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海峰
內容提要 美好生活,是人類自古以來就憧憬的夢想。如何實現所欲的美好生活,作為一個普遍、永恒而又富有挑戰性的社會難題,考驗著人類實踐心智。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指出,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這一新論斷透射出敏銳的政治識見和深刻的思想意蘊:不僅揭示了當前我國人民群眾需要的新發展,反映了我國社會生活實際的新變化,而且彰顯了歷史唯物主義的人學辯證法;不僅詮釋了以善治為特征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政治美學,而且深刻地昭示了實現人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實踐邏輯。
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指出,“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必須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不斷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全體人民共同富裕”[1]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9頁。。這一科學論斷所透射出來的政治識見,不僅反映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規律的思想探尋和理論創新,而且彰顯了中國共產黨一以貫之的初心和使命,回應了人民對于美好生活的價值關切。這一政治智慧承續并開顯了馬克思按照“美的規律”來建造世界的理論旨趣,從一種“制度之美”“人性之美”的審美維度支撐、期許我國社會主義改革發展的宏偉實踐,不僅詮釋了以善治為特征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政治美學,而且深刻地昭示了實現人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實踐邏輯。
長期以來,許多人忽視社會意識和人的能動作用,把人類史視為自然史的簡單延續,認為社會歷史發展的根本原因不在人之中而在人之外,全部歷史成為由一種外在的、神秘的客觀力量控制的“自然過程”。人在歷史過程中究竟起什么作用?究竟是主體還是客體?是手段還是目的?這些問題常常被含混回答,以致薩特等人攻擊馬克思主義存在“人學的空場”。實際上,馬克思主義尤其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確立以及其所實現的革命性變革,恰恰源于圍繞有關人的發展問題對以往哲學進行了系統、全面的反思和批判。“‘歷史’并不是把人當作達到自己目的的工具來利用的某種特殊的人格。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18-119頁。離開了現實的人及其活動,我們就無法正確把握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意蘊。歷史唯物主義的偉大理論變革的實質就是建構了以人的解放、自我完善與不斷提升為目標的政治美學和實踐人學。從此出發理解當下中國社會的發展以及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
美學與政治,表面上看來似乎判然有別、毫無瓜葛,但其實不然。從歷史上看,古希臘時期柏拉圖的思想中就已經蘊涵著讓美學精神照耀公共空間的意圖。柏拉圖否定了藝術單憑自身達到真理的可能性,認為只有政治才是精神的最高層次和技藝,政治的本性應指向并規定它的對象的善,政治制度的完美就在于它能夠給所實現的對象提供最“美”、最“好”的利益。現實地看,隨著人類社會實踐的全面展開,當代美學的立足點正在從藝術領域轉移到政治領域,即人們對美的體認從最初的“感覺的完美性”位移到“存在的完善性”,后者則又呈現為對“人性之美”乃至“制度之美”的反思和訴求。當現代政治以對制度和人性的徹底理解和更高智識作為前提條件重新設置或修正其理想目標時,政治美學就已經產生了。無論是柏拉圖的“理想國”、斯賓諾莎的“優良政體”、莫爾“烏托邦”的空想社會主義等,還是中國古代儒家所崇尚的“禮教秩序”、康有為的“大同社會”等,都體現了政治美學的豐富內涵。從此意義上說,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主義學說既是旨在實現人類解放、人的發展的實踐人學,也是基于制度考量而促成人回歸自我的政治美學。共產主義要消滅人類最后的私有制,尤其是要消除資本主義社會種種不公平、不和諧、不合理等現象,要從“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因此,它是人們無限向往的美好的理想社會。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在批判資本主義的基礎上,在更為宏觀、更為總體的層面上深刻地闡述了人類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以及走向“每個人的發展是一切人自由全面發展的前提”的美好社會的必然趨勢。
眾所周知,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出發點是現實的人,而不是費爾巴哈式的抽象的、片面的人。現實的人是社會歷史的主體,是實踐的主體,人在現實的歷史實踐活動中發揮自己內在的本質力量去認識和改造客觀世界,也在這種對象性的活動中改變自己,促使自然的、蒙昧的人向社會的、文明的、全面發展的人即“理想的人”轉變。馬克思說:“歷史同時也是發展著的、由每一個新的一代承受下來的生產力的歷史,從而也是個人本身力量發展的歷史。”[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04頁。因此,人不是既定的存在,全部社會歷史的發展與人的發展是密切相關且同步的。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界中,人的進化與發展與人類社會的演進是互為表里、相互證成的辯證關系,它們共同構成全部歷史的現實和發展。“個人怎樣表現自己的生活,他們自己就是怎樣。因此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147頁,第51頁,第776頁。人不僅是“有意識的存在物”,也是有“激情”的存在物,“情欲、激情是人強烈追求自己對象的本質力量”[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169頁。。作為有“有意識的”“激情的”存在物,人注定不會是消極、被動的,人的歷史當然也不會按照外在的某種尺度和原則來編寫,更不會變成一種超乎世界之外的非歷史的東西。人總是按照自己的目的、愿望和要求等主體內在尺度安排世界、改造對象,并常常以一種不滿于現狀即否定的方式對待現實,志在追求更好更高的價值、品質。無論是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還是近代的黑格爾,盡管他們都是在精神性的意義上提出了有關人的“至善”理念,具有一定的偏頗之處,卻在一定意義上把握到了人存在的真理性。柏拉圖認為,在“理想國”里,最理想的統治者應該是“哲學王”。黑格爾則指出:“在人類的使命中,我們無時不發現那同一的穩定特性,而一切變化都歸于這個特性,這便是一種真正的變化的能力,而且是一種達到更加完善的能力——一種達到‘盡善盡美性’的沖動。”[3]〔德〕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56頁。這就闡明了理性的重要性——人正是憑借理性不斷獲得自我提升、自我完善的能力。然而,馬克思否定了懸置現實的人及其生活去直接呈現人性之美的概念,而走出了一條歷史唯物主義的道路。在馬克思看來,人追求美好生活的價值本位不能離開實踐和社會關系的總和去抽象地理解,因為實踐不僅是人生存的物質基礎和前提,而且是人的個人價值和社會價值生成與實現的現實手段。人的實踐賦予了人實現其一切理想生活目標的必要能力,實踐“培養社會的人的一切屬性,并且把他作為具有盡可能豐富的屬性和聯系的人,因而具有盡可能廣泛需要的人生產出來——把它作為盡可能完整的和全面的社會產品生產出來”[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0頁。。作為歷史主體進行革命的無產階級是人性之美的化身,是政治美學的對象。作為歷史唯物主義價值觀所定義的人及其美好生活,不是一個僅僅停留在思想觀念領域或主體精神世界的純然理想,而是需要社會歷史主體憑借自己的內在本質力量通過實踐創造出來的,它實現了對資本主義私有財產權的徹底否定,從而揚棄人的異化狀態,使人通過不斷發展而趨向完美的存在。因此,當馬克思通過自己的哲學革命即歷史唯物主義的變革樹立起自由全面發展的大寫的“人”之總體形象的時候,科學的政治美學和科學的人學也就顯現于人類思想的地平線。
馬克思、恩格斯生活的時代是資本主義的時代,由于生產資料私人占有制導致的勞資關系的非平等性,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是扭曲、畸形、異化的人與人的關系,這種關系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金錢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系了。在由資本邏輯統治和主導的社會里,“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147頁,第51頁,第776頁。。勞動本來是人確證其自我價值的本質力量,但在追求財富利益最大化、唯利是圖的資本主義世界里,工人作為勞動者沒有感受到勞動是對自己內在本質力量的實現和確證,而感受到強迫;沒有感到幸福,而感到痛苦和不幸。由于勞動的異化,人也被異化、物化了,以往歷史上形成的關于生存與生活之基于真善美的價值性憧憬變成了遙不可及的虛妄和夢幻。現代西方社會基于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后形成的現代性進步觀念,借助市場經濟等開啟的社會變革,一方面使得科技與生產力得到前所未有的發展,另一方面充滿著許多尖銳的沖突與矛盾,造成人被“連根拔起”(海德格爾語)。馬克思說:“我們看到機器具有減少人類勞動和使勞動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卻引起了饑餓和過度的疲勞。……隨著人類愈益控制自然,個人卻似乎愈益成為別人的奴隸或自身的卑劣行為的奴隸。……我們的一切發明和進步事物,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成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147頁,第51頁,第776頁。不僅如此,由于資本對于剩余價值和超額利潤的無限貪欲,加之激烈競爭的壓力,資本要求不斷擴大生產規模和市場份額,總是大量地開發、消耗自然資源,不可避免地導致了自然環境的破壞,引發了人與自然的矛盾沖突,使人類“詩意棲居”的美好理想變得日益模糊難辨。當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以及人與自身的關系都遭到破壞并陷入危機的時候,當資本主義社會里工人的“勞動,在他們那里已經失去了任何自主活動的假象,而且只能用摧殘生命的方式來維持他們的生命”[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09頁,第234頁。,并且“在生產財富的那些關系中也產生貧困,在發展生產力的那些關系中也發展一種生產壓迫的力量”[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09頁,第234頁。時,我們就很難說這樣的制度和境況是正常的、符合人性的,也就不難理解馬克思、恩格斯為什么義憤填膺地抨擊資本主義制度——資本主義制度包含著導致人類自我毀滅的危機。可見,歷史唯物主義是應對現代社會系統性危機的良方,是對人的艱難處境和未來命運的深度關切。在馬克思看來,對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勞動異化的問題,僅僅局限于它本身去尋求解答注定是徒勞的;而如果認識到“克服這種障礙本身,就是自由的實現,而且進一步說,外在目的失掉了單純外在自然必然性的外觀,被看做個人自己提出的目的,因而被看做自我實現,主體的對象化,也就是實在的自由”[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4頁。,那么,危機也就是契機,預示著希望,因為歷史地看,人的發展本質上走著一條自己構成自己的道路。既然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科技的不斷進步、生產力的迅猛發展、物質財富的堆聚沒有帶來人們所希冀的美好生活,相反地帶來了社會歷史主體處境的每況愈下,自由、平等、尊嚴等的被剝奪,存在意義的消散與缺失等,那么,歷史唯物主義的確立與出場就具有了邏輯上的必然性。作為對資本主義人學理論的清算與反轉,歷史唯物主義意味著對歷史和人的徹底理解,意味著新的社會歷史觀和新的人學價值觀的誕生。
對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的概括所蘊含的對人的愿望、需求和目的的尊重,以及對人自由和全面發展價值目標的關注,是歷史唯物主義人學邏輯在新時代的彰顯。
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里指出:“一切人類生存的第一個前提也就是一切歷史的第一個前提,這個前提就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31頁。人們為獲取各種物質資料而進行的實踐活動,是一切歷史的基本條件,創造了人類生存發展的物質基礎。人的最基本的物質需要的滿足是精神、文化、藝術等更高層次的需要產生和獲得滿足的前提條件。黨的十九大提出的我國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的深刻變化和人民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的背景是:人民在富起來的同時,需求逐漸從生存型向享受型、發展型上升,逐漸從實現外在的物質生活條件改善的需要向內在的更高層面的精神文化、自我實現、自我個性完善與境界提升的需要上升。無疑,這是中華民族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重大變化。對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的概括,不僅蘊含著人的需要的層次性和發展性,而且彰顯了歷史唯物主義關于人的發展的辯證法,為人的發展創造了更加有利的契機和條件;對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的概括不僅說明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正確性,而且說明了黨治國理政的理念同廣大人民群眾的愿望、要求是相契合、相一致的,黨性和人民性是統一的。
歷史唯物主義新人學,開啟了新的理性范式,從人的實踐理性自我證成的意義上批判了現代社會所設定的資本主導的現代性邏輯,批判了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塑造的人的假象,堅定地立足于廣大勞動人民自由全面的發展和人的政治解放事業,依循人的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和文化愿景,闡發了歷史發展本質上就是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和價值追求漸次實現的新觀念。與以往的歷史哲學遮蔽了存在本身而導致的經驗化和抽象化不同,馬克思主義從對資本主義異化現象的批判與克服中尋求對人的本質與政治生活的徹底理解,把“自由聯合體”中每個人的全面發展不僅視為改造客觀外部世界的條件和目標,而且視為制度和人性的最高真理,使現代政治重新重視對優良制度與至美人性的實現和創造,為現代政治重新樹立起崇高至美的人文理想。因而,無產階級及其政黨的歷史使命本質上就是引領人民創造、彰顯人的存在的完美性。
中國共產黨作為馬克思主義的政黨,把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作為自己的根本宗旨,把以人民為中心寫在自己的旗幟上,把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作為自己的奮斗目標,并據此制定、規劃國家建設和發展的大政方針。中國共產黨的這種施政價值原則和治理綱領,彰顯了一種真切關注人的生存境況并追求人、自然、社會和諧統一的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美學。共產主義作為“完成了的自然主義”和“完成了的人道主義”,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0頁。。在當代中國社會實踐中,中國共產黨提出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五位一體”總體布局和“四個全面”戰略布局、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奮斗目標、脫貧攻堅戰、人類命運共同體倡議等一系列治國理政謀劃,無不散發著濃郁的和諧之美、道德之美、人性之美和制度之美。在這里,政治訴求與美學精神的目標是共通、契合和一致的,都追求超越,創造更加高尚、更具人性的秩序,使規律性與目的性相統一,使社會更加和諧、公正,使人以人的方式更加自由、幸福、有尊嚴地生活。
然而,當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取得巨大成就而歡欣鼓舞、對我國經濟社會與人的發展的美好愿景充滿自信的時候,我們更要清醒地認識到當前面臨的問題與挑戰,直面現實生活中那些客觀存在的種種“不美好”,尤其是要綜合分析和把握當前發展中存在的“不平衡不充分”因素,科學分析那些影響人民群眾對于美好生活向往的制約性變量。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表現可以說是多方面的,既有國家整體經濟社會發展的“不平衡不充分”,又有人的發展的“不平衡不充分”。人的發展不平衡主要是人們的精神文化需要比物質需要的滿足水平低、發展需要比生存性需要的滿足水平低,中西部地區比東部地區的居民生活水平低,性別、年齡甚至職業方面的各種不平衡、不和諧現象比較常見。人發展的不充分,主要指受生產力、科技、教育等發展水平的制約,人的發展尚有巨大的潛力和上升空間。需要指出的是,這些不平衡不充分現象,是客觀的事實,但并非不可克服。只要我們始終堅持以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之本真精神,堅持社會發展規律同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價值尺度的歷史辯證統一,就一定能逐步妥善地解決那些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科學地化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更好地實現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當然,人的自由、全面的發展是一個現實的、歷史的過程,不僅需要倡導一種以先進的社會歷史理論為引領的、合理的發展價值觀,而且歸根到底需要構筑相應的政治制度、社會制度作為保障機制。古往今來,人類歷史上不乏對于人的美好生活的向往與謀劃,也不乏對于人的生活的社會條件和環境的美好期待,但從來沒有產生過像歷史唯物主義這樣高瞻遠矚且真正深切地關注全人類尤其是廣大勞動人民的前途命運的社會歷史理論。
美好生活,是人類自古以來就追求的夢想。漫長的人類歷史可以說就是人們不斷地憧憬、追求和創造美好生活的奮斗史,美好生活是支撐人們雖歷經艱難險阻但依然堅定走向未來的信念。一般認為,美好生活是社會個體在其需要、愿望得到較充分滿足后產生的對自我生存狀況和未來的肯定性評價,具有一定的主觀性、個體性和創造性。人們通常會忽視美好生活的實現會受到各種外部客觀條件的制約,特別會受到特定的社會政治條件的影響。國家對制度、政策、路線、方針等的創設和改變,必然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人們的生活、際遇和命運。
人們的幸福與社會制度、個人心理相關,人類幸福的增進離不開改造社會。人們美好生活的基本條件要依靠國家來保障,因此,政府和執政黨對人們的美好生活有著天然的、不可推卸的責任。“在全球化時代,政府對人民的幸福所承擔的基本責任就是實現善治。”[1]俞可平:《善治與幸福》,〔北京〕《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1年第2期。所謂善治,主要有三層含義:一是從治理的倫理性質來說,善治是良好的、美好的治理,意味著道德上的優良與美善;二是指善于治理,即善于對公共事務進行管理、治理;三是指善的結果,即產生了善的預期效應,實現了個人或群體的美好理想等。這幾點既決定著政府和執政黨的能力與資質,影響它處理公共事務的效果,也事關民眾福祉、民生狀況。
中國共產黨是馬克思主義政黨,是馬克思主義的革命黨、執政黨,也是善于不斷自我凈化、自我完善、自我革新、自我提升的政黨,始終把為中華民族謀復興和為廣大人民群眾謀幸福作為自己的初心。早期的中國共產黨人如陳獨秀、李大釗、毛澤東、蔡和森等之所以接受馬克思主義,就是因為認為馬克思主義能夠改變苦難深重的民族和人民的命運,能夠實現他們期盼的美好社會。陳獨秀心目中的“新時代社會”是誠實的、進步的、自由的、平等的、創造的、善的、美的、和平的、相愛互助的、勞動而愉快的、全社會幸福的[2]《陳獨秀文選》,〔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頁。;李大釗堅信“俄羅斯之革命”作為“歐亞民族天才之世界的新文明者,是社會的革命而并著世界的革命之采色者也”[3]《李大釗全集》第3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56頁。,認為社會主義替代資本主義不是簡單的政權轉移,而是表現為“知、情、意”三者的統一,其終極目標在于謀求社會大多數人的福祉和個人自由全面發展的有機統一;毛澤東謀劃的新社會建有公共育兒園、公共蒙養院、公共的學校和圖書館等設施。但是,這種理想圖景在階級壓迫的私有制條件下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因為無產階級“要解決社會問題,自身若不取得政權,是不能達到目的的”[4]《李達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549頁。,無產階級革命是實現美好社會理想的必要途徑和選擇。中國共產黨自成立以來,就根據不同歷史階段的社會主要矛盾,不斷探索促進人的解放和自由而全面的發展的道路,創造公平、正義、和諧的政治條件和環境,不斷推動人的政治解放、經濟解放和文化解放,不斷消除各種否定人、限制人、阻礙人的主客觀因素。大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通過階級斗爭等方式改造舊社會,提出了工人利益保障思想,倡導男女平等;在土地革命時期和抗日戰爭時期,中國共產黨又分別提出了“自由光明新天地”“給人民以看得見的物質利益”的建設目標。新中國成立后,根據共產主義社會理想和蘇聯社會主義建設的實踐經驗,翻身得解放的中國人民在黨的領導下懷著對新社會、新制度、新生活的無比熱愛,懷著對美好生活的無限憧憬和向往,滿腔熱情地進行社會主義建設,采取了一系列除舊布新的措施,如恢復發展生產、消滅黃賭毒等丑惡腐朽現象、解放婦女、掃盲識字教育、公共衛生建設等,極大地鞏固了新政權,體現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我們丟掉了之前脫離實際的極左空想,重新回到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上。鄧小平指出,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要兩個文明一起抓;以江澤民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提出“三個代表”重要思想,提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推進人的全面發展等重要任務;以胡錦濤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提出科學發展觀,提出促進社會公平正義、以人為本、科學發展、保障和改善民生等重要任務;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瞻遠矚,舉旗定向,確立了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指導地位,提出了一系列治國理政的新理念、新思想、新戰略,迎來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光明前景,中華民族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更接近實現美好的中國夢。
如前所述,歷史唯物主義所實現的人學革命把現實的人設定為歷史的出發點和價值主體,認為歷史活動的本質就是人自覺自由地追求自我實現進而使人的生命生活日臻完美的過程;美好生活的實現不是主觀精神的自我運動,而是現實的實踐和創造,離不開政府和執政黨對社會良性健康運行及人民生活的保障;民眾對政府和執政黨的滿意度以及公民的幸福指數應當成為國家治理能力、水平的重要指標。我們的各級黨組織和政府機構必須始終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價值理念,堅持群眾觀點,走群眾路線,抓住人民最關心最直接最現實的利益問題,把增進民生福祉作為發展的根本目的,必須關心人民的生活,傾聽人民的呼聲,了解人民的疾苦,不斷完善公共服務體系,促進社會公平正義,真正做到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在新時代,“我們要在繼續推動發展的基礎上,著力解決好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大力提升發展質量和效益,更好滿足人民在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等方面日益增長的需要,更好推動人的全面發展、社會全面進步”[1]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12頁。。只有這樣,中國共產黨才能更好地反映和代表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才能一方面體現和彰顯馬克思主義政治美學的根本精神和價值追求,另一方面使人民群眾有更多的獲得感、幸福感,更加信賴和支持黨和政府。
在社會主要矛盾發生轉換的新時代,如何在不斷化解矛盾的過程中更好地維護人民的利益,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實現人的全面發展,無疑是對我們黨執政水平和執政能力的嚴峻考驗。在我們看來,應當做好以下六個方面。
第一,不斷提升民主治理的能力和水平。人既是自然存在,更是社會性存在,人的發展是社會發展的目標與歸宿。政治的形成是人類生活自然發展的結果,政治存在的理由是使人能夠過上美好生活。在現代社會,人除了有滿足吃、穿、住、行等基本生存性需要外,還有自由、民主、公平等更高級的需要。只有這些需要得到實現以后,人民才會普遍產生對生活的滿足感。在人民基本生活有了保障的情況下,政府要創造條件讓人民更加廣泛地參與公共生活的管理,加強人民當家做主的制度保障,更好地保障人民依法行使選舉權、知情權、參與權、監督權、管理權,使政治生活更好地體現人民意志,鞏固和發展生動活潑、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
第二,始終抓好經濟發展工作,不斷改善民生。馬克思說:“憂心忡忡的窮人甚至對最美麗的景色都沒有什么感覺。”[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6頁。一定的物質生活條件,是美好生活的基本保證。我國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說明我國經濟社會發展取得了很大的成效,國家和人民富起來了,但是我國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仍然是發展中國家,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比較突出,發展的質量和效益還不高,群眾在就業、教育、醫療、住房、養老等方面還面臨著不少難題。如果這些民生問題不解決好,人民向往的美好生活就不可能實現。
第三,關注人民對思想文化的需要,構筑人民美好的精神家園。隨著現代社會的迅速發展,科學技術極大地改變了人類生活和實踐的內容和形式,并建構起日益強大的物質世界和財富世界。然而,生活于現代社會的人的無意義感(即覺得生活無法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感受)成為現代人普遍面臨的根本性問題。也就是說,現代社會的發展只實現了物質的發展與充裕,而人的內在世界并未隨之快速成長,相反卻出現了意義的喪失,人豐富的精神空間被擠壓、銷蝕。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指認造成這個后果的罪魁禍首就是工具理性,認為要恢復人的本真性、激活社會的創造力,就要批判工具理性,倡導價值理性,用“全面的人”取代“單向度的人”。人是自然的生物體,更是有意識的存在物,即精神的、文化的動物。每個現實的、能思維的個體,不僅生活在當下,而且往來于歷史,并向往、設計著未來,常常以理想、計劃、目標等方式表達與憧憬著自己未來的存在圖景。心中懷有向往和希望的人才有奮斗的人生,他會以此為動力成就自己奮斗的、積極有為的生命活動。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一種非常有意義且富于張力的積極的社會心理與社會意識,它既是我國人民當前思想狀態和精神狀態的真實寫照,又是可以利用的寶貴資源,能夠轉化為推動社會進步發展的動力。
第四,建設生態文明、促進人與自然環境的和諧是人民美好生活的前提和基礎。人民美好生活的最基本的條件是自然條件或生態條件。“在實踐上,人的普遍性正表現在把整個世界——首先作為人的直接的生活資料,其次作為人的生命活動的材料、對象和工具——變成人的無機的身體。”[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95頁。清新的空氣、清澈的河流、明媚的陽光、繁茂的森林等,本來都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慷慨賜予,然而,自工業革命以后,人類攜科技工具的利器瘋狂地掠奪大自然,逐漸破壞生態平衡,結果,大自然以生態危機、生態災難的形式懲罰人類,無論西方還是東方社會都不同程度地嘗到了這種惡果。對此,恩格斯早就提出警示,“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對于自然界的勝利。……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之中的”[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98頁。。因此,大力推進生態文明建設,樹立和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既是我國社會發展實踐的要求,也是馬克思科學社會主義基本原理在新時代的要求。
第五,構建責任政府,以高度的道德自覺踐行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觀。在全球化和網絡化的時代背景下,西方的各種思想觀念、生活方式涌入國內,同時,中國傳統的思想文化也在以各種方式影響著人們的頭腦。如何處理意識形態的一元同思想文化的多元的關系,如何既弘揚主旋律又尊重多樣化,如何有效地解決社會各階層、各群體利益的沖突、表達與整合等,更好地凝聚力量、增進共識,以更好地代表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這些問題都要求推動責任政府的構建,同時對責任政府提出了更為嚴格的道德自覺、道德自律的倫理要求。“責任政府就是政府要對人民負責,對人民的幸福生活負責。進而言之,要建立一系列的制度和機制,保證政府對人民幸福生活的承諾和責任。”[3]俞可平:《善治與政府》,〔北京〕《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1年第2期。只有政府制定相應的制度來切實承擔其責任,人民美好生活的實現才有現實的保障,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觀才能落地生根。
第六,以新發展理念統籌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總體布局和戰略布局。人是社會的人,社會是人的社會,人和社會的內在統一關系表明人民的美好生活具有顯著的社會性。人和社會都需要發展,發展是解決我國一切問題的基礎和關鍵,也是實現人民美好生活的基礎和關鍵。在新時代,要科學地實現發展,就必須貫徹創新、協調、綠色、開放、共享的新發展理念。創新是發展的動力,協調有助于解決發展中的不平衡問題,綠色發展是可持續發展的必要條件和人民對美好生活追求的重要體現,開放是國家繁榮發展的必由之路,共享是解決發展中公平公正問題的重要途徑。新發展理念堅持以人民為中心,深刻揭示了我國實現更高質量、更有效率、更加公平正義、更加可持續、更加協調的發展的必由之路。
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總體的、多方面的,不僅涉及物質文化生活,而且涉及民主、法治、公平、安全、生態環境等方面,這就對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文明建設等各方面工作提出了更新更高的要求。因此,統籌推進“五位一體”總體布局和“四個全面”的戰略布局,是十分重要和必要的,不僅有助于化解我國社會的基本矛盾和主要矛盾,而且能夠極大地推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發展和人的全面發展。
依照馬克思主義人學的邏輯理路,人對美好生活的追尋印證了人實現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終極愿望。人的發展首先表現為“感性的解放”,這種解放并不表明人尋求肉體感官的快樂或暫時的愉悅,而是隱喻著人要求永恒、超然的生命意義和價值,摒棄庸俗生存之蒼白與空洞,吁求勞作與審美的圓融統一,使日常的勞動實踐擺脫異化的藩籬,使人能夠真正以人的方式去生產和生活。這樣的人必定是豐富的、全面的人,是同人的本質一致的、現實而又理想的人,這樣的人才有資質和可能運用自己屬人的感性能力和理智能力在世界中確證自己并進一步發展自己。
人是自然的產物,也是歷史的產物、社會的產物,人的完善和發展無疑是需要在一定的社會制度的保障下才能完成的。資本主義之所以造成人的片面發展根本上是因為在這種制度下一切人的關系變成了物的關系,人的自由自覺的活動屈從于物的生產和統治,人與人的關系蛻變為一種與人相疏離、相對立的物質的力量。在趨利沖動的驅使之下,一切政治的謀劃和規制都服從關涉經濟考量的剛性邏輯,從而遠離了真正的政治關于人的徹底理解。正是在對于人的全面發展要義的確切把握的基礎上,馬克思主義實際上提出了重塑美學的政治學維度的任務。要言之,只有在美好的政治之下才有可能創設與構建起一個和諧、整全、向善的美好社會,也才有可能對人的活動進行美學意義上的審視與觀照,最終從審美自由通達人的政治解放與自由。
在新時代,隨著我國社會主要矛盾的轉化,如何在新的歷史條件和時代背景下滿足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更好地實現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更精準地適應中國特色社會發展的需要,對中國共產黨來說無疑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和挑戰。打鐵還需自身硬。辦好中國的事情,關鍵在黨。我國社會主要矛盾的最終解決,主要取決于中國共產黨有立黨為公、執政為民的理想信念,完善應對國內外復雜局勢的戰略布局和總體布局,也取決于其執政能力與執政藝術。國家、民族的美好未來和廣大人民的美好生活,都離不開黨和政府的善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