空間,具有嚴整的空間結構。圖畫中間的女性人體并不會比背景的單純幾何圖形更加重要。(圖9)但是不同于塞尚與立體主義的藝術實驗,在尤恩·烏格羅的繪畫中,人們可以不斷看到古典繪畫的影子,看到文藝復興的馬薩喬、古希臘的人體雕塑與瓶畫。在對理性的認同,對結構形式的抽象層面,尤恩·烏格羅與現代繪畫交織共生。
但是,當將理性向前追溯,將之展現為具有寧靜風格的秩序之美時,尤恩·烏格羅就成為了一個地道的古典畫家。哲學家卡西爾曾經區分過啟蒙運動前后人們對理性理解的變化,在18世紀“理性不再是先于一切經驗、揭示了事物的絕對本質的‘天賦觀念’的總和。現在,人們把理性看作是一種后天獲得物而不是遺產。它不是一座精神寶庫,把真理像銀幣一樣窖藏起來,而是一種引導我們去發現真理、建立真理和確定真理的獨創性的理性力量。”尤恩·烏格羅對理性的理解顯然是前現代的,是與真理、秩序聯系在一起的。這種前現代與現代的混雜,提升了他創作的難度,也鑄就了他作品獨特的藝術魅力——一種古典精神復活的獨特魅力。

圖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