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展奮
宅家最近是熱詞。因為差不多全國都在“宅”。但網上見太多的“怨宅族”,嬉笑怒罵,怨懟種種,不可勝數。其實,這只是個生活方式轉換問題,人活著,本來就不該只有一種活法,轉換得好,你不但不會“怨懟”,還能獲得許多原先意想不到小發現、小幸福、小樂子。日本叫做“小確幸”。
在我,原先就“宅”,久宅之余,倒弄清了讀《史記》的兩個“積疑”。
看《史記·項羽本紀》:“猛如虎,狠如羊,貪如狼,強不使者,皆斬之。”這是卿子冠軍宋義的命令,用了“皆”字表面是約束眾人,其實直指項羽。我因此一直犯疑。羊最溫馴了,怎么說它“狠”呢?戰神項羽與羊,實在不搭。雖說古漢語“狠”通“很”。但是,文本依據在哪?本次宅家日久,靜心尋找總算找到了根據。《說文解字》:“很,不聽從也”。又,《易經· 大壯》注:“羊,剛很之物”。
宅家而破歷年“積疑”,為自己的長進暗暗高興。
看來古人對羊的評估迥異今人。恰巧小區門衛有當年的回滬知青,還說曾是羊倌,我便向他討教,他說,的確,古人比我們懂羊。羊只是表面溫馴,其實當羊不愿意時,你雖然前以繩牽,后用鞭打,它始終不往前走,那種“犟”,羊倌都知道,是一種“陰犟”,令人非常惱火;它還有一種惡習,啃草時連草根一起啃掉,所以俗云,牛啃留,羊啃溜。牛吃過的草地,不久仍旺盛,羊啃過的草地,經年還光溜溜的。綜上可見,宋義對項羽的三個比方可謂“的論”,果然是“知羽莫如宋也”。其次,史載楚懷王與眾約定,先入關中者為王,歷來注家都認為楚懷王暗存偏心,給劉邦“輕襲”機會而故意“壓重擔”給項羽,此次細讀發覺大謬而不然,請問率軍救趙的宋義為“坐山觀虎斗”而擁兵滯留了多久?整整四十六天!大家都沒注意這“四十六天”,就是這“四十六天”嚴重耽誤了項羽軍的行程,否則,提前四十六天破秦,項羽應該早入關了。
宅家而破歷年“積疑”,為自己的長進暗暗高興。
另,手邊有本《戴敦邦新繪一百零八將》,往時也曾泛讀,非常喜歡戴氏的獨家風格,但對其創作過程了解很少,看其手書落款,一般總是“癸未年或(庚辰年)初夏(或金秋)戴敦邦作水滸一百零八將于滬上”,也有“戴敦邦新繪水滸一百零八將于滬上漕河”,但日前忽然發覺有異,比如繪至“短命二郎阮小五”時,居然有“舊稿添小錢一串為賭資”這樣的異類字樣,再看畫稿,阮小五的右手二指果然懸著一串銅錢。有了這個發現,逸趣大增,覺得可以一窺大師的創作軼聞,或墨趣逸致,比如“錦豹子楊林”,他寫道:“庚辰年金秋疴疾,年年補作水滸人物圖”。自況彼時身體不豫。再如,畫至病大蟲薛永,他又題曰:“庚辰年秋日舊疾又患乃病大蟲矣”。由彼及此,想到自己也是一條病大蟲,不禁莞爾;而畫到“險道神郁保四”時,則題曰“庚辰年秋螯尚未肥時,近年持螯如嚼蠟”。似乎舔毫想蟹了,但又覺得食之無味,是蟹不如昔抑或人不如昔?我們不知道。
畫時遷,他說明:“將舊稿面向改之以區別”。我們據此可知,舊稿的時遷是臉向右的。最令人動容的是“活閃婆王定六”,水滸里微末角色,但他題曰:余累作水滸人物圖,唯此公累畫累改,此番又累累易稿,把握不定。
一個最不起眼的活閃婆尚且如此上心,塑造其他人物之殫精竭慮可想而知,私忖戴氏當常常神游于水泊梁山,非此絕不能如此通神也。
宅家小確幸,與君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