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霜 雨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桂林 541004)
協調活動學說可謂康德《判斷力批判》(1)康德《純粹理性批判》和《判斷力批判》本文分別簡稱:第一批判和第三批判。中鑒賞理論的重要內容。此學說包含兩重結構:諸認識能力的協調一致(Zusammenstimmung)(2)在談到諸認識能力的交互活動或關系時,康德使用了如下表述:“協調一致”(Zusammenstimmung)、“協和一致”(übereinstimmung)、“比例化的情調”(proportionierte Stimmung)、“和諧情調”(harmonische Stimmung)、“自由游戲”(frei Spiel)等。自由游戲與協調(和)一致,前者側重于動作和過程,強調一種動態感;后者側重于狀態和結果,強調一種和諧關系。雖然康德文本中使用較頻繁的“情調”(Stimmung)同時強調了動態性與關系性,但漢語表達中這些意義并不明朗。本文選取“協調一致”作為關鍵詞,在需強調運動性時靈活使用“自由游戲”“協調活動”“和諧游戲”等表述,而將英文文獻中的“harmony”譯為“和諧一致”。;諸能力的自由游戲(frei Spiel)與美感的協調一致。前者涉及想象力與知性如何相互激活或協調以實現自由游戲的問題,這是本文的中心議題。美的批判的先驗方法通過將鑒賞主體的內心狀態(Gemütszustand)解釋為諸能力的協調一致,并憑借具有先驗來源的心靈狀態的普遍可傳達性確保鑒賞判斷(Geschmacksurteil)的主體間性。不過,只有當諸能力的協調一致得到了有別于認知活動的界定和澄清,建立在先驗原則(而非經驗性原則)之上的鑒賞判斷才能真正區別于認知判斷(3)“認知判斷”也可稱為“認識判斷”或“邏輯判斷”。。
然而,第三批判中關于這種內心狀態的解釋被一些詮釋者評論為是晦暗不明的,且認知判斷與鑒賞判斷的關系糾纏不清,人們對二者關系的理解也存在著闡釋上的分歧。保羅·蓋耶(Paul Guyer)將學界關于諸能力的“和諧一致”(harmony)的解釋總結為三類:前認識的(precognitive)、復認識的(multicognitive)與后認識的(metacognitive)(4)參見:Paul Guyer, “The harmony of the faculties revisited,” in Aesthetics and Cognition in Kant’s Critical Philosophy, ed. Rebecca Kukl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162-193.按照蓋耶的觀點,持前認識理解的詮釋者有Dieter Henrich,Donald Crawford, Ralf Meerbote, Hannah Ginsborg, Rudolf Makkreel。另外,蓋耶本人在出版于1979年的《康德與鑒賞的要求》(Kant and the Claims of Taste)一書(此書第二版出版于1997年)中也對鑒賞所涉的內心狀態進行了前認識的解釋。然而,在“The harmony of the faculties revisited”(《再論諸能力的和諧一致》)中,蓋耶一改早年的解釋立場,進而贊同一種后認識解釋。他認為,只有后認識解釋才能與康德的認識論相容。由于篇幅有限,本文暫不討論復認識解釋與后認識解釋的相關問題,而是針對前認識解釋,選取了蓋耶在《康德與鑒賞的要求》與迪特·亨利希(Dieter Henrich)在《審美判斷與世界的道德圖景》(Aesthetic Judgment and the Moral Image of the World)中頗具代表性的思考作為參考。。其中,前認識解釋主張,想象力與知性的協調一致是一種發生在認知活動的實現之前的心靈狀態,其滿足認知所需的除轉變為實際認識的最終條件之外的一切條件。由于鑒賞所涉的心靈狀態是知識的必要主觀條件,且這種狀態處于認知實現之前,于是,鑒賞判斷被界定為前認識的判斷。
第三批判對鑒賞所涉的內心狀態論述頗為含糊,而認識論與鑒賞美學的確共享了相同的概念工具,因而借助第一批判解釋協調活動學說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認知活動與鑒賞活動畢竟不同,規定性的判斷力與反思性的判斷力運作機制的差異不可忽視,因此求助于認識論同樣存在著一定的非法性。前認識解釋不僅引發了認識理論與鑒賞理論是否兼容的問題,而且這種解釋自身的合法性也遭致了質疑,這些理解上的張力與困境構成了鑒賞判斷的前認識疑難。本文先從對想象力的分析入手,進而揭示出鑒賞判斷的前認識疑難,在此基礎上追問前認識解釋的合法性,最終過渡到對知性的考察。按照康德的言說,認識能力的活動方式需在關系中得到理解(5)中譯版參見:鄧曉芒《冥河的擺渡者——康德的〈判斷力批判〉》,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52頁;德文版參見:Immanuel Kant, Kants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XX, Hrsg. v. Preuβischen Akademie der Wisenschaften (Berlin & Leipzig: Walter de Gruyter & Co., 1942), 223。,因而聚焦于想象力或知性意味著將其置于與其他認識能力的關系中進行考察,而非孤立對待。
協調一致在第一批判中并未得到充分討論。但可以斷定,諸認識能力的協調一致是知識得以產生的必要條件:想象力在其圖型化的運作中有目的地與知性規則相協調,從而實現認知。其中,想象力并非是自由的,它有著明確的任務,即提供時間圖型。第三批判中,自由活動的想象力與知性規則無目的而合目的地進行協調,協調活動既是過程又是目的本身??梢?,想象力的運作方式在認知與鑒賞中的區別是導致兩種協調一致有所不同的重要原因。
第一批判A版狹義的先驗演繹(6)按照錢捷的觀點,增設“廣義的超絕(Transzendental)演繹”的理由有兩點:首先,“原理分析論”與“狹義的超絕演繹”都論述了同樣的東西;其次,“狹義的超絕演繹”即“概念分析論”,其側重于論述超絕綜合的運作。根據康德超絕演繹的內容與其在《純粹理性批判》中的章節分布,最好做出“狹義或本義的超絕演繹”和“廣義的超絕演繹”的區分。前者指的是“超絕分析論”中“概念分析論”的第二章《純粹知性概念的演繹》中所包含的內容,后者則是這部分內容加上“超絕分析論”中的“原理分析論”,特別是其中的第一章《純粹知性概念的圖型法》和第二章《一切純粹知性原理的體系》(參見:錢捷《超絕發生學原理》第一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96-297頁)。需要指出的是,他將“transzendental”譯為“超絕的”,有別于傳統譯法“先驗的”。(簡稱“A版演繹”)的三重綜合(7)關于三重綜合學說,詳見: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14(A97)、115-118(A99-105)頁。的前兩重中,生產性的想象力的先驗的綜合在感性層面上運作,進而將這種對直觀中雜多的綜合和再生的綜合帶入到統覺(Apperzeption)的綜合統一之中。概念中認定的綜合中,想象力作為知性與感性的黏合劑行使了知性與感性的職能。B版狹義的先驗演繹(簡稱“B版演繹”)中,想象中再生的綜合不再是一種先驗的活動,知性的運作是一切綜合得以可能的條件,其在形象的綜合(synthesis speciosa)中以想象力的名義進行的綜合與其在智性的綜合(synthesis intellectualis)中的運作方式并無二致。在此,康德將想象力“邊緣化”了,但出于黏合知性范疇與感性直觀形式的需要,想象力并未被拋棄,其被描述為一種能夠表象直觀的和感性的東西的、自發性的、具有先天的中介作用的能力(8)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第101(B152)、87-88(B130)頁。。
自由游戲的參與者想象力在第三批判中是這樣被界定的:首先,想象力須在自由活動中被考察,其作為可能直觀的任意形式的創造者是生產性的和自身主動的,而非服從于聯想律那般是再生的;其次,雖然想象力在領會對象時被束縛在了某種確定的形式上,但它仍是自由的,因為對象恰好將一種包含了多樣的復合(Zusammensetzung des Mannigfaltigen)的形式交到想象力手中,仿佛想象力在自由活動中與知性的合規律性相協調地涉及了此一形式;再者,想象力的自由在于其無概念而圖型化(ohne Begriff schematisieren),鑒賞力作為主觀的判斷力包含著一種歸攝原則:并非將直觀歸攝(subsumieren)于概念(合規律性中的協調一致),而是將直觀的能力即想象力歸攝于概念的能力即知性(自由中的協調一致)。(9)康德《判斷力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版,第77-78、128-129頁。德文版參見: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Urteilskraft(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2001), 99-100, 165。
如果說第一批判中直觀的能力分配給了感性和想象力,那么第三批判將想象力表征為直觀的能力(10)Paul Guyer, Kant and the Claims of Taste, 2nd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75.,且這種自發性的直觀的能力應該嚴格區分于接受性的感性直觀。按照康德的觀點,鑒賞判斷針對對象的直觀形式,其撇除了對象的實存和道德的因素,不建立在關切(Interesse)之上也不產生關切,生產性的、自發性的想象力不會被真正束縛在對象的形式中。第一批判中提供中介性機能的時間圖型是想象力的產物;而第三批判中想象力以一種新型且費解的方式運作:無概念而圖型化。為了將鑒賞判斷區分于認知判斷,一種全新的歸攝原則被提出:直觀的能力(想象力)歸攝于概念的能力(知性)之下。由此可知,鑒賞判斷涉及一種諸認識能力的無目的而合目的的歸攝與被歸攝的主觀和諧關系。
針對第一批判的想象力學說,A版演繹對想象力的界定是模糊不清的,它既是“知性的要素”,又是“知性”,還是有別于感性與知性的“第三者”(11)錢捷《超絕發生學原理》第一卷,第313-314頁。錢捷還指出了A版演繹中存在的問題:首先,想象力的綜合,尤其是生產性的想象力的驗前的綜合是如何發生的?其次,想象力對直觀中的雜多的綜合如貫通、總括等運作方式是如何發生的?再次,綜合和統覺的綜合統一作為知性作用于感性直觀從而使經驗成為可能的兩種機制,二者關系如何?最后,超絕統覺的驗前運作的結果之“對象=X”和“自我=X”,二者關系如何?這些問題,尤其是想象力的綜合在知性與感性之間起中介作用的運作機制未能得到澄清,因而康德并未在A版演繹中完成他自以為完成了的任務。詳見:錢捷《超絕發生學原理》第一卷,第305-306頁。。如果說A版演繹中想象力與知性的關系沒有得到澄清,那么B版演繹卻使二者的關系更加明朗化了。從A版到B版演繹,想象力從一種與知性糾纏不清的“知性的要素”或“知性”等角色轉變為一種自發性地表象感性的東西的角色。而兩版演繹中想象力的共通之處在于,它都是感性與知性的黏合劑。如果B版演繹中的想象力并非如A版演繹中那樣具有一種或許不同于知性的統覺的綜合統一的運作方式,那么想象力與知性的協調一致的可能性就不會成為問題,具有相同的活動方式的兩種認識能力原本就應該能夠協調,因為它們是同質的。只有A版演繹中實現綜合的想象力與實現統覺的綜合統一的知性,二者的協調活動似乎才是值得討論的。然而,要想基于A版演繹中想象力與知性的曖昧關系討論二者的協調一致,并以此作為理解鑒賞所涉的內心狀態的線索,絕非易事。因為,若沒有對想象力與知性各自的活動方式在協調一致的關系中的廓清,對內心狀態的解讀就會十分困難;若想通過對原本就晦澀難解的協調一致(認知的或鑒賞的)進行闡明,從而澄清活動參與者的運作方式,這似乎更是難上加難,且一切的努力很可能只是循環論證。
蓋耶結合A版演繹的三重綜合學說分析了鑒賞所涉的內心狀態,并主張知識的感性條件可被看作感性和想象力的貢獻,其必定包括直觀中領會的綜合與想象中再生的綜合;諸能力的和諧一致是這樣一種狀態,其中直觀的雜多在沒有概念的使用下被想象力貫通(run through)和總括(held together)為統一體,知識的主觀條件是任何意識形式(審美的或認識的)的必要條件;諸能力的和諧一致存在于從直觀到概念的過渡(transition)的一般條件之中,此條件只能是以概念中認定(recognition)的綜合為先決條件的雜多的綜合的實現:如果就審美反應而言,其愉悅感的解釋阻止了實際的認識,或如果沒有規定性的概念被實際上應用于雜多,那么這種“相互協助”(mutual assistance)只能存在于領會和再生的綜合的想象力的實施之中,或在無概念的情況下雜多的統一之中。(12)Paul Guyer, Kant and the Claims of Taste, 75-77, 80.
以上論點并非是沒有道理的,我們可以在第一批判A版演繹中找到一些證據:想象力的純粹的、生產性的綜合的必然統一這條原則先于統覺而成為了一切知識、特別是經驗知識的可能性基礎(13)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第126(A118)頁。。據此,在鑒賞所涉的想象力的運作方式沒有被闡明之前,生產性的想象力在認知與鑒賞中的綜合方式的區別并不清晰。因此,將知識的主觀條件視為認識的或審美的意識形式的必要條件,這一操作是合理適當的。鑒賞所涉的協調一致很可能是涉及了前兩重綜合,尚未進入第三重綜合的,處于認識實現之前的心靈狀態,這種狀態是認識最終得以實現的可能性條件。并且,第三批判中同樣存在著支持前認識解釋的說法:協調一致是在想象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戲中的內心狀態,只要它們如同趨向某種一般知識(Erkemmtinis überhaupt)所要求的那樣相互協和一致;鑒賞中的愉快是有原因性的,即保持這表象本身的狀態和諸能力的活動而沒有進一步的意圖。(14)康德《判斷力批判》,第53、58頁。德文版參見: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Urteilskraft, 67-68, 74。“趨向一般知識”表明鑒賞所涉的協調一致亦是被認知要求著的,這種協調一致是知識的必要主觀條件,其很可能處于從直觀到概念的過渡狀態(即前兩重綜合到第三重綜合的中間狀態)。而“沒有進一步的意圖”中的“意圖”似乎正是作為目的的認知。
針對認知判斷的中間狀態,《邏輯學講義》中存在著這樣的說法:判斷的推遲(Aufschiebung)或保留(Zurückhaltung)不讓一個暫時性的判斷(vorl?ufiges Urteil)成為規定的判斷;這種判斷表象一事為真的根據多于反對其為真的根據,但仍不足以作為為真理作出決斷的規定性的或確定的判斷,它是一種有意識的單純或然的判斷;判斷的保留可能在兩種意圖下發生:為探索確定判斷的根據或不作判斷;判斷在前一場合的推遲叫作批判的推遲(suspensio judicii indagatoria),在后一場合的推遲叫做懷疑的推遲(suspensio judicii sceptica);懷疑論者放棄一切判斷,反之,哲學家在還沒有足夠的根據認某物為真時,僅僅緩作判斷。(15)康德《邏輯學講義》,許景行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74頁。
暫時性的判斷作為單純或然的判斷能夠表象對象為真的根據,因而它包含了規定性的或確定的判斷的某種必要的主觀條件:在討論知識是否同客體相一致之前,必須先問知識是否同自身相一致(16)康德《邏輯學講義》,第50頁。。而上文談到的一般知識也正如暫時性的判斷那樣,具有檢驗知識形式的正確性的功效,而暫時性的判斷也是在一般邏輯(而非先驗邏輯)的層面上對知識的真理性起到否定性的作用。如此說來,暫時性的判斷與一種被推斷為前認識的鑒賞判斷,二者有相通之處。另外,判斷的推遲或保留被區分為批判性的和懷疑性的。就此而言,倘若暫時性的判斷與鑒賞判斷并非同類,那么這種區分就是有待完善的;或者說,正因為沒有將緩作判斷的推遲或保留狀態分為三類即批判的、懷疑的和鑒賞的,于是可以斷言,暫時性的判斷就是鑒賞判斷,盡管前者為認識服務,后者不以認識為目的。這種斷言剛好為鑒賞判斷的前認識解釋提供了辯護。
無論鑒賞判斷關涉了對規定性的或確定的判斷的推遲、保留,抑或是前兩重綜合,其皆處于認識之前,且這種前認識的判斷對于認知判斷而言具有基礎意義。針對前認識解釋,迪特·亨利希(Dieter Henrich)指出,如果想象力與知性之間的和諧的相互作用是經驗性知識的先決條件,那么所有我們可能獲得知識的對象必須首先是美的,或除非我們同時經驗到某個對象的美,否則我們不能獲得關于對象的任何知識(17)Dieter Henrich, Aesthetic Judgment and the Moral Image of the World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43.。這便是前認識解釋中“一切皆美”的論斷,這一冒險的推斷引發了認知理論與鑒賞理論是否兼容的問題。針對事實上的認識活動,蓋耶亦問道:為什么我們沒有在認識的所有情況中經驗到美?(18)Paul Guyer, “The harmony of the faculties revisited,” 172.
此外,康德手稿中似乎也存在著支持“一切皆美”的論據:我們的一切表象都伴隨著一種情感(Gefühl)(19)Immanuel Kant, Kants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XV, Hrsg. v. Preuβischen Akademie der Wisenschaften (Berlin & Leipzig: Walter de Gruyter & Co., 1923), 268. 這里用到了“Gefühl”(情感)一詞,而審美情感一般也用“Gefühl”來表達。一般地,“Sinn”譯為“感官”,“Empfindung”譯為“感覺”,“Empfangen”譯為“感受”,“Wohlgefallen”譯為“愉悅”,“Angenehme”譯為“快適”,“Annehmlichkeit”譯為“快意”,但它們都關聯于某種關切,因而有別于美感?!癎efühl”專指無關切的審美情感,寫為“Gefühl der Lust und Unlust”(愉快和不愉快的情感)。;一切認識都引起了愉快(Vergnügen)(20)Immanuel Kant, Kants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XVI, Hrsg. v. Preuβischen Akademie der Wisenschaften (Berlin & Leipzig: Walter de Gruyter & Co., 1924), 104.。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也指出,毋庸置疑,目的論的判斷里存在著一種反思的愉悅:只要自然以偶然的方式與我們的主觀諸力一致,我們的確經驗到了一種反思的愉悅,合目的的愉悅與知識混雜在一起。(21)Gilles Deleuze, Kant’s Critical Philosophy: The Doctrine of the Faculties, trans. Hugh Tomlinson and Barbara Habberjam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 1984), 66.根據“一切皆美”,認識中的“愉快”很可能不僅包含了智性的愉快,而且還摻雜著審美的愉悅。“認識的愉快包含了審美的愉悅”支持了“認知判斷包含了鑒賞判斷”的論點。所以,對于伽達默爾所持有的“康德賦予審美判斷力的先驗功能足以與概念性認識劃清界限”(22)伽達默爾《詮釋學I:真理與方法——詮釋學的基本特征(修訂譯本)》,洪漢鼎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65頁。這一論點,我們難以認同。
針對鑒賞所涉的協調一致,德勒茲認為,反思性的判斷力表明并釋放了在規定性的判斷力里一直被隱藏著的一種深意,且規定性的判斷力只有憑借這一深意才成為了判斷,關鍵是在一個規定性的、立法的能力之下,諸能力的任何規定性的一致都以自由的、非規定性的一致的可能性的存在為先決條件。(23)Gilles Deleuze, Kant’s Critical Philosophy: The Doctrine of the Faculties, 60-61.實際上,第三批判中的說法比德勒茲走得更遠:審美判斷力必須僅僅被列入判斷主體及其認識能力的批判,這樣的批判是“一切哲學的入門”(Prop?deutik aller Philosophie)(24)康德《判斷力批判》,第30頁。德文版參見: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Urteilskraft, 40。。誠然,確定的認識終歸還是建立在作為主觀條件的關系之上的(25)康德《判斷力批判》,第53頁。德文版參見: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Urteilskraft, 68。,關于諸認識能力的批判對于認知與鑒賞而言都十分關鍵,它甚至就是“一切哲學的入門”??档碌恼撌鲆馕渡铋L。
前認識解釋導致了如下結論:鑒賞判斷是涉及了A版演繹三重綜合的前兩重的前認識的感性判斷,鑒賞所涉的協調一致是認知判斷得以實現的主觀必要條件,認知判斷包含了鑒賞判斷,審美的愉悅是認識的愉快的必要成分。針對前認識疑難,蓋耶總結了幾種辯解:第一,對康德而言,美的無處不在完全不是問題:康德接受這樣的結論,即我們的確或至少應該能夠發現所有對象的美;第二,康德認為每個對象已經被朝向認識途中的我們認為是美的,但我們常常忘記了這一點,而不得不轉向藝術以便恢復這種愉悅的體驗;第三,不是每個一般認識的對象是或能被認為是美的,因為具備美的經驗的特征的一般認識的前提的滿足,僅僅發生在特殊情況之中。(26)Paul Guyer, “The harmony of the faculties revisited,” 172-173.前兩條辯解認為,“一切皆美”不存在理論上的疑難,因而是可以接受的;而第三條辯解是針對疑難最常見的解決方案,其試圖將鑒賞置于特殊的境況之中以反對“一切皆美”,進而消解其引發的問題。很顯然,前兩條辯解與第三條辯解是矛盾的,它們的立場并不一致。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對于前認識疑難的諸多辯解似乎還未觸及問題的實質。因為在對疑難進行辯解之前,對前認識解釋的理論前設進行審查,確認其是否具有完全的合法性才是首要任務。在“第一導言”中,康德指出了規定性的判斷力與反思性的判斷力的運作方式的區別:前者在知性的法則之下進行圖型化的運作(schematisch verfahren),后者按照自己的法則進行技術性的運作(technisch verfahren),后一種運作以合目的性原則為根據。(27)鄧曉芒《冥河的擺渡者——康德的〈判斷力批判〉》,第174-175頁。德文版參見:Immanuel Kant, Kants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XX, 248。反思性的判斷力主觀地以一種合目的性的眼光來反思自然,這種反思性能夠將鑒賞判斷與認知判斷、道德判斷、感官判斷真正區別開來。在鑒賞判斷中,X之所以是美的,不是因為其中存在著概念的規定(不同于認知判斷或道德判斷),也不是因為X作為一個實在的對象因果地刺激了感覺器官(不同于感官判斷),而是因為X契合了一種主觀目的。反思性的判斷力的運作方式必定不同于規定性的判斷力,鑒賞判斷所遵循的合目的性原則使其超出了知性范疇的規定性。合目的性在認知領域中只是一種調節性的原則,但在審美領域中它卻是構成性的,盡管只是一種主觀形式的構成性。
前認識解釋沒有按照“合目的性”的技術性的運作特征來理解鑒賞所涉的內心狀態,而更多的是在知性的因果范疇所規定的動力因之中來詮釋這種心靈狀態。不得不說,一種以合目的性為先驗原則而進行技術性運作的鑒賞判斷,能否借助遵照知性的范疇和原理的功能的圖型化的運作方式得到理解,這本身還是一個問題。我們看到,鑒賞判斷的第三個要素(Moment)“合目的性”對前認識解釋的合法性提出了質疑,這種解釋雖然強調了認知理論與鑒賞理論的關聯性,但卻忽視了兩種判斷力在運作方式上的差別。即便如此,在鑒賞所涉的諸表象力的和諧游戲的運作機制尚未得到澄清之前,前認識解釋仍然是理解協調活動學說的重要參考。那么,想象力與知性究竟是怎樣相互激活(beleben)或協調,從而實現了自由游戲的呢?問題再次回到了原點。然而我們不必灰心,既然想象力的活動方式的問題十分棘手,那么我們試著從知性入手,看看能否有所突破。
針對協調活動中的知性的運作機制,亨利希問道:康德將審美經驗與認知的過程緊密相連,諸能力的游戲發生在概念化的過程之初,知性的能力能夠以什么方式涉入并在如此構想的情形中以足夠初級的方式運作?知性如何能夠在其合規律性中進入一種不被解釋為涉及了范疇的構成性應用和阻止了一般概念的情形之中?(28)Dieter Henrich, Aesthetic Judgment and the Moral Image of the World, 46-47, 50.他強調,只要我們將知性理解為運用范疇的能力(正如想象力的綜合活動的統一性原則那樣),我們就不能指望對康德的想象力與知性的游戲的論說進行可理解的補充。(29)Dieter Henrich, Aesthetic Judgment and the Moral Image of the World, 45.如上所述,將知性按照動力因,而非目的因來理解,不僅讓我們陷入了前認識解釋帶來的理論困境,而且違背了反思性的判斷力的運作原則。在討論協調一致的想象力時,我們談及了康德提出的一種晦澀的歸攝原則:直觀的能力歸攝于概念的能力之下。于是問題產生了:在一種諸認識能力之間的歸攝與被歸攝的主觀關系中,究竟知性以何種運作方式參與和諧游戲,才算是遵循了目的因?
和諧游戲中的知性常常被理解為對想象力起控制作用的能力,它使自由游戲中易于變得放縱的想象力進入秩序之中。事實上,這種知性對想象力的約束功能類似于崇高判斷中理性對想象力的限制。我們知道,美關乎想象力與知性的匹配;崇高關乎想象力與理念的沖突:自由活動的想象力為表現整體的理念而感到不適,想象力在這一理念中達到了自身的極限而在努力擴展極限時跌回自身之中,卻因此而被置于一種動人的愉悅狀態(30)康德《判斷力批判》,第91頁。德文版參見: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Urteilskraft, 116。。如果想象力的自由活動遵循了一種目的因,它就理應在合目的性的理念的引導下沖破知性的束縛,超出知性范疇的規定性,進而尋求能夠讓其達至自身極限的理性進行協調;抑或是,想象力并不是以抵達自身極限的方式來展現它的自由,因而知性的約束功能能夠確保想象力的自由活動。但這又是如何可能的呢?針對把知性歸于約束想象力的能力的解讀,亨利希將其視為略帶誤導性的描述,其將一種完全可想象的次級組成與游戲的整體結構相混淆(31)Dieter Henrich, Aesthetic Judgment and the Moral Image of the World, 52-53.。而且這種解讀給我們帶來了新的困惑。
知性是概念的能力,但鑒賞所涉及的歸攝原則似乎在提醒我們:這種能力并非在任何情況下(比如在鑒賞中)都要涉及概念的運用或展現。換句話說,知性的能力能夠服務于認知,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只能通過認知活動獲得對知性的全面認識。協調活動在“第一導言”中被這樣描述:在判斷力中知性和想象力的關系雖然首先是客觀地被看作屬于認識的(正如在判斷力的先驗圖型法中所發生的);但同樣也可以只從主觀上來考察這種關系,只要在同一個表象中一方促進(bef?rdern)或阻礙(hindern)了另一方并由此刺激了內心狀態。(32)鄧曉芒《冥河的擺渡者——康德的〈判斷力批判〉》,第152頁。德文版參見:Immanuel Kant, Kants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XX, 223??磥?,要想理解協調活動,在單純主觀的層面考察諸表象力之間“促進”和“阻礙”的相互作用,是十分必要的。
亨利希給出了可供參考的解釋:在和諧游戲中,知性的合規律性毋需任何強制而實現,相反,其似乎至少促進了知性的活躍,且增強了知性產生概念并適用于它們(即展現它們)的敏銳度。想象力也得益于這種一致。因為在這一情況下知性的能力抑制了進一步的干擾。(33)Dieter Henrich, Aesthetic Judgment and the Moral Image of the World, 51.照此,“促進”和“阻止”可以這樣來理解:鑒賞所涉的想象力蘊含著某種超出了知性范疇的自由性,“促進”意味著想象力的無目的而合目的的自由活動促進或激活了作為概念的能力的知性的敏銳度;“阻止”意味著知性在其敏銳度得以增強時,自身亦趨向于自由游戲,這種被想象力激活的敏銳度反過來抑制了自己在概念方面的邏輯活動,于是知性不再產生和展現概念(這些邏輯活動被限定在規定性的判斷力的活動范圍之內)。在和諧游戲中,兩種認識能力按照合目的性原則相互作用,通過促進和阻止,想象力與知性相互激活或協調,進而持續地活躍著,這種情況不會發生在理知的過程中。
如前文所言,第三批判對鑒賞所涉的內心狀態論述有限,因而我們不得不回溯至第一批判以尋求補充。然而,前認識解釋作為一種補充,也因為忽視了認知與鑒賞的差異而不免招致責難。故而,鑒賞所涉的內心狀態仍被認為是晦暗不明的。但無論如何,只要鑒賞所涉的內心狀態被解釋為諸認識能力的協調一致,一種對審美感知的理智因素的發掘就理應被允許。對于內心狀態的思考,我們不僅需要回溯到認識論,而且應對鑒賞判斷的反思性給予足夠的重視。因此,如果說前認識解釋存在著一定的爭議,那么一種非認識的觀念論解釋同樣存在著輕視認識論與鑒賞美學的基礎性關聯,以及忽略鑒賞判斷的反思性的問題。
作為對具體感知的超越,認知與鑒賞所涉的協調一致都是理性參與到感知活動的結果。但這并不意味著認知與鑒賞能夠等同視之。理性的不同運作導致了二者的差異:認知的協調一致需進一步歸因于與概念的一致或符合,追溯至統覺的綜合統一(純粹統覺),即溯因于理性之下;鑒賞的協調一致遵照合目的性原則,使理性呈現為審美感知。不同于理知的過程,鑒賞屬于感性的領域,鑒賞的過程是一個直觀的過程,其對認識無貢獻(34)康德《判斷力批判》,第30頁。德文版參見: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Urteilskraft, 40。。因此,認知判斷與鑒賞判斷,二者雖有理智因素的重合,但二者并不存在著因果性的關聯,而是一種伴隨性的關系,所以并不導致“一切皆美”的結論。鑒賞所涉的協調一致只是認知得以實現的必要條件,而非充要條件。
實際上,第一批判中想象力學說的模糊性極大地增加了我們理解鑒賞所涉的內心狀態的難度。想象力在先驗演繹中的復雜含義不僅遮蔽了協調一致中感性能力與知性能力的區分,而且妨礙我們去理解二者的結合或協調一致。如上文所言,鑒賞所涉的想象力是一種感性的直觀能力,這是鑒賞過程表征為一個感性的直觀過程的重要原因。這個反思性的直觀過程超越了具體的感覺或感受性,與理智的因素的連接確保了美感的主體間性;但與理知的過程不同,這個直觀的過程并未完全進入認識的領域,后者仍然呈現為具體的審美感知即反思中直接的愉悅,它更強調概念的可感,抑或是審美愉悅中概念的浮現??梢?,對前認識解釋的討論已經涉及了論文開頭提及的復認識解釋與后認識解釋。對于另外兩種經典的解釋,還需另撰文詳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