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蕊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現代性是集最相矛盾的詞義于一體的雜音異符混合體。”[1](P13)就文學來說,“現代性”強調的是對個體生命與現代化生活的體驗,包括人的處境、欲望和精神,是具有自我解放和與時俱進意義的現代精神和價值取向。西方文學早在20世紀就完成了對文學現代性話語的轉變,標志是現代派文學的誕生。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對于人在技術面前的無力,文學形成了叛逆高潮,意識流、荒誕派、表現主義等等紛涌而出,這些統稱為現代派。西方現代主義理論思潮催生了中國現代文學,推動了中國文學現代性的發展。與西方文學現代性中的反叛性與解構性相比,中國現代文學的現代性則具有強烈的重構意義和結構功能。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審視處于中西文化交匯期的通俗大家張恨水與張愛玲作品中的現代性是極有必要的。
1.市民意識。張恨水的代表性著作大多以20世紀20、30年代的老北京為故事展開背景,展現的是老北京市民豐富多彩的浮世繪。《春明外史》中對北京古老景觀和北京市民特有的雍容閑適狀態的描寫,《啼笑因緣》里對天橋水心亭市民風俗畫的展現,上層社會時髦女郎的肉色絲襪,西班牙垂著長穗子的披肩……從題材到人物,從主題到內容,張恨水的小說都體現出濃烈的北京市民文化意識。張恨水讓平民啟蒙流淌在民間描繪間,形成聚焦北京市民的民間啟蒙性現代市民主題,作品深受市民讀者的喜愛。
張愛玲的生活軌跡從天津、北京、上海到香港,一直輾轉于現代都市之中,她的小說背景也基本都在都市中展開,小說里充滿了電車、公寓、高樓、汽車等現代都市標志事物。上海是張愛玲最熟悉和喜愛的城市,她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幾乎都寫于上海淪陷期。當時的上海完全施行西方的城市建設模式與商業文化方式,張愛玲在這種漠視著民族存亡的現代化大都市中生活著,她可以真切感受到個體命運的無力,亂世里繁華的荒涼。對于國家與民族的命運,她無力預知,也不感興趣,所以干脆將關注點聚焦在市民個體命運上,去表現淪陷區普通人的心理文化。
2.女性意識。張恨水的小說中未曾明確指出女性解放的出路及具體途徑,他小說中的女性形象無論正面還是反面,大體上都屬于傳統類型,精神內核也是積極正面的,具有中國傳統女性的美德。《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就是一個典型,作者在她身上寄托了自己的人生體驗與對女性的理想化構思,“張恨水在描寫冷清秋這個人物時,傾注了自己對美的理解和追求。”[2](P173)即使是塑造《春明外史》中沈鳳喜這樣與傳統美德相左的反面人物,她那因愛慕虛榮而釀成自己悲劇下場的結局,也反證了作者贊成女性傳統美德。
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女性欲望與主體意識尤為突出。她們是混跡于日常生活且有著正常“人欲”的女性,但這種人欲往往陷入男權壓制的困境中,逐漸轉為異化。比如《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原本對愛有著正常的欲望,然而因為現實中從未有過正常的性生活,也從沒得到過真正的親情、愛情與友情,這種欲望長期被遏制,其結果就是心理變態,徹底異化。小說中曹七巧最后變得陰暗刻毒,甚至不讓兒女有正常婚姻。張愛玲在小說中強調女性的自我意識與地位,突出女性正常欲望的正當性,相比較張恨水,其女性意識更為深刻。
1.入世之世態描摹。張恨水具有儒家的“入世”精神,小說不單局限于言情,而是以男女主角的感情線索串聯包羅萬象的社會景象,這種以言情串寫社會,并以積極入世的態度揭露社會的黑暗的特點被概括為“以社會為經,言情為緯”,側重于“世態”。在《秦淮世家》中,作者寫了歌伎小春,知識分子徐亦進,俠盜王大狗,江南銀行錢經理,將秦淮河一帶的下層人士與上層人士的社會生活鋪展開,展現出一幅大型社會市井人物圖,寫盡時代巨像與世情百態,并在小說中暗示了抗日決心。在《春明外史》中,作者以記者楊杏園為中心敘述其與梨云、李冬青之間的感情糾葛,敘述內容涵蓋軍界、官場、舞場、妓院等社會各階層,在言情之外,更多的是對社會黑暗年代的思考和知識分子悲劇命運的探析,且具有樸實的人道主義精神。
2.出世之人性揭露。張愛玲與張恨水不同,她對文學世界以外的政治世界不敏感也沒興趣,同是繼承發展世情小說,張恨水的側重點是“世態”,張愛玲則側重“人情”,人性與人際是她表現的重點。張愛玲以出世姿態諷刺人性沉淪,力圖表現人性的深處與陰暗面,《紅玫瑰與白玫瑰》里振保在見異思遷與悔過改正間反復游離,《傾城之戀》里范柳原與白流蘇的自私狡黠和不斷試探,《十八春》里每個人物都既是受害者又是兇手。張愛玲顛覆男權社會所塑造的男性英豪形象,直視末日之際中國男性從肉體到精神的萎縮,她樂于用冷然的筆調尖利地揭露人性,但不同于魯迅對國民性“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度,她不打算對此做出否定或鞭撻,而是傳遞這樣的情緒:人性與俗世就是這樣,我懂得且諒解。
1.中式為主。張恨水采用的是傳統的章回體小說形式,他表示:“要寫章回小說,走通俗之路,絕不寫人家看不懂的文字。”[3](P95)同時,他又以現代意味對這一傳統的藝術形式進行改良,使之既適應讀者傳統的審美興趣,又具有現代性品質。
張恨水以“社會為緯,言情為經”,在小說中注入社會內容與時代精神,擴大了章回體小說原本承載的意義和容量。又通過學習“林譯小說”認識西方現代小說,學習西方現代技法,使用限制敘事、環境描寫和心理描寫等改變小說文體形態與內容,他說:“關于改良,我增加一部分風景描寫和心理描寫,這得自西洋小說。”[4](P104)后又在《八十一夢》《巴山夜雨》中逐漸淘汰了回目和套語,改變章回體的文體結構與審美,增加現代性成分。此外,張恨水還對章回體的敘事模式進行改良,改變了全知視角和“說書人”腔調,避免傳統小說的混雜性,用多元交替、敘事時間“碎化”和敘事視點“內化”等方式使章回體不斷現代化,成為具有現代性的藝術形式。
2.中西合璧。張愛玲在創作中繼承并發展了中國古典文學的許多藝術質素,同時也大量運用西方文學中的現代性筆法,形成了中西合璧的藝術特點。
首先,張愛玲善于營造意象,或賦予傳統韻味,或建構現代意味,輔之以天才的視覺色彩與通感表述,這就使意象背后的深層心理或喻指變得別有深意且生動可感。她的意象大體可分三類:一種是喻指女性地位的意象,如貓、洋娃娃、公寓、現代服飾;一種是暗示人們生存狀態的意象,如電車、鐘表、烏殼蟲;還有一種是暗指異化的審丑意象,如蜘蛛、仙人掌、小藍牙齒、剃刀片。
其次,張愛玲擅長運用現代性的電影手法,最典型的就是蒙太奇。比如《金鎖記》中,“望久了就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翠竹簾子褪了色,金綠山水換成了她丈夫的遺像。”蒙太奇的手法自然過渡了時空的跳躍性,也將光陰轉瞬即逝、美人轉眼暮年的惶恐情緒表達得巧妙到位。
此外,張愛玲在敘事視角上不局限于傳統的全知視角(即零度聚焦),而是涵蓋了零度聚焦、內聚焦和外聚焦。比如《傾城之戀》中全知全能的零度聚焦,《紅玫瑰與白玫瑰》中局限于幾個人物的意識與感受來敘述的內聚焦,《封鎖》中只從外部呈現客觀環境的外聚焦。張愛玲靈活應用具有現代風格的內聚焦與外聚焦,用內聚焦追溯到人物內心,對人物進行細膩的心理描寫和精神分析,用外聚焦使作品留下敘事死角和空白點,引起讀者的參與感和好奇心。
張恨水的身世與教育背景使他關注家國社會,追求美好感情。張恨水出生于和睦幸福的普通舊式家庭,良好的成長環境讓他形成健康樂觀的性格,普通的家庭背景讓他有努力奮斗的決心。雖然父親早亡,但這不至于讓張恨水憤恨世界或對社會冷眼旁觀,反而可以激發他的少年斗志。同時,張恨水接受的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私塾教育,他自幼學習四書五經,做過八股文,骨子里就被舊式教育塑造成為傳統文人。儒家思想使他重視實現人生價值,關注國家命運,贊同經世致用,確立以“仁”為本的思想,其中“義利”思想使他形成了正直的人格,并具備傳統知識分子仇視黑暗的清高品性。
與張恨水不同,張愛玲是真正的貴族家庭出生,她骨子里帶有一種優越感。但是時代變遷,昔日貴族沉淪,加之母親缺席,父親暴戾,小家庭的不幸使張愛玲形成孤僻自閉的性格,大時代的沉淪讓張愛玲深切體會到榮華褪去的蒼涼與末世的悲哀。此外,張愛玲雖然從小浸泡于中國古典文學,但在其母親影響下,她除了幼年讀過私塾,后來接受的都是西式教育。其小說創作無論是內涵還是技巧,都極具現代意味。因為這樣的身世和教育背景,張愛玲的小說總是以蒼涼為底色,寫繁華的都市,寫女性的異變,寫人性的陰暗。
“京派”圈子集中于京津一帶,傾向于純文學藝術,有距離地關照人生,心態清高,有名士之感。張恨水雖出生于南方,又被冠上“鴛派大小說家”,但從氣質和文化淵源上來看,他更偏向“京派”。張恨水一生多停留于北京,他明確表示過自己喜愛老北京的文化精神。小說背景也總設置在北京,筆下的北京古城充滿人情、道義、情趣,字里行間都是喜愛之情。相反,他反感上海的奢靡、拜金、繁雜,鄙薄上海的文化風格。因此,張恨水的作品總是充滿正統與大氣的氣息,熱衷于塑造名士才情與高潔的理想化人物。
“海派”帶有貶義,更顯商業化和利益化,聚焦商業大都市,浮華與摩登的商業味濃厚。王德威說:“說張愛玲是清末以來海派小說之集大成者不為過。”[5](P387)張愛玲摯愛上海,雖不是上海籍,但除了在香港讀書的3年,她一直在上海居住到20世紀50年代才離開去了國外,“既自覺是上海的一部分,又不是外地人對上海的好奇與興味,反而可以對這座城市賦予最深刻的禮贊。”[5](P387)張愛玲熱愛上海的文化,對上海人也有深厚的感情,上海是她靈感的圣地,賜予了她新銳、繁復、摩登與現代性,與“海派”天然親近。因此,張愛玲的作品充滿了十里洋場的綺麗繁華,小市民的瑣屑嘈雜,社會危難下的麻木從容,喧嘩背后的荒涼底蘊,還有鮮活新奇的語言意象。
張愛玲說:“中國人看見花落水流,于是對月長吁,嘆生命短暫,但也就到這為止,不再多想。”[6](P71)中國人沒有明確的哲學觀,雖有傷感氣息,卻時刻踐行“樂感文學”,張恨水就是中國哲學特點的典型代表。張恨水的身世與教育背景決定了其傳統文人的性質,他的小說始終由儒家與道家的思想體系支撐其中的內涵與走向,雖然他很想出國學習,但這一想法最終沒能實現,也就沒能真正受到西方現代主義思想的熏陶。因此,他會在《金粉世家》中揭露封建官僚豪門貴族的墮落腐朽,關注社會的改良與發展,為社會黑暗而憤慨,但他不會從人性角度去挖掘人物命運悲劇原因。
與此相對,自小接受西式教育的張愛玲深受西方哲學與文化思潮的影響,其身世經歷使她從深層心理上更認同理解西方的現代主義哲學觀。張愛玲有濃重的世界末日威脅感,“如果我最常用的字眼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里有著惘惘的威脅。”[7](P1)“末日意識”是西方文學的重要主題,海明威、艾略特都有所觸及,這種現世的空曠與末日的威脅與張愛玲的感悟相通,她從生命本質上領悟到了人類生存的困境與無力。張愛玲深刻領悟到現代主義哲學里“人的困境”與“社會對人的異化”的哲學內涵,她在作品中表現人在困境中不斷被異化的形象與心理活動,這也是她作品引人注目的成就之一。
“五四”以來,文學家更多地將目光放在文學的社會及政治價值上,甚至排斥文學的娛樂性和趣味性。因此注重娛樂與趣味價值的通俗文學,尤其是通俗小說,在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史上一直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但是,處于主流位置的“五四”新文學與處于邊緣位置的通俗文學在中國現代文學30年的長河中是不斷觸碰交融的,正如范伯群所說:“純文學與通俗文學如文學雙翼,今后撰寫的文學史應當是雙翼齊飛的文學史。”[8](P181)張恨水與張愛玲的創作是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中國通俗文學走向現代性的兩個制高點,他們對現代性的追求與成功對通俗小說現代化進程的發展有極重要的推動作用,是通俗文學現代性進程上的重鎮。對二張現代性比較的過程也是對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間中國通俗文學現代性更深刻的透視過程。
張恨水雖然使用被遺棄的章回體小說形式,但將傳統藝術與現代手法相結合,在“林譯”小說中了解西方現代小說,不斷改良章回體,逐漸拋棄回目與套語的累贅束縛,擺脫以全知視角為中心的說書人“聽—說”模式,讓敘事視角多元交錯,碎化敘事時間,加入心理與環境描寫,秉持“以言情為緯,社會為經”來編織廣闊的社會圖景,表達更具現代性的市民意識與女性意識,在挽留傳統文化的同時不斷做出改良提升,同時利用報紙連載方式讓作品盡快與受眾見面,讓自己的作品以最快的速度得到回饋。張愛玲則十分注重對人物的心理描寫與精神分析,使用蒙太奇等現代手法,強調作品對話性與讀者意識,又注重古典文學的用語和意象營造,文中充滿西方文學的“末日意識”與西方現代主義哲學,表現人的異化,對人性與人際十分洞明,形成了大俗大雅的境界,且她也借用媒介,以在雜志上發表或連載的方式使作品迅速傳播開,張愛玲的名氣也因此大振。
因通俗文學注重給大眾帶來愉悅和休閑,很多作品就有了“濫俗”的嫌疑,文學界對通俗文學也一直持有偏見。在這種情況下,二張依舊高舉通俗文學大旗,在通俗文學現代性上取得卓越成就,并大大推動了通俗文學的現代化進程,他們給通俗文學發展帶來的啟示十分重要。首先,他們用實際創作證明通俗是文學的本質,文學作為人類的一種精神形式,應當與人民融合,被大眾接受和喜愛,它不是缺點和被人詬病之處,“俗”是通俗文學走向現代性的優勢。但是,通俗文學不可一味追求“俗”以至于“濫俗”,應像二張一樣,與大眾融合的同時堅守文學的藝術性。同時,還應在“文以載樂”之上注重對文學的責任,使“文以載道”與“文以載樂”相融合。其次,二張沒有因為對傳統文化的了解與喜愛而故步自封,而是用開放性姿態兼容古今中外,打破通俗文學發展的桎梏,兩人的現代性成就證明中國文學傳統本身就具有強大的現代性,通俗文學的發展應當在堅守古典與傳統的基礎上引進西方可借鑒且與本民族文化相契合的因素,做到既向“古”開放,又向“今”開放,既向“雅”開放,又向“俗”開放,這樣才能形成既扎根本土又國際化的民族性文化。此外,如今是消費主義盛行的視覺文化時代,文學地位的邊緣化是不可忽視的事實,將文學商品化成為一種無奈但必須的途徑。20世紀20至40年代,傳媒才剛剛在中國興起發展,二張就利用媒介的力量使自己的作品廣為人知,如今傳媒行業極度發達,媒介已經滲透進我們的生活,則更應當學習借鑒二張的做法,充分遵循社會發展的規律,利用現代傳媒的力量,在傳統的文學傳播平臺外利用互聯網平臺、IP 合作模式和影像合作等方法來推廣通俗文學,同時形成具有規模性和權威性的通俗刊物,形成品牌效應,完善通俗文學的理論體系,這樣既能在當代大力推廣通俗文學,又可以保持通俗文學的發展水平。
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張恨水與張愛玲都舉起通俗大旗,持相同的文學定位,創作具有中國古典傳統底蘊的雅俗相融的現代通俗世情小說,轟動了全國,在40年代被并稱為“南張北張”。兩人創作的小說都富有現代性,是現代文學史上堪稱典范的現代性文本。二張塑造了不同的市民文化與女性形象,形成相異的文風和技巧,在現代性進程上取得了不同的成就,兩人的現代性各有千秋。
對二張現代性特質進行細化比較,可以更清楚得到兩人現代性的特點,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中國通俗文學的現代性變化發展從而有更清晰明確的曲線。二張的現代性成就也給中國通俗文學的發展帶來豐富的經驗與啟示:堅定文學“俗”的本質但要俗之有道,使“文以載道”和“文以載樂”相結合;要博采古今,兼取中外,形成扎根本土又具有現代化與國際化的中國通俗文學;借助傳媒,與市場結合,形成品牌效應的同時完善理論,保持通俗文學的“通俗”與藝術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