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志遠

“我是今天值班的外科主治醫生,急診醫生聯系我來給您會診。”值班時間,我走向一位腹痛劇烈的中年男子。
“外科?為什么要看外科?急診醫生說我得的是胃潰瘍,不是應該看胃腸科嗎?”病人似乎對我的前來感到不解。
“單純的胃潰瘍當然是看胃腸科,但你是胃潰瘍穿孔造成的腹膜炎,因此需要外科手術修補。”“我不要手術!”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拒絕,“一定有不必手術的治療方式,單純的吃藥打針不行嗎?”
“國外有極少數的報告主張,對某些特殊病人可以采取非手術的保守療法。但依你目前的病情來說并不適合,況且再拖下去恐怕有引發敗血癥的可能……”“我才不相信!我聽說很多外科醫生為了賺醫保費,騙病人做不必要的手術。”“你自己考慮吧!我只是出于職責給你建議。”醫生可以體諒病人害怕接受手術的心理,卻不代表必須接受這種近似侮辱的懷疑。
一直僵在急診室也不是辦法,我交代住院醫生先給病人輸液和服用必要的藥物,若是他改變心意就立刻通知我。
幾個小時后,我再度接到通知:“病人的兒子來了,他有許多與手術相關的問題想請教您。”于是我走回急診室,重新把病人目前的診斷情況、手術的必要性及相關的風險仔細說明了一次。
當我口干舌燥地解釋病情時,他似乎沒有專心聽我說,反而低頭看著手上的平板電腦,飛快地翻閱網頁。
“我從網絡上查到一些資料,診斷胃潰瘍穿孔要做許多檢查……”他看著電腦屏幕洋洋灑灑地念出一長串檢查工具名詞,其中有好幾種不是早就過時了,就是根本不適合用在這位病人身上,“為什么你只給我父親照了一張X光片,就斷定他要手術?”
“檢查工具有很多種是沒錯,但在最基本的X光都已經顯示有穿孔的情況下,便不需要再做其他侵入性的檢查。況且,這些檢查也不會改變他需要接受手術的事實。”我很耐心地說明診斷流程與思考邏輯。
“我看到網絡上還說……”他直接把平板電腦拿到我面前,屏幕上是某個網絡論壇的留言討論,當中有網友的親身經歷,也有僅憑個人臆測就得出的論斷,內容聳人聽聞、振振有詞,卻都似是而非。
“網絡上的信息真真假假,不能盡信。若是參考這些旁門左道的治療方式,出了事情誰對你負責?”病人與家屬還是沒有接受我的建議,仍堅持要“先弄清楚再手術”。幾經掙扎與考慮,他們終于做出決定。
“最后是什么原因讓你改變心意?”
“我打電話問了幾個跑醫藥新聞的記者朋友,他們說你的建議沒錯。我那些朋友可都是專業人士呢!”
難道醫生不是專業人士嗎?或者醫生的專業性不值得信任?
心念電轉之間,我接到住院醫生的求援電話,另一位住院中的病人對第二天將要進行的手術有非常多的疑問,要求主治醫生親自解釋。
“在門診的時候不是都解釋過了嗎?”我一邊走向病房,一邊自言自語。我對這位病人的印象相當深刻:他因為腹痛而掛了胃腸科的門診,在診斷為膽結石后轉到外科門診接受手術,當時我花了近一個小時向他說明手術的風險與各項細節。
病人看到我走進病房,便放過快要招架不住的住院醫生。我也擠出職業笑容來為他解答問題,問道:“怎么啦?還有什么地方想再多了解一點?”
“我對麻醉的方式有疑慮。可不可以不要使用全身麻醉?我擔心全身麻醉帶來的風險。”
“這點恕難配合,全身麻醉是腹腔鏡手術的基本要求。”“‘麻醉同意書上寫道:麻醉過程會使用氣管內插管。我的職業是補習班老師,工作中要說很多話,所以我要求插管‘絕對不能讓我的喉嚨受傷!”
“一般來說,插管造成喉嚨受傷的可能性不大。但如果您對麻醉的細節有疑問的話,手術前您可以跟麻醉科醫生再談一談。”
據說病人在麻醉咨詢處談了很久,才得到令他滿意的答案。
由于腹腔鏡的傷口極小,因此病人在手術后第二天就下床活動了,此外進食與排便的狀況也良好,這算是一次相當成功的手術。“除了傷口還有點痛,其他都恢復得很好,醫生,謝謝你!”或許是困擾已久的宿疾得到解決,查房時他很感謝外科團隊提供的治療。
“可是我的喉嚨還是很痛,麻醉前我不是再三強調我的喉嚨很重要嗎?”說到這里,他忍不住干咳了一聲,“咳嗽的時候甚至還有血絲。”
“這是麻醉插管后的正常反應,只要多喝水就會好,很多病人都有類似的癥狀。”
“我可以起訴麻醉科醫生‘業務過失傷害嗎?他的‘業務是替我麻醉,卻造成我的喉嚨受到‘傷害!”他義憤填膺地表示不滿。
“不要動不動就把提起訴訟掛在嘴邊!”我忍不住提醒他,“麻醉科醫生的工作,是維持病人在手術期間的安全與穩定,這部分工作人家做得相當稱職。”
“我還是認為麻醉科醫生的插管技術有問題,才會害得我喉嚨這么痛,我一定要投訴他!”
我本以為這只是他一時的情緒反應,或許待他冷靜思考后,就會知道,自己誤會了麻醉科醫生。豈料在他出院幾周后,院方竟真的接到了這個病人的投訴。雖然這純屬病人的誤解,但醫院依照規定也不能對他的投訴置之不理,被投訴的麻醉科醫生還是必須填寫意見回復單。
病人似乎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投訴單回復給他后,又過了幾天,我接到某家媒體的采訪,目的是求證:“是否有病人在貴院接受麻醉插管后,喉嚨受到傷害?”在我詳細說明與嚴詞駁斥此事后,記者竟也表示:“我當然知道醫生沒有任何過失,只是既然有民眾投訴,按照本公司規定就得對事情進一步查證與處理,其實我對貴院感到很抱歉……”
或許是因為查證后反而還了我們清白,或許是記者沒有發現值得報道的新聞價值,最終,此事不了了之。
信息時代不僅造成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程度降低,各式各樣發泄不滿的渠道似乎更助長了人與人之間的對立。
然而事情真的結束了嗎?此事件過后的某一天,麻醉科醫生上網查資料時,一時興起,在搜索引擎上輸入自己的姓名,映入眼簾的是某條對自己指名道姓的憤怒指控:“麻醉插管害我喉嚨受傷!”
(夕夢若林摘自中信出版社《醫生,不醫死》一書,辛 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