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騰堯
(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沈陽 110034)
林希逸是南宋“艾軒學派”的集大成者,同時也是南宋重要的散文家,現存作品有《莊子口義》《老子口義》《考工記解》《竹溪鬳齋十一稿續集》等,其中散文數量達二百多篇。他的散文理論也頗具特色,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文心雕龍·神思》中有“神與物游”[1]248一說,強調在構思過程中精神要接觸外物,且精神的力量應超越客觀存在,處于領先的位置。同樣,林希逸的散文理論也指向創作主體的內在精神世界,建立在內在精神的基礎上。他在《和吳簡祥飛躍亭韻》中說道:“躍躍飛飛共太虛,癡人底解見遺余。師傳吃緊知何處,樂在中心不在書?!盵2]讀書的樂趣不在于書本本身,而在于讀書者內心。在《和后村憶昔二首》中,他說道:“功苦從人夸腹稿,發明自我看心花。”[2]用“腹稿”“心花”兩個詞表明創作者內心世界的力量。從以上兩例,可以初步看出林希逸對創作過程中內心精神世界的強調,具體來看,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東北師范大學古籍所劉思禾在《南宋林希逸的理學思想》一文中,將“心悟理”作為林希逸理學思想的中心,將“心悟理”定義為通過直覺把握無遮蔽的存有,通過悟來把握存有的完整本體[3]。宋代諸人都對“心”做過不少論述,例如,陸象山的“心外無物”,要求人要充分發揮個體精神的力量。蘇洵的“得乎吾心而言”[4]169把“得乎吾心”作為評價文章的標準。相對而言,林希逸更傾向于陸九淵的“心學”,主要將視線放在心與理的關系上,繼承前代艾軒諸人的“心通于理”的觀點,提出“心悟理”的創作方法,這里的“心悟理”是指在明理的過程中,要將“心”放在首要位置,通過向內求索這一途徑來理解“理”的涵義。他在散文《周禮論》中說:“吁,儒者論經,茍未能以心為師,以識為友,以見聞為傳注,而區區求泥于紙上之陳言,重何所折衷哉?”要求儒者應該“以心為師”,不能僅關注紙面上的經文,這實際上是將“心”放到了比儒學經典還要高的位置,想要弄懂儒家之理,就必須重視“心”的作用,這正是他“心悟理”的體現。
林希逸在論述散文創作時也有相同的觀點,他在《以大事小者樂天論》中說道:“雍容自得,不與之爭,而物莫吾攖;不與之敵,而物莫吾逆。此心方且乘日月而流,方且挾宇宙而游,方且泠然若飄瓦、若虛舟,真不知老之將至,而樂以忘憂也。”[5]406這里他將“心”放在崇高的位置,認為在創作過程中與物產生直接聯系的是“心”,只有用“心”來指引思考的方向、與物同游,即通過“心悟理”的方式,才能創作出具有深刻義理的作品,這與南宋以義理釋經的學術背景相契合。
林希逸強調在詩文創作時不刻意安排布置,追求自然而得,看重自然之美。在《跋趙次山云舍小稿》中,他說:“陶謝,詩之刑典也,不假鉛華,不待雕鐫,而態度混成,趣味閑適,一字百煉,而無煉之之跡,學者亦難矣?!贝颂幜窒R蓦m然是在談論詩歌,但他對自然美的追求是不區分文體形式的。他十分推崇陶、謝作品不假鉛華之美,提倡作品要自然而成。就算詩文中需要有煉字的成分,但對美的最終追求也是無斧鑿痕,要呈現出追隨本心的自然美。
在《律論》一文中,他說:“舉天下之事,若皆出于人為,而實非人所能為也。自無而至有,自簡而至繁,由古及今,變不窮而用亦不窮,是蓋自然之機行乎兩間者也?!瓩C變之自然,非人所得而強有,亦非人所得而強增也。”此處,林希逸從“無”與“有”、“簡”與“繁”、“古”與“今”的角度談起,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要遵循自然的規律,不能通過人力強行改變,以此來闡述自己關于“自然”的觀點。對他來說,作文也不例外,人為的刻意安排布置并非上策,創作要順應自然而非強迫可得,要在自然的創作中使作品展現出自然之美。
“自得”一詞源于《孟子》,二程(程顥、程頤)和朱熹都曾為此作注,他們強調通過“默識心通”[6]145來體悟作品中的深層意義。林希逸在散文中也多次論及“自得”,在《莊子口義》中,他說:“自得其得,自適其適,即自見自悟也。大抵分別心與外物耳,不得其本心而馳騖于外,則皆為淫僻矣。”強調所思所悟是在“自得”的狀態下自然而然產生的。
在《見陳郎中啟》中,林希逸說:“嘗謂佛雖誕,而天下不知其所以;禪雖高,而天下不知其所高。必見者自見,而聞者自聞,則非其所非,而是其所是?!痹隗w悟佛禪之理時,他強調“見者自見”,理解佛禪之理要通過內心的體悟自然得到,在達到內化的程度之后才能進一步闡釋。在《黃紹谷集跋》中,余則曰:“學詩如學禪,小悟必小得。”可見林希逸在對待文學的創作和對待佛禪的體悟時所用的方法是類似的,也就是說,他理解佛禪的方法對文學是同樣適用的,即在理解散文時也要運用自得的方法,只有用心體會文學作品的涵義,作品的深層內涵才能“自見”,而非強刮狂搜。此外,他還有“暇則焚香鼓瑟,有蕭然自得之趣”[7]60等論述,也證明了他的這種主張。他欣賞作品時,要在焚香靜氣的心理狀態中達到自然而得之,從而體悟其中之趣。通過這些論述,我們可以看出“自得”觀是林希逸在欣賞散文作品時關注內心世界的重要表現。
“自得”的散文創作理論,并未使林希逸的作品趨于平淡,而是使他的作品在悠然自得的狀態下產生,具有自然之美,這直接影響到了他的散文創作風格,劉克莊:“槁干中含華滋,蕭散中藏嚴密,窘狹中見紆徐?!盵8]325就是對林氏在這一創作理論指導下的作品的直接肯定。
自唐代韓愈、柳宗元“文以明道”、宋代歐陽修“道勝文不難自至”強調“道”對“文”的決定作用[9]216-225以來,以唐宋八大家為首的散文大家無不強調道的重要作用。可貴的是,在南宋說理風靡、重道輕文的整體散文創作環境中,林希逸關注社會現實,擁有強烈的求實精神。在《西亭蘭若記》中,他說道:“學伯夷之清者不必皆餓于西山,學屈原之忠者不必皆沉于汨羅。堂序雖安,居之以虛心,則猶虛舟也;軀殼雖存,視之以無我,則猶浮漚也?!睆闹斜憧梢钥闯鏊那髮嵕?,這樣的求實精神也使得他十分關注散文的實用功能,具體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宋代士人具有政治家、文學家和學者集于一身的特點,優秀的文學家往往同時擁有一定的政治地位,林希逸也不例外?!端膸烊珪偰俊分姓f,林希逸乃“端平二年進士,景定間官司農少卿,終中書舍人”[10]2182,可見林希逸不但是優秀的散文家,同時在政治上也有一定作為。這樣的雙重身份,是他提倡關注現實的散文理論的重要原因。他在《安晚先生丞相鄭公文集序》中說:“和使往來,國是未一,公條間惎,迄如蓍龜,時則有邊備之疏。他如《敬思》二銘、《元吉》十箴,與夫《祖訓》四言,發揮帝夢,又宗社之大計也,功言共立,不既偉乎!”面對外敵強勁、國家尚未統一的現實,林希逸在散文中提到“邊備之疏”問題,可見他十分關注國家政治。他在此提出鄭公作的文對社稷有重要作用,稱鄭公“功言共立”。不難看出,林希逸十分重視作文對政治的作用,他所提倡的文一定是要對政治有所裨益的文。
除了強調作文對當時社會政治的作用之外,林希逸也沒忽視文章對后世政治的作用。在《漢之為天數者如何論》中,林希逸還提到:“論一代步占之學,而取其有益后世者言之,此儒者著書之盛心也。夫步占之學,其傳尚矣,自史氏之書志作,而其人始詳。茍非學術之精微可以推行于千百載之下,豈肯私其姓氏而著錄之哉?……儒者取其源委而紀錄之,使后世因其休咎禍福之言,得以為恐懼修省之地。”在林希逸看來,好的作品會著錄精微的學術問題,并推行于后世,使后世之人可以從中獲得對政治有益的觀點,否則就不值得著錄,在這里他就強調了文章對后世的積極作用。
林希逸提倡散文要關注現實,向上表現為散文對政治的作用,向下則表現在重視作品反映底層社會現實的情況。在《潮州海陽縣京山書舍記》中,他說道:“挹其容,謙恭而尚德者也;聽其言,質實而務學者也。”可以看出林希逸對社會現實的關注。在論及方次云文集時,林希逸說:“乃若其詩,則或長或短,可興可觀,是謂學問之鼓吹也。”[5]324從“興”“觀”的角度探討文學作品,將作品可觀下層民風的作用提升到新的高度,尤其可見林希逸對文章反映現實情況這一作用的關注。在《老艾遺稿跋》中,林希逸說:“是雖殘篇敗楮,真跡能幾,而論其世,想其人,其于朝廷,則有君臣遇合之懿焉;其于班行,則有朋友講論之懿焉;其于家庭,先生口占,而東巒筆受,則有一門父子之懿焉?!绷窒R輳纳⑽闹懈Q見老艾之品行,他也慶幸自己能從殘留的散文中得到老艾之于朝廷、班行、家庭等情況,也可看出林希逸對散文反映社會現實的關注。
林希逸關于散文實用功能的理論,還表現在他將文章的內容置于比形式更重要的位置上。認為:“蓋自漢而下,著書立言之士,以實事為書則仿《史記》,班固以下諸史是也;以空言為書,則仿《論語》,揚雄之《法言》是也?!对姟贰稌贰洞呵铩方允芬??!盵5]402強調學史不拘泥于格式,應從實用的角度看待六經。在林希逸對史書的看法中,值得注意的是,他根據文學作品的內容來區分,將內容與史書相同的書都稱為史書,而不拘于作品的外在形式。這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史書的范圍,也加重了對作品內容的關注程度。
同樣,林希逸在《潛虛精語序》中還說道:“《潛虛》非無佳語,但只是后世文字,《太玄》則猶有古意。況《潛虛》設論大抵皆前人書文中已有者。張炳文以為果溫公所作,此亦不必深辨,只以文論,不必問何人。前后本有缺有全,續添者為偽,文公言之盡矣。初本已有虛淺無深味者,況續增者乎!”林希逸作為實用主義者,他明確表示不必過于糾結《太玄》與《潛虛》成書年代先后,而只就文章內容本身討論。這也是從文章的內容入手而不論其體例、成書年代等形式上的問題,說明林希逸將散文內容看得比形式更加重要。凡此種種,都是他注重散文內容而輕形式這一理論的有力證明。
林希逸作為南宋的理學家之一,并未忽視散文的審美藝術價值,反而十分關注散文對個人情感的抒發作用。林希逸在《報暉堂記》中說:“以余之悲,思子之樂,而又美其聞見所自來,能不嘆羨矣乎?!彼P注個人情感,談到自己內心的悲喜之情,為了抒發自己內心這種最真實的感情,他“因為此記,并述余心,亦愿子知吾由前之所以愧者,而日加勉也”。作記文來表達自己的感受,來抒發內心最真摯的感情。通過此例,可以看出林希逸對文章抒發真情實感作用的重視?!秳⒑蚬傥陌稀芬晃闹?,林希逸說:“自韓退之有‘如是者有年’之說,至老泉乃曰:‘其始也駭然以驚,其久也豁然以明。及其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試出而書之,再三讀之,然后渾渾乎覺其來之易也。’此非沉潛之深、悟入之奧,無緣有此語?!边@里列舉韓愈《答李翊書》中所提到的長期積累和蘇洵《上歐陽內翰第一書》中胸中之言充溢而創作的例子,論述創作散文應該像韓愈和蘇洵一樣,在積累了足夠多的“胸中之言”而不吐不快的情況下進行寫作,將內心的真情實感充注在文章中,在內心真情實感引導下創作出來的散文才是好的作品。通過以上例子不難看出,林希逸在強調散文要關注現實和重視散文內容的同時,還十分重視散文抒發真情的功能。
宋代知識分子的創新精神是有宋一代最不容忽視的閃光點,就散文創作而言,從王安石的“翻案詩”,到歐陽修對傳統文風的創變,到蘇軾的“反常合道為趣”[11]124的創作主張,再到江西詩派“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的“活法”說,為我們清晰地描繪出宋人的詩文創新之路。
林希逸對詩文創新也十分關注。首先,他推崇陶淵明、杜甫、黃庭堅等人的創新精神,是對宋儒創新精神的繼承。在《黃紹谷集跋》中,林希逸說道:“余初學詩,喜誦涪翁(黃庭堅)諸篇,謂其老骨精思,非積以歲月不能也?!盵5]355直言黃庭堅的作品“老骨精思”。他論文學也以黃庭堅的標準為標準:“山谷所謂文章切忌隨人后,正此誡也?!辟潛P黃庭堅的文章不隨意模仿前人,即具有創新精神。還說“今言詩于江西,大抵以山谷為的”[5]330。也是看到了黃庭堅身上的創新之處。眾所周知,黃庭堅作為“江西詩派”的開山祖師,對詩歌的創新之功不容小覷,江西詩派“奪胎換骨”“點鐵成金”“拗對”等一系列主張無一不展現出宋詩在各方面的開拓創新之功。林希逸對黃庭堅創新精神的極力推崇,也正是他注重創新精神的文論觀的表現,由此可以看出林希逸自身高揚的創新精神。
其次,林希逸雖然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宋代文人的創新觀念,但他并不盲從。入宋以來,士人繼承了韓愈對孟子的推崇,將《孟子》奉為經典,傳統上的思孟學派因此蔚為大觀,《孟子》一書也幾乎成為唯一的權威。而林希逸卻說:“二俱非也,文字無古今,機鍵則一,是豈不可兩能哉,直患不用力爾”[5]359,“詩者騷之宗,而騷者詩之異名也”[5]383等,對詩、騷進行詳細的論述,將《詩》《騷》放到相當高的高度。從中不難看出,林希逸并非心中眼中只知孔孟,同時也肯定詩、騷的正面價值,在尊孔孟的同時也并未忽視其他的經典。在當時詩文革新、成就斐然的情況下,林希逸并未盲從,展現出他不隨波逐流、注重創新精神的文論觀。
再次,林希逸注重創新的文論主張還表現在他的“尚奇”的主張中。如林希逸所言:“以詩之病而驗之賦,庶乎得君瑞所以傳之法,而又盡其所以至之妙。余少學賦,苦不能奇,今老矣,喜聞其說,故不辭君瑞之請,而為之序云爾。”[5]327談到年少時在學習寫賦的時候,苦于不能得一“奇”字,現在看到李君瑞的作品在這一點做得很好,毫不推辭地就為他作序。由此可以看出,林希逸對奇文的贊揚和對“奇”這一美學范疇的苦苦追尋。他從“奇”的角度,贊揚劉克莊作品“霜明玉瑩,虎躍龍驤,閎肆瑰竒,超邁特立”[5]339;在《斷橋和尚語錄序》中稱贊斷橋和尚作品“老辣痛快,險怪奇絕,實語誑語,句句皆破的,為之悚然”,也是因為欣賞他作品“險怪奇絕”的風格。林希逸在《將仕林君父子墓志銘》《莆守監簿陳所翁祭文》等文中,也十分重視對所詠之人作品“奇”的一面的贊頌,也可看出林希逸注重創新中尚奇的一面。
林希逸求奇的文論主張還表現在他繼承“游戲為文”的傳統上。他作有《代毛穎謝表》《代石虛中謝表》《代陳玄謝啟》《代褚知白謝表》四篇文章,“毛穎”“石虛中”“陳玄”“褚知白”分別為筆、硯、墨、紙,頗有韓愈《毛穎傳》游戲為文的感覺。在散文作品中,他還說“以毫端之游戲,為門左之輝華”[5]282,將文學創造稱之為筆端的“游戲”。在《跋蔡伯英四友集》中,他說:“退之《毛穎》,或者以為俳,子厚獨以詩之善謔、史之滑稽比之”,贊同柳宗元對韓愈《毛穎傳》游戲為文的肯定。這些都從正面肯定了游戲為文的價值,也可看出林希逸從以文為戲這一角度來表達對尚奇觀的追求。
綜上所述,林希逸散文中存在豐富的關于散文理論的內容,包括對作者內心世界的關注、對散文實用功能的強調以及對散文創新精神的主張等;在繼承前人散文理論的基礎上有所發展,將《詩》《騷》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強調散文中性情抒發的重要性,推崇游戲為文等,對其散文創作實踐也起著重要的指導作用。我們系統地考察林希逸的創作理論,不但可以弄清他散文創作實踐的理論依據,而且可以通過它們窺見南宋末期散文發展狀況的總體風貌,對我們正確把握南宋散文新變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