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兵
內容提要 在《論再生產》等論著中,阿爾都塞針對資本主義大機器生產的客觀要求,新選取了勞動力再生產中的非物質條件視角,重點考察了勞動力的知識和技能培養的入門資格以及臣服于資產階級統治關系的意識形態教化機制,進而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概念,即意識形態國家裝置。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生產過程中,意識形態絕不僅僅是一種觀念體系,同時也是一種以現實存在表現出來的特殊的非強制國家裝置。意識形態國家裝置成功地掩蓋起自己的統治意圖,在鎮壓性國家機器為它提供的“盾牌”后面,保障了社會再生產。意識形態國家裝置的物性實踐使相應的機構得以生成,而不是相反。直接貫徹統治階級意志的國家意識形態裝置,是原初的、基始性的意識形態賦型,不同于次生的意識形態。這種以家庭、學校和宗教等建構起來的非暴力意識形態裝置,通過日常生活可以踐行的物質活動,起到了比暴力性的國家機器重要得多的支配和控制作用。
再生產是歷史唯物主義非常關鍵的一個概念,也是阿爾都塞《論再生產》[1]1969年3—4月,阿爾都塞計劃寫一部兩卷本的理論著作,第一卷探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第二卷探討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中的階級斗爭。其中,《論再生產》(Sur la reproduction)是該計劃的第一卷(計劃中的第二卷并沒有完成)。《論再生產》作為阿爾都塞最重要的遺稿之一,由雅克·比岱(Jacques Bidet)根據保存于當代出版紀念研究所的兩份手稿整理而編輯成書,1995年10月由法國大學出版社首次出版,2011年10月被收入“今日馬克思:交鋒”叢書再版。此書的中譯本由吳子楓翻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出版。一書的主要討論對象。針對資本主義大機器生產的客觀要求,他新選取了勞動力再生產中的非物質條件視角,重點考察了勞動力的知識和技能培養的入門資格及臣服于資產階級統治關系的意識形態教化機制,進而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概念,即意識形態國家裝置。這種以家庭、學校和宗教等建構起來的非暴力意識形態裝置,通過日常生活可以踐行的物質活動,起到了比暴力性的國家機器重要得多的支配和控制作用。
阿爾都塞說,歷史唯物主義對生產方式的分析,除了有物質生產方面的,還有一個重要的方面,即再生產。在馬克思那里,這被稱為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即“一種社會賦型如果在進行生產的同時不對生產的條件進行再生產,它連一年也維持不下去”[1]〔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21頁,第126頁。。這是對的。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廣義歷史唯物主義構式中,第二個構序環節就是再生產,在那里,馬克思將其指認為“生產”之后的“第二個事實”[2]〔德〕馬克思、恩格斯:《費爾巴哈》,〔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3頁。。阿爾都塞讓我們注意,馬克思這里所突出指認的是生產條件的再生產(la reproduction des condi?tions de la production)。如果說,“生產過程就在特定的生產關系的制約下使生產力發揮作用”,那么,生產條件的再生產就會包括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兩個方面。
首先是生產力中勞動力的再生產。除去大家都知道的生產資料再生產的可見必要性,在這里,阿爾都塞重點討論了勞動力的再生產(reproduction de la force de travail)問題。并且,在馬克思那里,勞動力再生產的物質條件得到過比較詳細的討論,比如勞動力生存下去所必需的生活資料的最低保障,這也是資本家發給工人工資的直接原因。但是,阿爾都塞自己想格外強調的方面卻是一個新的方面,即當代資本主義生產中勞動力再生產的非物質條件問題。他說:
事實上,為了使勞動力作為勞動力被再生產出來,僅僅保障其再生產的物質(matéri?elles)條件還不夠。我們已經說過,后備勞動力必須是“有能力”(compétente)的,也就是說,適合在生產過程的復雜體系(système complexe)內從事工作,即在限定的勞動崗位和合作形式下從事工作。[3]〔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21頁,第126頁。
這有兩個方面的深刻含義:一是阿爾都塞反對將生產力中的三個方面視為抽象的對象,勞動力不是勞動者的肉身,而是他“有能力”的功能狀態,即在生產過程中表現出來的勞作能力和工藝水平;二是揭示了一個新出現的情況,即勞動力與科學技術和知識的關系。在阿爾都塞看來,與傳統社會中的物質生產不同,甚至與馬克思所看到的資本主義工業生產中的工人也不同,面對現代性機器體系和工業流水線構成的復雜生活系統,完全沒有知識和技術能力的工人是很難適應的。用阿爾都塞的話來講,
生產力的發展以及一定時期由生產力歷史地構成的統一體類型(type d'unité historique?ment constitutif),都造成了這樣的結果:勞動力必須(在不同的方面)是有資格的(qualifiée),并因此要以這種要求得到再生產。所謂“不同的方面”,是根據勞動的社會-技術(socialetechnique)分工的要求,對于不同“崗位”和“職業”來說的。[4]〔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26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ouis Althusser,Sur la reproduction,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95,p.77。
其實,阿爾都塞在不指名地批評馬克思,因為在《資本論》關于勞動力再生產的討論中,馬克思沒有具體分析今天資本主義新型社會技術分工中技術工人的非物質條件問題。阿爾都塞的批評并不成立:如同阿爾都塞不可能知道在他的“后天”中后工業資本主義信息產業出現的編程勞動者的非物質條件(“數字勞動”)一樣,這是一個歷史問題。但是,阿爾都塞的提醒是對的。不同生產力水平之上,會有完全不同的勞動力再生產樣態。在這里,他以前資本主義社會生產中的勞動再生產與現代資本主義生產中勞動力再生產的差異性來說明這一觀點。阿爾都塞說:
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勞動力(多樣化的)的資格(qualification)的再生產怎樣獲得保障的呢?與在奴隸制或農奴制的社會賦型(formations sociales esclavagistes et servagistes)中所發生的情況不同,上述的勞動力資格(qualification de la force de travail)的再生產,傾向于(這涉及某種傾向性規律)不再(在生產本身的學徒期中)“在現場”(sur le tas)而得到保障,而是越來越多地在生產之外,通過資本主義的學校系統(système scolaire)以及其他層級和機構來實現。[1]〔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126 頁,第128 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ouis Althusser,Sur la reproduction,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95,p.77,p.78。
這是說,前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過程中,可能很少會出現勞動力的生產資格(技術能力)問題,只要有體力,就能從事農活和其他體力勞動;而在資本主義工業生產中,勞動力進入生產過程就會有一個是否能夠勝任和完成生產任務的資格問題。并且,拉犁和打鐵一類生產活動的技能的獲得,通常是勞動力跟著師傅在田間地頭和工場內部邊干邊學出來的,而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勞動力資格,卻是由學校系統專門培訓的。大家一定要格外留心,阿爾都塞討論生產力的再生產,最后還是為了引出自己想重點討論的核心問題——資產階級利用教育和其他意識形態國家裝置的作用問題。這里有一處不夠精準的地方是,在斯密寫《國富論》時面對的資本主義工場手工業時期,大部分勞動力的技能,還是在工場現場由師傅手把手教出來的。勞動力要通過專門的職業技術學校培訓獲得技術和生產資格,則是后來資本主義機器化大生產的客觀要求。
其次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問題。這是《論再生產》一書的真正主題。阿爾都塞告訴我們:一方面,未來的“工人”在學校中學習各種知識和技能,以獲得成為資本主義再生產中勞動力的資格;另一方面,還要被“內心的道德律令”(康德語)規訓成為順從者。其實,這正是讓勞動者從一開始就認同資產階級的生產關系的合法性。這是資本主義奴役性生產關系再生產中最重要的內在保證。他說:
人們在學校還要學習良好的舉止“規范”(règles),也就是說,學習勞動分工中的所有當事人依照他們“命定”(destiné)要占據的崗位所應遵循的行為“規范”:職業的首先規范和職業的良知規范;說得更清楚一點,也就是關于尊重(respect)勞動的社會-技術分工的規范,說到底就是由階級統治建立起來的秩序(l'ordre établi par la domination de classe)的規范。[2]〔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126 頁,第128 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ouis Althusser,Sur la reproduction,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95,p.77,p.78。
顯而易見,這里的勞動力再生產的非物質條件,已經不是指與科學技術對象化為機器化大生產相適應的知識和技術“資格”了,而是讓勞動者成為進入自己命中注定的被剝削的崗位中,順從地遵守自己處于被統治地位的規范。這是資產階級世界中勞動力進入生產關系再生產的重要條件。依阿爾都塞的判斷,這一切階級意識形態的奴化規訓,也是在資產階級學校教育中進行的。
實際上,在學校教育中,還發生著一件可怕的事情,即資本家奴仆的規訓。這一點與勞動力的非物質條件的教化是同步的。阿爾都塞說,工人接受生產技能和規訓式的奴化教育,而另一些人則被訓練成技術人員、工程師和高級管理人員。他們要“學習正確地‘管理工人’,實際上也就是說,(作為未來的資本家及其奴仆)學習‘恰當地使喚’(biencommander)他們”[3]〔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28頁。。阿爾都塞沒有直接說到的是,布爾迪厄[4]皮埃爾·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年),當代法國社會學家,最具國際性影響的思想大師之一。1953年畢業于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哲學系,1964年起任巴黎社會科學研究學校社會學教授,1968年起接任歐洲社會學研究中心主任,1981年當選法蘭西學院院士。代表論著有:《繼承人:學生和文化》(Les Héritiers.Les Etudiants et la Culture,Minu?it,1964)、《再生產:談論一種關于教育體系的理論》(La Reproduction.éléments pour une théorie du système d'enseignement,Minuit,1970)、《實踐理論大綱》(Esquisse d'une théorie de la pratique,précédé de Trois études d'ethnologie kabyle,Droz,1972)、《實踐感》(Le Sens pratique,Minuit,1980)、《學術人》(Homo academicus,Minuit,1984)、《國家精英:高等學院和群體之精神》(La Noblesse d'état.Grandes écoles et esprit de corps,Minuit,1989)等。已經在研究資產階級本身的接班人再生產問題。在《再生產》(La Reproduction,1970)和《國家精神》(La Noblesse d’Etat,1989)等論著中,布爾迪厄已經揭露了法國精英大學的資產階級接班人的等級化再生產機制。
阿爾都塞分析道,我們已經進入一個重要的思想關口,即發現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勞動力再生產中馬克思沒有充分討論的第二方面的內容:
勞動力的再生產不僅要求再生產出勞動力的資格(qualification),同時還要求再生產出勞動力對遵守既定秩序的各種規范的服從,即一方面為工人們再生產出對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的服從(soumission à l'idéologie dominante),另一方面為從事剝削和鎮壓有當事人再生產而出色地操縱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的能力(capacité à bien manier l'idéologie domi?nante),以便他們能“用詞句”來保障統治階級的統治。[1]〔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28-129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ouis Althusser,Sur la reproduction,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95,p.78。
勞動力再生產中的非物質條件,當然首要的是進入資本主義機器化大生產過程的資格,即一定的知識和技能。此外,阿爾都塞特別點出了勞動力再生產的非物質條件中的關鍵,即培養無產階級的奴化意識,對占統治地位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服從。同時,關鍵點還涉及資產階級的新型奴仆們(工程師和經理)的再生產,他們是出色地操縱意識形態裝置的專家。
最后,阿爾都塞終于不再繞圈子,他直接說,這里已經涉及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生產過程中,我們發現了“一種新的現實:意識形態”[2]〔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29頁。(nouvelle réalité:l'idéologie)。這里的意識形態,已經不是傳統馬克思主義解釋框架中那種“上層建筑”中的觀念體系,它是一種客觀的現實存在。這就是阿爾都塞自己的新觀點了。他形象地說:
所有那些從事生產、剝削和鎮壓的當事人,更不用說那些“職業的意識形態家”(馬克思語),為了要恪盡職守地(且不需要有一個憲兵跟在屁股后進行督促)完成他們的工作,都不得不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浸染”(pénétrés)在那種意識形態當中。無論他們是被剝削者(無產者)、剝削者(資本家)、剝削者的助手(auxiliaires,管理者),還是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的大祭司(grands prêtres,它的“官員”)等等,都是如此。[3]〔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28-129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ouis Althusser,Sur la reproduction,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95,p.78。
這里值得我們關注的方面,一是在生產與再生產中從事階級鎮壓的人,并不一定是憲兵,而也可能是資本家的幫兇——工程師和經理,二是在生產中的勞動者、剝削者和他們的奴仆,都浸染在意識形態的現實之中。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新的現實?它與資產階級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存在著什么樣的關聯?這就是阿爾都塞在《論再生產》一書中主要想討論的東西了。
1969年,阿爾都塞從正在寫作的《論再生產》手稿中精心摘要組合了《意識形態和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Idéologie et Appareils[4]在這里,阿爾都塞沒有使用法文中通常表達機器的machine一詞,轉而選取了福柯等人表達結構性功能的appar?eil。在中文翻譯中,appareil概念大多被譯為“機器”。可是,從appareil一詞在福柯之后的后馬克思思潮中的歷史語境中,準確地構境之意應該是裝置。我在這里區分性地保留國家機器和意識形態國家裝置的譯法。Idéologiques d'Etat)一文[5]在《思想》雜志的編輯秘書馬塞爾·科爾尼的鼓動下,阿爾都塞決定將自己正在進行的工作中的一些東西公之于眾,他從這部手稿中抽出一些片段,組成了著名的《意識形態和意識形態國家裝置》一文,發表在1970年6月《思想》雜志第151期上,并引起巨大反響。《論再生產》一書的編者雅克·比岱發現,這篇《意識形態和意識形態國家裝置》是阿爾都塞從此手稿的第3章(“論生產條件的再生產”)、第4章(“基礎和上層建筑”)、第6章(“國家和國家裝置”)、第9章(“論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和第12章(“論意識形態”)的摘要中選取組成的。。而正是這一文本使阿爾都塞的理論影響第一次超出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領域。依巴利巴爾的說法,
我認為可以說,這個文本已經成了并將繼續是阿爾都塞最重要的文本之一:是要描繪他的思想特征就必須參考的文本之一;是使用了烙有他自己名字“印記”因而可被直接辨認出來的那些概念的文本之一(在這里是“意識形態國家裝置”“意識形態質詢”,在別處是“認識論斷裂”“癥狀閱讀”等等);最后,它銘刻進了馬克思主義、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的后繼傳統中,成為當代哲學仍在繼續研究的文本之一。[1]〔法〕巴利巴爾:《阿爾都塞和“意識形態國家裝置”》(法文版序),〔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3頁。
巴利巴爾的這一評價基本上是準確的,《意識形態和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一文發表之后,這一文本立刻成為阿爾都塞繼《保衛馬克思》和《讀〈資本論〉》之后最重要的經典文獻,在不少領域產生了巨大影響。
如前所述,阿爾都塞現在更換了一個角度切入意識形態這一他始終關注的主題,這個新的角度是馬克思的社會再生產理論。他認同馬克思的這種觀點:每一種社會賦型(formation)為了存在,必須在它生產的同時再生產它的生產條件,這包括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再生產。其中,阿爾都塞更關心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力再生產中的非物質條件問題。這個非物質條件,除了包括大機器生產所要求的科學知識和技能,還包括勞動者對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的自覺順從。在他看來,這樣一種來自資產階級國家的意識形態再生產,是資產階級統治關系再生產的絕對必要條件。現在,他更關心這一“自覺順從”是如何通過意識形態國家裝置發生的。后來,阿爾都塞對此做過一個重要補充,他將資產階級統治的再生產看作一個整體。他說:“統治階級必須生產它的存在的物質條件、政治條件和意識形態條件(存在就意味著再生產)。但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的再生產可并非單純的復制,并非簡單再生產,甚至也不是一勞永逸地被其自身功能確定下來的既有機構的自動的、機械的擴大再生產,它毋寧是一種斗爭,爭取讓早先的、散碎而矛盾的意識形態要素在一整體中統一并復興起來——而這個整體恰恰是通過對先前意識形態形式和新意識形態趨向的階級斗爭才得來的。統治階級意識形態再生產的這場斗爭是場永無完結的斗爭,總是不斷重新開始,在任何時候都服從于階級斗爭。”[2]〔法〕阿爾都塞:《關于意識形態國家裝置(AIE)的說明》,孟迎登、趙文譯,《美術館》總第12 期,上海書店2008年版。
與以前阿爾都塞關于意識形態的論說的側重點不同,他不再一般性地討論與科學相對立的社會再現觀念體系的意識形態,而主要探討了作為統治工具——國家裝置(l'appareil d'état)中的意識形態。依上面的討論,阿爾都塞有些夸張地說,這是一種資本主義社會生產關系再生產保障條件中出現的新的現實。這也是齊澤克所說的從自在的意識形態(無意識觀念體系)到自為的意識形態(自主國家意志)的轉變。在前者中,關注的重心主要是意識形態的一般自發運作機制;而在后者中,關注點則開始聚焦于國家自主地隱性控制人民的意識形態微觀機制。從阿爾都塞這里的具體研究內容上可以判斷,這又更集中于對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國家裝置的解析。他洋洋得意地自認為,他的作為社會新現實的意識形態國家裝置(Appareils Idéologiques d'Etat,后來簡寫為A.I.E.)的概念是給“馬克思主義的國家理論”補充了某些別的東西[3]〔法〕阿爾都塞:《列寧和哲學》,杜章智譯,〔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163頁。。阿爾都塞自己專門解釋道,“我們冒著理論風險把這種現實叫作意識形態國家裝置。因此,理論干預的準確部位,在于意識形態國家裝置與(鎮壓性的國家機器意義上的)國家機器之間的差別”[1]〔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3頁,第135頁,第174頁。。因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固然在實踐中意識到了國家問題的復雜性,可是他們并沒有來得及對其進行相應的理論闡述。
當然,阿爾都塞表面上認同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中關于基礎與上層建筑的比喻。他說,“把每個社會的結構說成為一座大廈,它有一個基礎,在它上面豎立著兩‘層’上層建筑,這是一個隱喻。具體地說,這是一個空間的隱喻,即表示地形圖(topique)的隱喻”[2]〔法〕阿爾都塞:《列寧和哲學》,杜章智譯,〔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157頁。〔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34頁。。這個地形圖的隱喻后來在杰姆遜等人那里得到進一步擴展延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甚至在全球化語境中發展出一種空間圖繪哲學來。這兩層建筑的內涵又有什么不同?一是政治法律及其附屬物(政府、行政機構、軍隊、警察、法庭和監獄等),這通常被認作為一定社會統治中的國家機器[3]阿爾都塞后來對這個“鎮壓性國家機器”專門做過說明,他說,“(鎮壓性)國家機器的整體即便是充滿矛盾的,也仍舊要比意識形態國家裝置總體強大得多,那么(鎮壓性)國家機器是由什么構成的?國家機器包括國家元首、政府、行政部門(作為執行的工具)、軍隊、警察、司法系統、法院及其附屬機構(監獄等)”。〔法〕阿爾都塞:《關于意識形態國家裝置(AIE)的說明》,孟迎登、趙文譯,《美術館》總第12期,上海書店2008年版。;二是整個觀念性的意識形態。阿爾都塞的真實想法是要突破馬克思的這個外在化的隱喻。他說,“用大廈的空間隱喻來表述任何社會結構的重大缺陷在于:它顯然是隱喻性的,也就是說,它仍然是描述性的”[4]〔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3頁,第135頁,第174頁。。在他這種吞吞吐吐說法中,“描述性”就帶有非科學的性質。
阿爾都塞要辨識的是,被馬克思描述為上層建筑的意識形態,并不只是一種觀念形態,它也是一種國家裝置,然而,與鎮壓性的國家機器不同,后者是一種看不見直接暴力的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對此,巴利巴爾曾經這樣評論說,“他的靈感是極端-列寧主義的(ultra-léniniste),因為他并不滿足于把有組織的階級斗爭的目標定義為‘國家政權’和‘國家機器’,而是要把‘國家機器’一分為二,以便能把‘意識形態的統治’和以‘國家的意識形態’為基礎的意識形態表述和實踐的隱性的集中化包括進來”[5]〔法〕巴利巴爾:《阿爾都塞和“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吳子楓譯,〔上海〕《現代中文學刊》2013年第2期。。這與阿爾都塞先前的觀念有所區別,在他看來,現在他眼中的意識形態絕不僅僅是一種觀念體系,同時也是一種以現實存在表現出來的特殊的非強制國家裝置。這種特殊的意識形態國家裝置“是一些以獨特和專門機構的形式呈現在直接觀察者面前的現實”[6]〔法〕阿爾都塞:《列寧和哲學》,杜章智譯,〔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164頁。。
問題的關鍵并不在此,阿爾都塞想著重說明,意識形態國家裝置的本質恰恰在于成功地掩蓋起自己的統治意圖,讓被統治者真的相信,階級統治不是奴役而是合法的民主和自由!這種民主和自由又是通過法理來實現的。“占統治地位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特征之一,實際上就是它以一種特殊方式隱瞞階級剝削,以致任何階級統治的痕跡都系統地從它的語言中消失了。事實是,它本身的狀況不允許任何意識形態以階級統治的意識形態出現。”[7]〔希臘〕普蘭查斯:《政治權力與社會階級》,葉林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35頁。這是一種新歷史宣判,它一把撕去了韋伯以來資產階級法理統治的合法性面具。所以結論是,“正是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在鎮壓性國家機器為它提供的‘盾牌’后面,保障了生產關系的再生產本身”[8]〔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3頁,第135頁,第174頁。。
阿爾都塞后來承認,他的意識形態國家裝置理論是“追隨葛蘭西”的結果,這個被稱為“意識形態國家裝置的東西,它指的是一整套意識形態的、宗教的、道德的、家庭的、法律的、政治的、審美的以及諸如此類的機構,掌握權力的階級運用這些機構,在統一自身的同時,也成功地把它的特殊的意識形態強加給被剝削群眾,使之成為后者自己的意識形態”[1]〔法〕阿爾都塞:《政治與哲學——阿爾都塞讀本》,陳越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39頁。。
這也就是說,被指認為意識形態國家裝置的包括:宗教的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各種教會體系)、教育的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各種公私立的“學校”體系)、家庭的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法律的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政治的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包括各種不同政黨在內的政治體制)、工會的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傳播的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出版、廣播和電視行業等)和文化的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文學、藝術和體育等)[2]〔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4頁,第175頁,第174頁,第177頁。。
阿爾都塞說,他這里指認的意識形態國家裝置(以下簡稱A.I.E.)有這樣一些特征:一是“每一種A.I.E.相對應的是一些我們稱作‘機構’和‘組織’(?institutions?ou?organisations?)的東西”。比如教育的A.I.E.,就會有不同層次的學校構成;政治的A.I.E.,就會有議會和政黨;傳播的A.I.E.,就會有報紙、廣播和電視系統等等來支撐。二是“構成每一種A.I.E.的不同機構和組織都形成一個系統(système)”。它發生意識形態的作用,都不會是一個獨立的現象。三是所有都不再僅僅是一種觀念上層建筑,而是有著“真實物質支撐”(supportréel et matériel)的對象性客觀現實存在[3]〔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 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4頁,第175頁,第174頁,第177頁。。這第三點,是阿爾都塞特別突出強調的方面。在他看來,
存在于每種A.I.E.中的那些機構,它們的系統,從而每種A.I.E.本身,盡管被定義為是意識形態的,但都不能化約為沒有真實物質支撐的“觀念的”(d'idées)存在。我這樣說的意思不僅僅是說A.I.E.的意識形態是在物質機構和物質實踐(des institutions matérielles et des pra?tiques matérielles)中實現的,因為這很明顯。我這樣說有另一層意思,即那些物質實踐“扎根”于非意識形態的現實(réalités non-idéologiques)中。[4]〔法〕阿爾 都 塞:《論 再生 產》,吳子 楓譯,〔西安〕西北 大學 出版 社2019年版,第174頁,第175頁,第174頁,第177頁。
阿爾都塞這里想表明,他所指認的意識形態國家裝置,不再像原來馬克思、曼海姆以及阿爾都塞自己曾經討論的虛假的觀念形態,它已經在雙重構式中成為社會現實:一是所有的A.I.E.都有支撐著它存在的客觀物質附屬物,比如教育所依托的學校、宗教所依托的教堂等;二是所有A.I.E.發揮現實的意識形態支配作用,都會使自己對象化為非意識形態的物質實踐中。這后一點是說,A.I.E.是一種在每時每刻在日常生活中物化的客觀實踐。比如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家庭,就是資產階級市場最基礎的經濟實踐的“消費單位”(unité de consommation)。所以,阿爾都塞明確說:
一種意識形態國家裝置就是一個由各種確定的機構、組織和相應的實踐所組成的系統。在這個系統的各種機構、組織和實踐(pratiques)中得以實現的,是國家的意識形態的全部或一部分(通常是某些要素的典型組合,combinaison typique)。在一種A.I.E.中實現了的意識形態,保障著這種A.I.E.的系統的統一。其統一的基礎就在于,這種意識形態“扎根”于每種A.I.E.所固有的種種物質功能(fonctions matérielles)中。那些物質功能雖然是這種意識形態的“支撐”(support),卻不能化約為這種意識形態。[5]〔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4頁,第175頁,第174頁,第177頁。
這段表述,在原文中全部使用了斜體,這恐怕是阿爾都塞在《論再生產》一書中很少出現的文本現象。我推測,應該是阿爾都塞覺得這是自己此書中比較重要的原創性觀點。這里的關鍵詞,一是實踐,二是物質功能,可以看出,阿爾都塞這一次對意識形態問題的思考,不是簡單地指認一種意識形態的領域或者類型,而是關注意識形態發揮階級支配、鎮壓和統治的客觀作用。這就使整個馬克思-曼海姆的意識形態研究傳統,從觀念形態第一次轉向了現實生活,意識形態也有可能以社會物質生活的方式支配人。
當然,阿爾都塞也提醒我們,指認意識形態國家裝置的實踐和物質功能,并不是要把意識形態歸屬于那些可見的物性機構。阿爾都塞說,其實在斯大林的教條主義解釋框架中,我們也發現有這樣一個令人吃驚的表述,即“意識形態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機構”(l'idologie et des institutionsqui lui corre?spondent)[1]〔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183 頁,第184-185 頁,第178頁。。他肯定這個說法,“不是那些機構‘生產’了相應的意識形態,而是一種意識形態(國家的意識形態)的一些要素‘實現于’(se réalisent dans)或‘存在于’(existent dans)相應的機構和它們的實踐中”[2]〔法〕阿爾 都塞:《論 再生產》,吳子楓 譯,〔西安〕西 北大學 出版社2019 年版,第183 頁,第184-185 頁,第178頁。。意識形態國家裝置的物性實踐使相應的機構得以生成,而不是相反。
由此,阿爾都塞還提出了一個觀點,即作為原初意識形態的國家意識形態裝置與亞意識形態的區別。他說:
必須把實現于并存在一定裝置及其實踐中的國家的意識形態的那些確定要素(élémen?ts déterminés)與在這個裝置內部由其實踐“生產”(produite)出來的意識形態區分開來。為了在語言上標出這種區分,我們將第一種意識形態稱為原初意識形態(première Idéologie),把第二種意識形態,初級意識形態在其中得以實現的實踐的副產品,稱為次級的、從屬的意識形態(l'idéologie secondaire,subordonnée)。[3]〔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87頁。中譯文有改動。參見Louis Althusser,Sur la reproduction,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95,p.114。
那些直接貫徹統治階級意志的國家意識形態裝置,是原初的、基始性的意識形態賦型,而一種具體的意識形態運行活動中生產出來的意識形態,已經是次生的意識形態。比如,學校是國家意識形態裝置,它屬于原初的培養資產階級統治接班人或者技工勞動者的意識形態的政治原型,而在學校中的教育實踐中生產出來的具體一所學校的教育活動和觀念,如哈佛精神和劍橋辦學理念,則已經是次生的、從屬于原初意識形態的東西。
阿爾都塞自己解釋說,之所以提出意識形態國家裝置以區別于暴力性的國家機器,是因為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新情況。首先,在他看來,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與鎮壓性國家機器不同,后者只有一個,而前者則為數眾多,所以,“國家機器(l'Appareil d'Etat)是單數的(singulier),而我們的意識形態國家裝置(Appareils idéologiques d'Etat)是復數的(pluriel)”[4]〔法〕阿爾都塞:《論再生 產》,吳 子楓譯,〔西安〕西北 大學出版 社2019 年版,第183 頁,第184-185 頁,第178頁。。其次,警察、軍隊等暴力國家機器完全屬于公共領域,而意識形態國家裝置絕大多數卻散布于私人領域,這是兩種國家裝置在發生作用領域上的不同。最后,更重要的是,“鎮壓性的國家機器是‘以暴力方式’來產生作用,而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則是‘以意識形態的方式來產生作用’”[5]〔法〕阿爾都塞:《列寧和哲學》,杜章智譯,〔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165頁。。這是一種功能作用上的異質性。這一點,也是阿爾都塞想重點強調的差異性。也可以說,在《論再生產》和他1969年專門摘編出來的《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裝置》一文中,阿爾都塞所探討的主要就是這種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的功能運作。
鎮壓性國家機器按照定義是一種間接或直接使用肉體暴力(violence physique)的鎮壓性機器,而意識形態國家裝置只有在“國家裝置”的意義上才能說是鎮壓性的,因為按照定義它們不使用肉體暴力。教會、學校、政黨、新聞報刊、廣播-電視、出版、各種演出、體育運動等等,在其“主顧”(clientèle)看來,都不訴諸肉體暴力而發揮作用,至少不以占統治地位的和顯性可見的(dominante et visible)方式訴諸肉體暴力。[1]〔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8-179頁,第192頁。
當然,與可見的警察-軍隊鎮壓導致的直接肉體暴力不同,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是“大量地和主要地以意識形態方式來產生作用的”。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瞬間,比如人們自由地去學校上學,周末到教堂參加彌撒,下班順便買一份報紙,晚上飯后打開電視,與家人去電影院看電影,在街上看到不同的廣告,閱讀各種書籍,等等,意識形態國家裝置都悄悄地發生自己的支配和統治作用。可是,這并不排除它也常常輔之以一定的鎮壓。與鎮壓性國家機器的直接暴力不同,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即使有鎮壓,“也是非常微弱的和隱蔽的,甚至是象征性的(根本沒有純意識形態的裝置這樣的東西)”[2]〔法〕阿爾都塞:《列寧和哲學》,杜章智譯,〔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166頁。。應該說,這與葛蘭西的觀點已經有了很大的差異性。比岱曾經這樣比較過阿爾都塞與葛蘭西的意識形態理論,他說,“在這方面阿爾都塞的靈感部分來自葛蘭西,后者用‘市民社會’(它與‘政治社會’相對,也就是說,與嚴格意義上的國家機關相對)這個名稱來指那些(私人的和公共的)機構的整體,領導階級的‘霸權’(該階級的意識形態的優勢地位)就是通過那些機構得以實現的。但是葛蘭西給意識形態這個概念賦予了世界觀、知識、文化和倫理上的寬泛意義,他認為市民社會也是正在上升的階級即無產階級展開進步斗爭的陣地,因此革命過程本身就類似于對領導權的奪取。這樣看來,阿爾都塞倒轉了上述理解,他把所有的機構闡釋為國家裝置的組成部分,而資產階級正是通過國家裝置來保障自己的統治的”[3]〔法〕比岱:《請你重讀阿爾都塞——〈論再生產〉代序》,吳子楓譯,〔北京〕《國外理論動態》2013年第6期。。比如,學校和教會使用適當的懲罰、開除、選拔辦法來“‘規范’它們的牧人和羊群,使它們服從紀律”,文化意識形態則通過書報檢查制度實現這一功能。阿爾都塞還提醒我們注意:
在所有國家裝置(無論這些機器首先是鎮壓性的還是意識形態的)當中以及在它們之間,鎮壓和意識形態化之間建立了一些非常微妙的或心照不宣的結合形式(subtiles combi?naisons);而這些非常微妙的結合形式(如果我們對其機制進行分析的話),可以說明在各種各樣的國家裝置之間建立的那些明顯的契約關系和明確的(或甚至曖昧的)客觀共謀(com?plicités objectives)關系。[4]〔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78-179頁,第192頁。
這是說,在統治階級的暴力國家機器和意識形態國家裝置之間,存在著一種共謀關系:意識形態裝置是暴力機器的幫手;在意識形態裝置出現問題的時候,暴力性的鎮壓也會在場。
有意思的是,阿爾都塞這里的討論直接與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相對接了,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的作用機制被直指為統治階級為維護自身合法統治而行使的文化霸權(hegemony)。在阿爾都塞看來,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就是統治階級“通過意識形態的傳播(通過對文化的介紹和反復灌輸)獲得群眾的同意”[5]〔法〕阿爾都塞:《政治與哲學——阿爾都塞讀本》,陳越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3頁。。阿爾都塞強調指出,“任何一個階級若不同時對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并在其中行使其文化霸權,就不能長時期掌握國家權力”[6]〔法〕阿爾都塞:《列寧和哲學》,杜章智譯,〔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167頁。阿爾都塞自己說,“葛蘭西是在我走的這條道路上走過一段距離的唯一的一人。他有一個‘值得注意的’想法,即國家不能歸結為(鎮壓性)國家機器,而是像他所說的國家是包含有若干‘市民社會’的機構:教會、學校、工會等。遺憾的是,葛蘭西并沒有把他的思想系統化,它們停留在一種尖銳地然而零散的評論的狀態中”。參見〔法〕阿爾都塞:《列寧和哲學》,杜章智譯,〔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204頁注7。。阿爾都塞自己并沒有專門論述意識形態與文化霸權的關系,可在他對這兩個范疇的具體運用中,我覺得意識形態恰好是建構和維護文化霸權的重要途徑。
阿爾都塞也看到,在人類社會發展的不同的歷史時期中,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發揮作用的形式和機制是不同的。在傳統社會中,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的數目較少,如在封建社會中主要是教會和家庭,而后來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使原來教會和家庭的意識形態職能轉移到其他眾多新興的意識形態形式之中,其中,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國家裝置中占主導地位的是教育的意識形態裝置。阿爾都塞認為,正是通過學校里發生的一切,所有孩子從小到大學習“由大量灌輸的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包裹起來的一些確定的本領,資本主義社會賦型的生產關系(即被剝削者對剝削者的關系和剝削者與被剝削者的關系)才真正被再生產出來”[1]〔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92頁,第292頁,第293頁。。這也意味著,在阿爾都塞討論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生產中,教育的意識形態裝置是至關重要的。他還覺得強調得不夠:
我要說,造成這個對于資本主義制度來說生死攸關的結果的機制,自然被一種普遍盛行的關于學校的意識形態(idéologie de l'Ecole universellement régnante)掩蓋和隱瞞了。之所以普遍盛行,是因為它就是占統治地位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根本形式之一:這種意識形態把學校表述為沒有意識形態的中立環境(milieu neutre,因為它是……世俗的)。[2]〔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92頁,第292頁,第293頁。
這一點是對的。阿爾都塞已經發現,資產階級意識形態裝置發揮作用的地方,往往是被指認為價值中立的地方。這正是韋伯所確認的資本主義精神和所謂科學方法論的核心。公開聲稱自己是價值中立的地方,恰恰是意識形態遮蔽最嚴重的盲區。在阿爾都塞的眼里,學校里的老師“用自己的忠誠本身維護了對學校的意識形態表述,這種表述使今天的學校對于我們當代人來說,顯得那樣‘自然’(naturelle)、必需,甚至有益,就像幾個世紀前,對于我們的禱告來說,教會也是那樣的‘自然’、必需、慷慨大度”[3]〔法〕阿爾都塞:《論再生產》,吳子楓譯,〔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92頁,第292頁,第293頁。。這是說,如同過去中世紀封建專制統治的需要,教會在布展意識形態的時候,總是替天行道那般天然、神圣,而今天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控制和支配,也是通過不同的學校有類別地制造出統治階級的接班人和勞動者的后來者,這一切也是如此地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