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 寧
內容提要 人們對文化遺產的認知是隨著社會歷史發展而不斷變遷、拓展的,對文化遺產價值評定應遵循其內涵變遷、價值動態性等基本規律和邏輯,預判與新創文化遺產有助于更全面科學的保護與利用。新時代文化遺產保護利用要與時代同步伐,遵循新思想新理念新戰略,進行以設計承載傳統精神、提煉美學精粹、重塑傳統文化的理論探索與創新。將創新理論融入現實創造,進行包括傳統營造、傳統家具、傳統工藝等在內的整體性、行業性和跨界融合的多元化新實踐,傳遞本土美學精神、造物理念,才能創造新時代的中國精神文化與造物文化,形成令當代世界所接受和推崇的中國話語、中國價值觀乃至中國生活方式。
文化遺產是人類文明創造的歷史遺存,是人類社會不同民族勞動與智慧的結晶,蘊含著豐富的美學精神、造物智慧和歷史記憶,也是我們今天進行文明創造不可或缺的重要基石與靈感源泉。由于文化發生發展過程的復雜性,也由于文化與政治經濟社會關系的復雜性,決定了人們對文化遺產認知歷程的曲折與漫長,更導致人們在文化遺產保護實踐中探索的艱辛與反復。晚近藝術社會學與文化社會學的建立,其本身就表明文化與人類社會發展之間千絲萬縷、錯綜復雜的關系。英國學者維多利亞·D·亞歷山大曾這樣解讀文化專家溫迪·葛瑞斯伍德所發展的“文化菱形”思想:“藝術是由一位或一群藝術家創作而成,而不是在沒有人為介入的情況下奇跡般出現的。藝術并不觸及整個‘社會’,而是觸及由社會體系中的個體組成的特定群體。”[1]〔英〕維多利亞·D·亞歷山大:《藝術社會學》,章浩、沈楊譯,〔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3年版,第69頁。所謂“文化菱形”事實上只是種說明圖,是在作者、藝術、消費者和社會這四個要素之間提供六根相互連接、類似菱形的線來表明它們所存在的復雜關系,旨在幫助人們理解文化與社會等要素存在哪些貢獻,其意義在于“促使人們更全面地理解文化客體和社會世界的關聯……要完全理解一個特定的文化客體,需要先理解所有四個要點和六條連接線”[2]Griswold and Wendy,Cultures and Societies in a Changing World,London:Pine Forge Press,1994,p.15.。葛瑞斯伍德的觀點提醒我們,對于文化和文化遺產的研究應當有更加開闊和動態的視野,有意識地將文化納入經濟、社會和日常生活之中,納入人類認知發展和實踐探索之中進行考察。這是我們確立先進理念、規范保護行為、促進文化發展的重要前提。
人類對文化遺產的認知與保護走過了一個十分曲折的過程。由于人類歷史發展動力的多元性與復雜性,也由于人們不同歷史時期所肩負使命的差異性,還由于人們認知能力的不足和偏差,導致對文化遺產的認識存在許多錯誤和誤區,其結果是造成不計其數的文化遺產和遺存被人為毀壞,留下無可挽回和難以彌補的損失。著名學者吳良鏞指出:城鎮化建設中古建筑遭到破壞,“盡管情況錯綜復雜,其共同點則可以歸結為對傳統建筑文化價值的幾乎無知與糟蹋,以及對西方建筑文化的盲目崇拜。”[1]吳良鏞:《論中國建筑文化研究與創造的歷史任務》,〔北京〕《城市規劃》2003年第1期。縱觀人類文化遺產保護的歷史可以看出,導致文化遺產人為毀壞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就是認知的狹隘與偏差;而文化遺產被妥善保護的原因,則必然是認知的正確與科學。因此,探討文化遺產保護問題,認知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
文化遺產與“文明遺產”。通常而言,理解什么是文化遺產,只要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制定的關于文化遺產的標準搞清楚就可以了,即可以將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評價標準作為文化遺產的基本定義或評判標準。但在人類漫長的文明史中所創造的浩如煙海的精神與物質文化面前,僅僅依據一個簡單的標準是很難作出全面概括的,也無法窮盡龐大而豐富的遺產類型。事實上,從《世界遺產名錄》的6項標準本身,人們也可看出對于文化遺產認知的變化軌跡[2]即從可移動的文物到不可移動的建筑,從單一建筑到一個建筑群體,從完整的古建筑群到一定規模的古遺址,從物質文化遺產到非物質文化遺產,從古建筑群到城市歷史文化街區再到古村鎮,從古代文化遺產到近現代文化遺產,從純粹文化領域到各領域的文明創造(如工業文化遺產、農業文化遺產等),從過往的文化遺存到現存和活著的文化遺產(如文化生態保護區等)。。文化遺產的內涵和外延在不斷擴展和延伸,文化遺產的時間空間范疇不斷擴大,類型和形態日益多樣化。從這個現象的基本面看,與其說是文化遺產,不如說是“文明遺產”更貼切,因為文化遺產的覆蓋面已經遍及幾乎所有人類文明的創造領域,這就需要運用廣義認識論不斷拓展和深化對遺產的認知,如同人們對博物館的認識“突破了人們頭腦中傳統博物館固有的擁有一定藏品和特定館舍建筑的概念”,出現“生態博物館和社區博物館”等一樣[3]單霽翔:《從“館舍天地”走向“大千世界”——關于廣義博物館的思考》,天津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頁。,遺產類型的不斷擴展也將成為一種常態。但這不等于說只要是人類文明創造都可以成為文化遺產。那么,這就涉及到文化遺產認定的內在規律和文化遺產生成的內在邏輯。對于這種規律和邏輯的認識與把握,顯然要遠比了解文化遺產的標準來得更為重要。
內涵變遷與動態性價值。文化遺產界定的最基本規律和邏輯是什么呢?在筆者看來,應是那些在各個歷史時代不同領域中創造并被普通認可的具有代表性的文明成果,包括那些歷史上創造的純粹功能性的器物與設施,以及具有改變人類歷史進程、發展走向與形態的機構組織所在地和承載重要歷史事件的建筑(群體)等。換句話說,給人類生產生活帶來重要變化和產生深刻影響的一切文明創造,都有可能成為文化遺產。事實上,文化遺產通常是某領域中經典性的創造,而“經典需要特殊的歷史背景”,“可以認為,經典時刻描述了所謂的范式轉變”[4]〔美〕彼得·埃森曼:《經典建筑》,范路、陳潔、王靖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導言第3頁。。這表明遺產的生成往往源于某種創造范式的轉變。歷史地看,文化遺產本身就是一個發展變化的概念,是隨著人們認知的變化而變化,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的,這種動態性也體現了不同的文明創造對于人類發展的作用也會因時因地發生變化。人們能夠理解故宮、天壇、大雁塔可以成為文化遺產,畢竟這些建筑的恢宏與精美及其歷史價值堪稱經典;可是,人們或許沒有想過那些在建造之時并不具有文化藝術價值的物質創造,居然在今天也可以成為文化遺產——都江堰在古代不過是一個大型水利工程,今天卻因為其發揮的歷史作用和獨特高超的建造技藝水平而成為文化遺產;長城是冷兵器時代能夠發揮重要防御作用的軍事設施,并隨著熱兵器時代的到來而成為失去功能作用的建筑,但今天不但沒有被拆除反而成為世界文化遺產。再比如德國的包豪斯學院,作為近現代以來改變人類造物文化發展方向(筆者以為,這種方向的改變就是一種彼得·埃森曼所說的造物范式的轉變)、確立了現代設計教育體系的世界第一所專業現代設計學院,因其獨特的歷史影響而成為遺產項目,并不因為它只有短短的十幾年的存在時間[1]〔德〕包豪斯檔案館、〔德〕瑪格達萊娜·德羅斯特:《包豪斯1919—1933》,丁夢月、胡一可譯,〔南京〕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2017年版,前言。。這就表明所謂文化遺產不僅限于狹義的文化領域,而是涉及人類所有文明創造,也表明已經逝去或仍未逝去并發揮重要作用的文明創造,都可以成為文化遺產。中國今天的超級工程如天眼、港珠澳大橋以及國家大劇院、鳥巢、空間站等,完全可能成為未來的文化遺產。而日常生活中的物質產品,如手機、電腦、打印機、臺燈、電視等,其各個時期生產的經典款式,也可以成為設計文化遺產。遺產的生成不僅涉及生產范式、歷史時刻,還涉及諸多關聯性因素,彼得·埃森曼就曾指出:“經典建筑不應該被當作自身孤立的物體,對它的研究需要關注其反映特殊時刻的能力,以及其與之前之后建筑關聯性的能力。”[2]〔美〕彼得·埃森曼:《經典建筑(1950—2000)》,范路、陳潔、王靖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導言第5頁。引入關聯性視域有助于更準確評判遺產的價值。可見,人類的文化與文明創造,其價值具有明顯的動態性,這種動態性決定了文化遺產概念內涵的持續擴展與延伸。
文化遺產:預判與新創。不難看出,文化遺產作為一種概念,在歷史的發展中其內涵與外延隨著社會歷史以及人們認知的發展變化而發生變化。以這樣一種認知態度來看待文化遺產,就能夠避免人為毀壞文化遺產,妥善保護已經確定的文化遺產和未確認為文化遺產的當代創造。從這樣的認知出發,我們甚至應當對可能成為文化遺產的物質創造進行預測性保護,即建立一種由政府文化管理部門和文化專家共同參與的文化遺產預判機制,對可能成為卻尚未列為文化遺產的項目進行前置性保護,給可能成為歷史遺產的當代文明創造留出機會和空間,以前瞻性的思維杜絕當下和未來可能發生的文化遺產破壞現象。正如單霽翔所言:“人們不僅要‘為今天收藏昨天’,而且還要更多地關注人類的‘今天’和‘明天’,為‘明天而收藏今天’。”[3]單霽翔:《從“館舍天地”走向“大千世界”——關于廣義博物館的思考》,天津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8頁。在我們身邊,就擁有許多值得收藏的“遺產”:如王澍設計的寧波博物館、象山校區專家接待中心(水岸山居),貝聿銘設計的蘇州博物館,就其設計文化價值而言,完全可能成為未來的文化遺產,可先行進行必要的保護。而在歐美的一些當代藝術博物館,就把如凱瑞姆·瑞席這樣的頂級設計師作品作為收藏品,這不啻是對當代文化創造的認可與尊重。我們將這種文化創造稱作“新傳統”,而這種確認,不僅是拓展了文化遺產概念,更是確立了當代文化發展的風向標。
由于現代社會本身創造的物質與精神遺存,其更新換代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迅速和快捷,導致不太長的時期里,便有不同形態的物質文化出現。對已經過時甚至很快要消失的人類創造進行必要保護,就產生了一系列新型文化遺產:20 世紀文化遺產[4]鳳凰空間·華南編輯部編:《歷史文化街區改造》,〔南京〕江蘇鳳凰科學技術出版社2019年版,第10頁。、工業文化遺產、農業文化遺產、文化生態保護區等,以及文化線路、文化環境等遺產新概念。對于這些新型文化遺產的保護,國家也給予了高度重視,采取各種保護措施,使我國各類型文化遺產保護走上了科學、規范和法制化軌道。但僅此還不足以對文化遺產進行全覆蓋式的保護。基于前置性保護理念,我們甚至還可以根據當代文化訴求和科技條件,有意識地創造各種文化精品,尤其是造物文化精品,并在創造之后加以妥善保護,使之具備成為未來文化遺產的必要品質、條件與基礎。科技狂人貝佐斯在深山之中投巨資建造的“世紀時鐘”,就可以作為一種有意識的“遺產”創造來看待與保護。這種“新創遺產”的意識和行為,將有助于深化人們對文化遺產的認知,并在此基礎上提升文化遺產的保護意識和創造意識。
正確的認知是文化遺產保護的前提,先進的理念能決定保護行為的科學與否;認知過程曲折而漫長,探索之路湮遠而艱辛。新時代背景下,文化遺產保護利用正面臨前所未有的良機。
新思想新戰略。傳統文化是一個民族的身份標識和精神內蘊,決定著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獨特地位與作用,失去這種標識就意味著失去一個民族的根性。文化遺產是傳統文化重要組成部分,唯有保護繼承好文化遺產,才能維護中華民族的根與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華文明綿延數千年,有其獨特的價值體系。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基因,植根在中國人內心,潛移默化影響著中國人的思想方式和行為方式。”[1]習近平:《在北京大學師生座談會上的講話》,2014年5月4日,見中國網2014-05-05。深刻揭示了民族文化基因對確立民族根性、靈魂與標識的內在關系。在繼承與發展關系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堅持古為今用、以古鑒今,堅持有鑒別的對待、有揚棄的繼承。”“既需要薪火相傳、代代守護,也需要與時俱進、推陳出新”。在創新理念上,提出要“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激活其生命力”,“使中華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與當代文化相適應、與現代社會相協調”[2]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二卷),〔北京〕外文出版社有限責任公司2017年版,第313、340頁。。這一系列論述,體現了習近平總書記對文化遺產繼承創新問題的前沿理念,闡明了繼承與創新、保護與利用的辯證關系,是推動當代中國文化遺產保護和利用的根本遵循。
隨著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發生變化,文化遺產保護的任務和使命也發生改變:不僅要提升保護層級,還要提高繼承發展水平;不僅要考慮保護的科學性,還要考慮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文化遺產保護與當代建設之間關系如何協調問題,以更好地適應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期望對精神生活的新期待。確立對文化遺產類型、范圍的新認知,是進行科學保護的前提。國家出臺《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2017)等一系列政策舉措,在文化遺產保護對象和類型上有許多新提法和新要求。在遺產類型上,提出加強“城市特色風貌管理”,這個概念就意味著將人們熟悉的名城名村名鎮、歷史文化街區、名人故居的保護,擴大到城市特色風貌,即將城市中富有特色的地方性建筑、區域民俗風貌也納入“文化遺產”的范疇,這無疑是在更深刻的層面上把握了“文化遺產”概念的深層內涵和本質屬性。在保護要求上,體現出整體性、系統性、全方位的保護思路。在繼承方式上,提出要融入生產生活,讓優秀傳統文化價值深度嵌入百姓生活。這些國家層面的新提法、新政策、新思路,不僅充分表明我國對文化遺產的認識理解越來越深入,而且表明對文化遺產保護利用有了許多合乎國情的新理念新戰略。
設計與精神物化。探索傳統文化的繼承發展無疑是一個漫長而又系統的工程,文化強國戰略背景下,專家、設計師們也進行了深入的理論探索,理念與思路呈現不斷深化和細化的特點。彼得·埃森曼的“建筑不僅僅是關于物質的存在”[3]〔美〕彼得·埃森曼:《經典建筑(1950—2000)》,范路、陳潔、王靖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中文版序第2頁。的觀點,道出了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之間存在深刻聯系。文化遺產繼承轉換,作為物質與精神結合體的設計及其設計文化,是一個需要給予充分關注的問題。相形于精神文化,設計文化包含了精神理念、設計美學、工匠技藝、人機工學、人機科技、材料科學等多方面因素,是美學與工藝、文化與科技、精神與物質相互融合的產物。現代藝術設計無疑是當代文化創造乃至其他領域生產創造不可或缺的一門學科和專業,更是優秀文化遺產繼承發展必須憑借的重要專業技能和途徑。中國現代藝術設計面臨一個繞不開的問題就是如何將豐富的傳統文化帶入當代,以實現與現代生產的融合,并讓傳統活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許平等專家深入探討了“民族傳統文化元素在現代藝術設計中的應用研究”這一在繼承弘揚傳統文化中的重要論題,認為現代藝術設計中民族文化元素應用的實踐,可以分別從“民族文化符號與設計理念”“民族文化元素與設計風格”“民族文化精神與設計環境”三個維度進行考察。他們認為“符號真正的有益性是一種形式結構與一個正確理念的有效匹配”[1]杭海、林存真主編:《從OLYMPIK到APEC:民族傳統文化元素在現代藝術設計中的應用研究》,〔北京〕中國工業建筑出版社2017年版,第18頁,第19頁。,也就是說由于符號往往內蘊著復雜的文化信息和意義指向,要使其發揮一種正能量的作用,應當有一個正確的文化選擇或理念作為支撐,當然這種支撐是建立在理念內涵與形式結構有機統一的基礎之上。許平等學者還從更為深層的文化心理的延續來探討傳統文化的繼承問題,將民族文化精神與設計環境聯系起來,認為“反映在設計中的精神取向往往是文化元素的復雜組合,它對應于所賴以生存的外在環境,因此包含著一個更為完整和整體的環境要求”,“設計中的精神是對外在環境的反應方式”[2]杭 海、林存 真主編:《從OLYMPIK到APEC:民族傳統 文化元素 在現代藝 術設計 中的應用 研究》,〔北京〕中國工業建筑出 版社2017年版,第18頁,第19頁。。不難看出,民族文化精神的傳承,即便是提供設計來維系和傳承,也需要一個來自這個民族對外在世界的基本態度,以及由這個基本態度所形成的文化傾向。通過現代藝術設計不僅要傳承民族文脈,還要以具有民族特點的對待世界的態度來考量面向現實和未來的設計實踐,這樣才能從內在的、深刻的層面上繼承和弘揚民族文化。
精髓汲取與重塑傳統。設計是將造物思想和理念具體呈現出來的關鍵環節,其過程也是哲學、藝術、技術、工藝、環境和心理等眾多元素的綜合,是造物從理念到產品必不可少的過程。設計作為關乎造物的人類智性行為,我們的先人積累了極為豐富的造物文化技藝、美學思想乃至哲學理念;并以設計為中介,以高超的技藝與高度的智慧將美學精神有機融入器物之中,成就了今天無數文化瑰寶。然而,“文化概念的發展過程中有這樣一個基本假設:即一個時期的藝術與當時普遍盛行的‘生活方式’存在密切的必然聯系,因此審美判斷、道德判斷和社會判斷之間存在著密不可分的相互關系”[3]〔英〕雷蒙·威廉斯:《文化與社會1780—1950》,高曉玲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版,第一編,第七章。。傳統文化作為適應以往不同時代社會生活方式的需要而產生和創造出來的精神與物質遺存,必然存在與當代生活方式的某種不相適應性,我們今天如何繼承其中有生命力的東西——比如當下所缺失的一些審美精神、價值理念和科學的合乎人性的生活態度——成為文化專家和設計師們思考的重要問題。如果說上述專家的探索是基于傳統繼承及其現代性轉換的理論思考,那么,另一種探索則從理論(理念)轉向“設計”這一生活與現代性的“中介”來討論傳統的繼承創新問題,更具有理論與實踐融合特性和可操作性價值。現代設計是傳承和創新中國優秀傳統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方式和手段,尤其是在現代造物領域。傳統造物和設計文化的繼承發展,對于中國這樣的后發現代化國家,關鍵的問題是要全面推動現代設計文化啟蒙,不僅從事造物的專業人員要系統掌握現代設計知識和設計理念,而且要讓大眾百姓也了解現代設計常識、提高現代設計欣賞水平。曹小歐系統回溯和梳理了中國“經由‘工藝美術’到‘現代設計’的變遷因由”,“以‘設計’作為‘現代啟蒙’開始,這完全超越了通常的設計史視野,而將20世紀中國現代設計置于‘現代性’問題的整體之中”。他重點“討論‘現代設計’在中國的語言方式”,以及如何“形成‘東方設計’自覺追求”[1]曹小歐:《中國現代設計思想——生活、啟蒙、變遷》,〔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18年版,第3、5頁,第220頁。。但他也提醒人們:“在面對歷史悠久的傳統工藝時,經驗的感性總是讓人們感到親切,進而導致我們可能會對傳統工藝作出些許言過其實的溢美,而無視它在工業批量化生產目前的‘遲鈍’,這種在潛移默化中滋生出來的鄉土情懷,有時已經成為我們在提倡本土時‘劍走偏鋒’的隱憂。重新回到‘本土’,需要對傳統去粗存精的提煉,而不是一味地堆砌。”[2]曹小歐:《中國現代設計思想——生活、啟蒙、變遷》,〔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18年版,第3、5頁,第220頁。這一對傳統工藝與現代設計乃至當代造物生產之間關系的表述,顯然是建立在深入思考和分析的基礎之上,是在推崇和弘揚傳統的語境中特別需要警惕和審視的。周憲從設計本身的價值功能來考察其在當代的轉向與變化,認為晚近設計有三個重要的變化值得關注,那就是從功能到審美的、從一元標準化到多元個性化、從技術理性走向人文價值的轉變,并指出“人性化的設計詩學乃是當代設計發展的必然邏輯”[3]周憲:《藝術理論的文化邏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33-242頁。。這些趨向和變化,顯然是人們在文化遺產的繼承轉化中應當給予關注并作為設計實踐的重要考量。當設計詩學所需要汲取和展現的人文內涵,正是豐厚的文化遺產所能夠提供時,我們必須以當代視野與精神訴求對文化遺產進行披沙煉金、去粗取精的萃取,以現代設計語言重構傳統文化元素。這是再造傳統文化、實現時代價值的前提,也是構建當代中國本土設計語言的基礎。唯有如此,才能為當代世界文明創造貢獻中國智慧、中國經驗。
文化遺產的保護繼承和利用創新是一個十分復雜的系統工程,關涉的領域和行業也格外廣泛。從宏觀角度來看,這方面的實踐探索主要有整體性(綜合性)項目、單一行業、跨界融合以及元素利用等類型,并在繼承創新過程中突出文化心理延續、哲學思想傳承、傳統與現代融合、本土與世界銜接、自然與人文平衡等,尤其是探索文化基因傳承與再生之方法和理念,積累了難能可貴的經驗。
整體性轉化:讓傳統營造穿越歷史。中國悠久豐富的歷史文化遺產中,建筑文化遺產是極為重要的一部分,不僅在世界建筑中獨樹一幟,而且區域特征鮮明且風格多樣,但這類遺產也是現代化建設中受到沖擊和損害最多的。過偉敏先生提出城市歷史地段景觀藝術設計的4個原則:即保持歷史連續性、保持空間連續性、重視傳統心理的延續和保護、注重景觀形態的多樣性與復雜性[4]過偉敏主編:《建筑藝術遺產保護與利用》,〔南昌〕江西美術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頁。。從建筑本體的歷史、空間,到與建筑相關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文化習俗,進行系統、綜合的保護理念,對于建筑遺產的保護利用具有重要的參考和指導意義。包括福建土樓、廈門鼓浪嶼、杭州南宋御街等在內,都是實踐這一保護理念的成功案例。著名建筑設計師王澍則從中國繪畫、江南園林設計中領悟精髓、擷取元素,他認為園林是“作為文人之間參與的生活世界的建造,以某種哲學標準體現著中國人面對世界的態度”,因而造園“是特別本土,也是特別精神性的一種建筑活動”[5]王澍:《造房子》,〔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6年版,第16、17頁。。他創造性地將這些元素與鄉村民居的建造相結合,以現代建筑設計語言,設計出象山校區專家接待中心“水岸山居”,實現在歷史與現代、民族與世界之間的穿越和銜接,實踐了他構建中國本土建筑設計體系的構想。
行業性轉換:道器合一的新中式。相形于傳統建筑文化,古代家具文化遺產更貼近人們的日常生活,也更直接體現著中國文化傳統中的生活理念和美學追求,而其中所蘊含與積累的豐富美學內涵,成為我們今天創造新的人居美學的精神養料。為此,眾多設計師力圖從古典家具中汲取美學養分,從事新中式、輕中式等各種原創當代中國家具品牌設計。古典明式家具因其熔鑄了古代工匠和文人藝術家的設計智慧和美學追求,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不僅為世界各地博物館所收藏,也為世界各國收藏家所青睞,甚至還成為當代著名設計師的創意靈感來源。中國當代設計師更是將明式家具作為創造當代新中式家具風格、打造相關品牌的重要摹本。這個過程艱難而曲折,許多轉化和創新都是在歷經挫折和失敗后逐步為人們所首肯,即便是少數成功的設計也有待時日才能獲得眾人的欣賞和接受。設計師古奇創建的梵幾品牌,從明式家具中汲取簡約、靜穆的美學基因,形成以明式家具為主要形態、融合日式與北歐風格的“輕中式”家具。正如陳仁毅所總結的明式家具八個核心價值之一“由安定、安靜到心境過渡的文化內涵”,體現“中國家具文化中特有的‘道’‘器’合一的哲學觀”[1]陳仁毅:《中國當代家具設計——從文化鑒賞到春在創新》,〔北京〕故宮出版社2016年版,第55頁。,準確把握了明式家具重要內涵一樣,設計師古奇也力圖傳遞這種精神內涵,但又灌注了自身的理解、感悟與處理方式。他將安定、安靜的明式家具內涵加以轉換,形成具有禪意的空靈美感,而“生長于野,安于室”的品牌訴求,則表達了對自然美的向往以及與現實之間“平衡”的價值追求。當然,不論“新中式”還是“輕中式”,其外在形態的不斷美化與內在品位的逐步提升都有待進一步探索完善,創造性轉化仍在路上,也永遠在路上。明式家具歷經幾百年才達到一種深厚永恒的美學境界,繼承這些優秀的設計基因應成為中國大多數設計師的使命,同時也必須以更加開闊的視野接納世界各個文明體系中的精華,創造出屬于當代中國的本土設計語言與設計品牌。
跨界融合:傳遞內在精神的再生。源于中國本土文化遺產的創造性轉化,在具體實踐過程中不是一種簡單的源于遺產本身的保護與利用(當然這種保護是基礎和前提),甚至不是一個傳統行業(非遺)的保護和利用,而是借助現代設計理念、方式、手段去提取其中的元素,包括傳統造物中的符號、工藝、方法等,并根據當代生活需求,在行業自身之中以及超越行業的跨界融合中,重新創造系列的現代產品,以真正做到優秀傳統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設計師張雷在杭州余杭區這個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工藝與民間藝術之都”的地方,與他的團隊們確立了讓設計回歸鄉土這一“還鄉”概念,摒棄以往只是單純地改良傳統工藝項目的做法,在對余杭區傳統工藝的深入了解與把握的基礎上,進行重新解構和創造。這就擺脫了沿著傳統造物遺產的基本形制去進行設計的淺層次轉化,而是深入到傳統造物材料制作的方法與理念層面,試圖傳遞古人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環保生態的造物精神,通過材料制作的本土性達到接續傳統與現代的全新設計效果。“品物流行”品牌的設計師們借助“研究、探索不同的材料,最終創造出尊重傳統(應用傳統材料和工藝),卻又顛覆傳統(對傳統材料和工藝進行溶解和重新組合)的設計作品”[2]沈婷、郭大澤編著:《文創品牌的秘密》,〔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8年版,第137頁,第143頁。。在筆者看來,這種傳承方式,顯然十分有助于在更廣闊的空間和領域植入傳統工藝的設計基因乃至設計精神,不僅更能產生創造性的設計作品,而且能在更深刻層面實現傳統工藝的新生,體現出我們民族對于造物的獨特理念與方式。中國民間傳統竹編工藝源遠流長、技藝精湛,不僅被中國設計師運用于現代日用工藝品品牌“綠竹翁”的系列產品設計,而且被國際品牌愛馬仕子品牌“上下”運用于薄胎茶器之中,但“品物流行”的獨特之處在于不是考慮傳統竹編工藝的直接轉化與創新,而是從材料學入手對竹材料進行全面的解構——將其分解為竹片、竹竿、竹板、竹皮、竹絲、竹紙和竹纖維七種狀態逐一進行手工藝的研究和解構,再將解構出來的材料做成實際的樣品。設計師則在這種源于傳統工藝制作出來的原材料基礎上進行產品設計。因此,從新設計的產品形態上來看,全然沒有古代造物的影子了,但其材質及其制作方式則均是源于傳統的,是傳統的轉世投胎與再生。在這里,“尊重傳統是尊重傳統工藝的制作方式,尊重傳統對自然敬重的精神。顛覆的是一種語言,一種表面的設計語言。我們要求設計師所做的作品,在語言、功能、視覺上都非常的當代,但制作工藝非常古老,或者采用一種非常邊緣的簡單工藝”[3]沈婷、郭大澤編著:《文創品牌的秘密》,〔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18年版,第137頁,第143頁。。這種具有創造性的傳承方式,事實上已經深入到傳統工藝的原始基因之中,并對這種基因進行重組和再創造,始于傳統、立足當代,摒棄形制、注重精神,不僅使傳統獲得新的活力,而且將古老的傳統以極具可塑性的方式向世界開放。鑒于“竹”在中國文化審美系統中的獨特象征意味,2015年米蘭世博會中國館也創造性運用了竹片作屋頂裝飾,除了以此向中國傳統的抬梁式木構架屋頂致敬,建筑設計師還力圖“通過建構研究,進一步探討如何在哲學和精神層面上概括地表達中國的文化,而不是以具象的形式、符號、顏色等來對中國文化進行簡單的描繪”[1]李麗編著:《木藝建筑——創意木結構》,〔南京〕江蘇鳳凰科技出版社2016年版,第78頁。。而王澍為威尼斯第四屆國際建筑展雙年展設計的中國館,以一種極具觀念性的簡練表達,用來自江南民間的小青瓦建造了一個全新意識的園林——瓦園,試圖喚起城市人的文化鄉愁,其中支撐瓦片的框架也是由竹竿構筑的,簡約而鮮明地傳遞了中國傳統營造在材料和方式的上的獨特技藝[2]王澍:《造房子》,〔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16年版,第95頁。。這些設計無疑都異曲同工地以內在精神的傳統接續代替外在形式的傳承,成為一種具有深度傳承文化遺產基因的現代設計創新思路。
不難看出,王澍、張雷等設計師的探索是具有顛覆性和創新性的,能夠既激活傳統又使之重獲新生并走向未來。但同時我們也能看到,這樣的探索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耐心、毅力、恒心,更需要工匠精神。很顯然,在文化遺產保護與利用中,不論是哪一類型的實踐,都必須在一個更深刻層面去理解和繼承古代先輩們最可寶貴的財富: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這是遠比形式、美學、技藝等的傳承更為根本和本質的歷史遺產。任何杰出的古代造物都是聰明才智與高超技藝結合的產物,也是一絲不茍、精工細作精神的體現。凡是杰出的造物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精致”。“‘精致’,其實就是一種精神層面的氣質,也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種修養,更是一種可以多元發展的包容。因為只有充滿‘精致’,才能夠創造出更多不平凡的設計經典,也只有‘精致’,才可以支持一個人文輝煌的時代!”[3]陳仁毅:《中國當代家具設計——從文化鑒賞到春在創新》,〔北京〕故宮出版社2016年版,第111頁。
此外,傳統文化元素利用也是重要的實踐類型。這方面西方當代世界名品的設計以善于利用各民族文化元素而贏得世界消費者青睞的經驗,可為我們提供有益借鑒。愛馬仕的絲巾設計可謂創意迭出、精美無比,堪稱當代絲綢美術設計的高端產品。愛馬仕絲巾在工藝方面一絲不茍、精益求精,有獨特的手工技藝,其卷邊工藝堪稱一絕;但更令消費者青睞的是其美輪美奐的圖案設計和色彩呈現。愛馬仕絲巾的設計可視為一場藝術活動:從世界各民族文化中提煉和汲取元素。愛馬仕經常邀請藝術家把絲巾作為畫布進行創作,讓絲巾呈現出異常豐富的藝術元素。小小方巾承載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歷史文化元素,無怪乎有那么多消費者愿意購買價格不菲的愛馬仕絲巾。
新時代的文化發展需要我們不斷探索文化遺產保護與利用的新理念、新方法,呼應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對豐富精神食糧的新期待,順應當代經濟社會、科技文化發展的新趨勢,提煉和展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神標識,提煉和展示優秀傳統文化中具有當代價值、世界意義的文化精髓。這個過程中,要處理好傳統、當代和未來的關系;要立足新時代,不斷探索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融合方式,不斷推動反映偉大時代的當代文化創造,創新文化內容表現方式,廣泛運用新材料新工藝拓展傳統造物文化,讓中國創造攜帶中國文化元素、中國價值觀乃至中國生活方式,成為令世人喜愛、全球推崇的東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