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祁
(香港中文大學文化與宗教研究系,香港)
大數據作為一種新的互聯網技術法則被廣泛運用和討論之后,一個名為流量的幽靈,正在中國的網絡上空徘徊。如果將大數據簡化為海量的數據集合①在《國務院關于促進大數據發展行動綱要的通知》里,大數據被定義為“以容量大、類型多、存取速度快、應用價值高為主要特征的數據集合,正快速發展為對數量巨大、來源分散、格式多樣的數據進行采集、存儲和關聯分析,從中發現新知識、創造新價值、提升新能力的新一代信息技術和服務業態”。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網,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5-09/05/content_10137.htm。,流量則可以看成是經過算法(algorithm)獲取、存儲、分析、引導的大數據:它既代表著用戶訪問和閱讀數量,也意指能夠被量化和轉換為生產資料的數據內容集合②何為流量,學界和業界并沒有統一的定義,一般將其視為訪問量或者是閱讀量,比如網站流量。本文認為,流量并不是簡單的用戶人數或者訪問次數,而是能夠被檢測、儲存、計算的用戶閱讀、生產內容總和。流量的概念和對其的使用在發展過程中變得更為復雜,并且與大數據和算法技術的興起緊密相連,算法簡單來說就是系統計算、處理數據的演算方式。。簡言之,流量源于用戶在網絡平臺的活躍程度。一方面,流量成為互聯網注意力經濟的通用貨幣,引發資本趨之若鶩;另一方面,流量至上,數據造假的風行,又成為業界口誅筆伐的對象。
流量明星似乎成為流量熱潮的擬象和中介。超高粉絲互動帶來的數據熱度,以及粉絲超高消費能力帶來的商業變現,成為流量明星的兩大表征。以打榜、控評、狂熱消費等“做數據”方式追星的流量飯(fan)圈文化③打榜,也被稱為打投,指粉絲投票幫助明星在某個人氣榜單中取得較高的位置。這種投票不僅耗費時間長,重復性強,同時需要花費大量金錢以購買虛擬道具甚至是投票服務。控評,也被粉絲稱為“空瓶”,是指粉絲操控微博評論,包括復制發布統一文案,搶占評論前排,舉報負面評論等,這已經成為飯圈的程序性操作,幾乎每一個粉絲后援會都有專門的控評小組。,受到從學界到媒體的廣泛批評。2019年蔡徐坤的粉絲和周杰倫的粉絲在微博超話進行數據排名大戰,2020年肖戰粉絲在微博號召群體舉報同人作品引發社會爭議,隨后將肖戰新歌《光點》送上華語樂壇第一支銷售額破億的數字單曲寶座。微博成為飯圈最重要的流量“戰場”,被稱為“飯圈女孩”①雖然本文探討以女性為主的粉絲實踐,但并不意味著男性粉絲的缺席,比如少女偶像團體背后就有很多所謂“瘋狂”的男性粉絲存在。只是“飯圈女孩”被建構為一種問題化的主體,這種問題化的生成有很多探討空間。的粉絲們在微博集體制造一個又一個數據奇跡。
本文試圖回到制造流量的場域——以新浪微博為代表的社交媒體,拆解流量的生產過程,通過探討飯圈的運轉機制,來展演數字粉絲經濟中數據、情感、消費三者的復雜互動關系。同時,本文關注的并不是某一個特定明星的飯圈,而是微博上飯圈女孩作為一種“問題化”主體的普遍狀況。月活躍用戶高達5億的微博②微博2019年第四季度及全年財報顯示,截至2019年底,微博月活躍用戶達到5.16億,相比2018年年底凈增長約5400萬,其中移動端占比94%,用戶增長與流量提升并重。2019年微博全年營收提升至122.4億元,其中廣告營收達到106億元。參見《微博月活躍用戶達5.16億競爭壁壘依舊穩固》,https:∥tech.sina.cn/i/gn/2020-02-26。,成為中國最大的粉絲集結地,并自詡為“粉絲經濟時代的引領者”[1]。飯圈女孩們在微博上通過長時間不斷地發帖、點贊、轉載等方式生產內容,將情感轉化為數據勞動,數據聚積成為流量,成為明星的熱度,同時成為情感消費的動力。社交媒體、技術資本、娛樂資本、在線內容平臺、品牌方、營銷公司等多方利益相關者(stakeholders)攜手從粉絲身上榨取利益,想方設法制造數據,共同促成了流量經濟的生成和運轉。流量既是一種數據集合,是生產資料和計算法則,也是粉絲經濟的催化劑和黏合力。粉絲在流量的生成運轉過程中雖然有集體的儀式感和愉悅感,也有協商和抵抗,但出于對偶像的情感,還是“自愿”成為 “數據女工”和“韭菜”,參與到資本游戲中,并且內化與合理化(justify)這一資本邏輯的正當性。在社交媒體上,情感成為可以“數據化”(datafication)的信息,并轉化成為流量和資本的源泉。
正如邱林川所洞見,大數據成為新自由主義擴張的新工具。[2]1092但新自由主義如何擴張,如何在大數據權力的推動下進一步演變,飯圈文化和流量明星或許可以成為一個案例,用來探討新自由主義的數據化,及其對文化生產和政治生態可能造成的影響。
在數字時代,粉絲被認為一直處在媒體產業變革的前沿,數字革命對粉絲社群產生深遠影響。[3]同時,粉絲是早期且非常熱情使用新媒體技術的一群人,他們以此來擴大活動范圍和聯通程度。[4]社交媒體作為粉絲集結空間,究竟對粉絲社群有多大影響,學界并沒有定論。比如在加拿大學者蕾哈娜(Rhiannnon Bury)看來,臉書、推特等社交媒體雖然能提供給參與式粉絲(participatory fans)一些快感,但其結構與功能上的限制無法促進用戶深度互動,因此也不能形成粉絲社群。[5]而曾經被認為是中國版推特的新浪微博,從2009年運營至今,卻成為飯圈的形成和發展的宰制性力量。筆者訪談的多位80后、90后飯圈女孩,都是在加入微博之后,被平臺推送以及粉絲“安利”(分享、推銷)的明星內容吸引,從而進入飯圈。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飯圈女孩等于微博女孩。過去十年間,國內大眾同時見證了社交媒體的成長與飯圈文化的爆發。
眾多粉絲研究學者都將2005年視為中國粉絲文化元年,因為電視選秀節目《超級女生》的投票機制,粉絲群體第一次大規模進入大眾視線和市場體系中。[6]百度貼吧在當時成為主要的粉絲互動交流平臺。但貼吧是一種閉合型的交流社區,需要特意搜索某個明星并加入貼吧才可以參與討論,在激烈的用戶搶奪大戰中,日漸被明星進駐后更為開放互動的微博取代。業內人士指出,從2015年開啟的“娛樂營銷大幕”,讓微博“重獲新生”,隨后兩年凈利潤均以超過200%的速度飛馳。[7]大幕的開啟,正是因為在大數據和算法技術不斷發展下,微博逐漸建構起一套專門為追星設置的體系,一種特殊的數據生產和流量打造規則。粉絲數量、閱讀數量、用戶生產內容數量等等,成為“熱門話題”“熱搜”的標準,也成為流量的直觀參照。艾曼數據與新浪共同發布《2018微博粉絲白皮書》,驕傲地指出“粉絲數據意識升級”,41.6%的粉絲在官方后援會中的角色是數據,84.1%的粉絲參加過數據組的活動。[1]飯圈女孩被建構為一種問題化的主體,不同于一般的迷群或者說粉絲群體,其中一個原因就在于其對數據的執迷。微博恰恰是刺激和催生粉絲數據意識和勞動的“工廠”。
數字時代,用戶生產內容(UGC)可以轉化為數字資本主義的生產資料,已經成為一種共識。學界早有免費勞動(Free labor)、數字勞動(Digital labor)、情感勞動(Affective labor)等等概念,來探討互聯網時代用戶無償提供文化和技術勞動,諸如建立網站、改良軟件等等。[8]傳播政治經濟學者以游戲產業為例,探討娛樂產業中休閑與工作界限的模糊導致“游戲勞動”(Playbour)這種混合勞動形式的出現。[9]粉絲勞動(Fan labor)作為一種以情感為基礎的免費勞動,也受到頗多關注,比如粉絲活動作為有生產力的勞動,為媒體文體(電影、電視作品等)、營銷公司等帶來的相應價值。[10]內地學者陳璐通過百度貼吧韓流粉絲集資應援,揭露粉絲勞動在資本主義世界被剝削的本質,成為跨國娛樂資本控制粉絲社群的新手段。[11]以上可以看出,諸多學者討論集中在音樂、影視或者游戲產業中,粉絲免費勞動生產出可以被商品化或者說可以供商品化使用的內容,但是較少學者關注社交媒體不斷刺激用戶生產內容,并經過算法整合、分析、匯聚成流量后帶來的巨大利益。本文則聚焦飯圈女孩在微博上的群體實踐和內容生產。微博既是飯圈集結的社交媒體,同時對飯圈內的粉絲群體勞動行為起到關鍵性影響。
飯圈內部有專業細致的組織分工,比如打投組、宣傳組、反黑組、凈化組①反黑組成員搜索微博上的明星“黑料”(負面信息),向新浪客服平臺投訴,并把這類博文編輯成鏈接,以便于粉絲群體一起投訴。凈化組成員主要負責微博和其他搜索平臺的詞條排序。反黑組和凈化組的分工可能會重疊或者干脆合并。等等。依據不同的分工,粉絲被定位為前線粉、數據粉、氪金(花錢)粉等。這些角色分工象征著不同形式的粉絲勞動,并且時有重合,勞動與消費成為進入飯圈的基本門檻,也是飯圈女孩的基本義務。相比于獨立撰寫宣傳文案、修改圖片、剪輯視頻等需要相應技術功底的粉絲行為,數據勞動因其操作簡單,可復制性、技術含量低,成為能夠最大范圍內調動粉絲的勞動形式。本文使用“數據勞動”這一術語,直指粉絲為了增加能夠被計算、被量化的明星流量熱度,在社交媒體引導下集體發帖、轉載、點贊等行為所付出的勞動;同時強調對于平臺和資本而言,粉絲生產的內容數量遠比質量重要,吸引更多用戶長時間、自發地、群體地、免費地、穩定地進行數據勞動,不斷制造更多數據,才能生成流量的洪流。因此本文將飯圈定義為在社交媒體、大數據與數字經濟的共同作用下,以微博為主要的社群連結場域,通過儀式性的數據勞動和集體性的情感消費表達對明星的支持,并且組織嚴密、分工明確、行動迅速的龐大粉絲/追星群體。
在微博上,飯圈女孩追星的方式已經變成發帖和做數據的日常,飯圈女孩時常自嘲自己為“數據女工”。如果將微博視為數據勞動的工廠,而以下幾個微博功能,就成為粉絲付出勞動的“車間”。
明星勢力榜。2014年7月上線以后幾經改版,最終形成以地域劃分的不同榜單。而內地榜則是飯圈女孩的主要爭奪之地。該榜單的最終得分,由五部分組成,每項各占20%②關于微博明星勢力榜最新的榜單規則,筆者于2020年6月5日參考以下網址:https:∥chart.weibo.com/chart/introv2?rank_type=5&version=v1。:(1)閱讀人數,指明星發布內容后,微博各個客戶端的閱讀總人數;(2)互動數,是用戶與明星產生互動行為的數據統計指標,由兩部分構成(用戶對明星近30天發布的內容產生的互動行為,包括轉發、評論微博,贊微博,回復評論,贊評論,用戶在明星粉絲群內的發言);(3)社會影響力,指明星被提及的閱讀量,以及被搜索的搜索量;(4)愛慕值,指明星收到粉絲贈送“虛擬鮮花”的數值;(5)正能量值,指明星發布的正能量相關微博以及帶動粉絲所進行的正能量傳播。這五項指標各自有極為繁雜的計算法則,并且規則可能隨時變動。比如互動數里的點贊這一項,原本只計入粉絲給明星微博點贊的數值,2019年規則變化,點贊主微博下方的評論,評論的點贊數值也會計入到主微博數值中。這也無形中給粉絲增加了新的勞動量(比如需要給明星的微博下方評論“補”贊)。而正能量值的判斷則更為復雜,包括宣傳公益、轉發官方媒體導向類微博等。
超話。2016年6月6日,“#鹿晗#”成為第一個正式開通的超級話題,粉絲通過超話聚集,自此開啟了“明星超話”時代。根據官方賬號“超話社區”,2016年12月27日,鹿晗成為首位超話閱讀量突破1 000億、首位超話粉絲數突破100萬的明星,這些看似毫無意義的數字,卻成為鹿晗“頂級流量”的證明,也被新浪官方、娛樂產業和飯圈群體熱烈贊頌著。爭奪超話明星榜第一位,也成為“頂流”飯圈的義務。蔡徐坤的粉絲與周杰倫的粉絲進行超話排名大戰,守護偶像的榜首位置,也是由此而來。這一似乎能用代際沖突、網絡狂歡、飯圈腦殘等刻板印象一帶而過的娛樂事件背后,正顯示出數據權力和勞動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對飯圈的影響。
搜索欄和詞條廣場。在微博各個客戶端搜索明星,會出現關聯詞條,比如“xx明星 某產品代言”類似的詞條。按照微博的官方說法,這些詞條是算法依照被搜索/點擊次數排序的,點擊詞條會顯示包含該詞條相關內容的微博,也就是所謂的詞條廣場。幾乎每個飯圈都有給新粉的詞條凈化科普貼。粉絲們要每天完成凈化組給予的日常任務,瀏覽某些微博超過15秒鐘,帶某些特定的詞條發微博,讓包含所謂好內容的詞條,比如明星的代言產品、明星的作品等等上搜索欄,讓不好的內容,也就是所謂的黑料下搜索欄。凈化組還會告誡粉絲,看到不好的詞條不要去搜索更不要貢獻點擊量。
以上就是粉絲日常數據勞動的微博“車間”,數據女工們每天需要瀏覽明星微博主頁和具體內容,反復轉發明星微博來沖明星勢力榜,給明星的發帖和下方評論點贊,給提及明星的媒體號、品牌官方號、營銷號點贊、評論,向新浪官方投訴惡意的營銷內容等(“舉報”),在超話簽到、發帖、評論來獲取分數①發帖格式也有固定要求。每個明星超話的發帖要求都大同小異,通常要帶兩個左右的明星話題,不少于十五字的文案,加圖片或者視頻,同時要@明星本人。,根據超話排名情況決定如何送分(比如粉絲們覺得周末留分,周一沖榜是合理戰術),同時要互相提醒每月5號積分清零前送完積分。超話級別和“鐵粉”標識成為粉絲在飯圈內部情感付出的象征,是對明星愛的證明,更是粉絲數據勞動多少的證明。超話等級越高,付出的時間成本和勞動就越多。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這些數據真的會給明星帶來影視或者廣告資源,關于是否要做數據,如何做數據,飯圈內部也有過無數次的紛爭,這同時涉及到粉絲之間爭奪飯圈話語權的戰爭。但數據勞動與粉絲感情的連結卻已經不容置疑。利用這種情感連結,微博可以不斷調整規則,在新的算法加持下,創造新的榜單需求,刺激新的數據生產。粉絲的數據勞動,雖然沒有具體的物質性成果,也較少產出優質內容(并不排除少數粉絲進行的高質量圖片、小說、漫畫、視頻等創作),卻依然是一種有生產力的勞動。數據既是粉絲的勞動成果,也是刺激粉絲經濟的生產資料,同時成為各方利益相關者追逐和掌握的流量權力。
通過上文剖析微博作為數據工廠催生的榜單規則,或許可以明晰為什么在粉絲眼中做數據如此重要,流量也成為明星成功的標志之一。微博不斷采用新的規則和算法來榨取粉絲勞動,卻自詡“幫助粉絲在追星過程中逐漸占據主導地位,達到自我炫耀以及自我價值實現的滿足”[1]。在這種粉飾下,粉絲的所謂“主導地位”和價值實現,被數據勞動和情感消費置換。必須承認粉絲在追星過程中會感受到愉悅,也能獲得積極向上的力量②筆者在微博上看到非常多粉絲現身說法,比如,因為某某明星的激勵,想成為更好的自己。追星的正面意義也被各方肯定過,但飯圈女孩依舊承受諸如腦殘、低齡、瘋狂等各種污名。,但飯圈集體的情感卻被數據化、商品化(commodification),數據勞動既是連結飯圈內部社群情感的儀式,也成為刺激情感經濟(affective economics)的重要支撐。數據與消費以流量明星之名裹挾在一起,互相生成、轉化,綁架飯圈的情感與勞動,成為群體之愛的表達方式。
飯圈日常數據勞動雖然繁瑣但并不復雜,當明星因為緋聞或者其他不利傳言上微博熱搜榜的時候③雖然微博熱搜榜名義上是經過算法演算出來的最熱搜索話題,但事實上一直因為營銷買榜或者撤榜而為人所詬病。特別是熱搜榜第三名,是公認的廣告位。新近例證是2020年6月10日,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約談新浪微博負責人,針對微博在蔣某輿論事件中干擾網絡傳播秩序,暫停其更新微博熱搜榜一周,時間自2020年6月10日至6月17日。,才是飯圈成員真正團結起來進行集體性數據戰爭的時候。這類所謂的“黑熱搜”有兩種出現可能:其一是“空降”,即毫無預兆突然出現在熱搜榜上,粉絲通常將此種情況認定為“對家”(產生競爭關系的其他明星)惡意買榜,會通過微博喊話、粉絲群、微信群等方式迅速集結起來,并通過集體短時間內快速發帖、轉載來“凈化”熱搜廣場,筆者就見證過數千名粉絲在十分鐘之內同時轉載同一條澄清微博,讓此條微博占領廣場熱門的情況,而這也是粉絲通過實驗破解微博算法得來的有效方式之一,在“非戰爭”狀態下粉絲甚至會組織各種趣味實戰演習,來向新粉普及如何占領熱門評論、熱門轉發(這涉及到微博另一項復雜的算法,即賬號“權重”問題,只有權重高的賬號才能出現在前排);其二是飯圈內部早有預警,明星會在某天因某件事情上負面熱搜,粉絲后援會可能通過組織線上活動或者其他方式,來分散粉絲內部因為偶像事業受挫帶來的群體性情緒低潮。筆者看過張云雷的粉絲在微博組織“學曲藝大賽”,短短一周之內就有上千名粉絲上傳自己的演唱視頻,并且投票評選出優異作品。這種線上比賽不僅加強了飯圈內部的連結,讓粉絲更加享受追星帶來的愉悅感和文化意義,同時也是粉絲自發為偶像生產流量和注意力的方式。
如果說日常數據是持久戰的話,那么反黑熱搜就是關于速度、效率、信息的大數據攻防戰,粉絲會根據一些大數據平臺監測到的明星關鍵詞調整發帖內容。比如某位明星的單曲關鍵詞是“難聽”,粉絲就會使用難聽進行造句,“xx新歌真的不難聽懂”,“xx新歌太好聽了吧,果然像我這樣唱歌難聽的駕馭不了”,來降低單曲與“難聽”一詞的負面關聯。在提及明星負面新聞的營銷號微博里,粉絲也會通過各種方式迅速占領評論前排。這種操縱評論的“控評”方式,一直被認為是飯圈干擾言論的罪狀之一。但對粉絲而言,控評卻是悲壯的無奈之舉。筆者采訪過的多個飯圈女孩都提到,“控評讓路人討厭粉絲,但不控評,哥哥的黑料滿天飛,影響口碑和商業價值,更有可能成為劣跡藝人”,“寧愿自己被罵,也不想哥哥被罵”。即使飯圈內部,關于控評也會出現各種爭論,但控評最終仍然成為最常見的數據勞動和情感表達方式之一。
在這種群體被嘲笑和鄙棄的氛圍下,做數據更成為飯圈內部的一種集體儀式,既加強了飯圈的身份感認同,強化了粉絲的情感連結,反黑的“戰爭”也讓飯圈成員加強了團結和交流,獲得情感能量。正如美國社會學家柯林斯在《互動儀式鏈》一書中所強調的,互動產生的共同情感經驗能夠促進群體團結,而儀式性的環節既是集體體驗的高潮,也是個人體驗的高峰。[12]但這種情感體驗并不總是正面的。飯圈之間和飯圈內部不同屬性的粉絲之間摩擦不斷。無論是熱愛還是激憤,情緒在群體中都會互相感染放大,特別是因為明星事業受挫引發的焦慮情緒。這也是飯圈所謂的“虐粉”行為:明星受到的非議或者挫折越大,粉絲被“虐”越狠,集體情緒越焦慮,對明星的感情就越強烈。微博的平臺環境也會加劇粉絲的群體焦慮,比如營銷號刻意挑起粉絲戰爭的事件屢禁不止。對于飯圈女孩來說,反黑組是粉絲成員變動最大也是承受精神壓力最大的組別,因為每天都直面各種謾罵。很多粉絲也非常厭惡飯圈的“戰爭”環境,想要“跑路”。根據《2018微博粉絲白皮書》的調查顯示,超過60%的粉絲不到一年就“爬墻”。[1]飯圈內部將這種粉絲稱之為“三月粉”,也就是對某個特定明星的情感專注程度只能維持三個月的粉絲。大部分粉絲十分明確自己的熱情終會消散,這時候大家更會抱團在一起互相鼓勵:“他需要我們,再陪他一段時間”,“如果我們跑了,難道把他留給那群xx禍害嗎”?粉絲這種強烈的拯救者情懷,進一步催生為強大的勞動力和消費力。群體性焦慮引發的共同反應就是“哥哥只剩我們了”,“花錢總是沒錯的”,“你能掌握的,只有你的愛和錢”。消費由此成為粉絲的另一層義務,另一種情感宣泄的集體儀式,甚至成為粉絲對抗娛樂資本的手段。在當下激烈競爭的明星工業特別是偶像工業下,娛樂資本也在用盡一切方法刺激和搶奪粉絲的情感,并且不斷生產新的偶像來制造新鮮感和話題度。
社會學家王寧早已指出,“在現代社會中,情感需要越來越以情感消費的形式來獲得滿足”[13]。在探討粉絲經濟時,情感經濟也是常被征引的路徑,詹金斯(Henry Jenkins)用這個概念來探討消費者如何自覺將對媒介產品的情感轉化為消費動力。[14]費斯克(John Fiske)指出粉絲作為狂熱消費者的兩個主要特征:消費熱情高以及可預測。[15]粉絲甘愿為符號價值遠勝于使用價值的產品花錢,甚至保持重復而持續的消費。因此他們的消費習慣能被文化工業大致預估,而且保持穩定,在某種意義上是“理想的消費者”[15]。本文認為,在數字經濟高度發展的當下,飯圈所展演的情感消費不僅是自覺的、狂熱的,更是集體性的、虛擬化的、數據化的:粉絲集體為了對明星的虛擬化情感共同消費數字或者實體物品,并通過在微博發帖曬消費記錄等方式將情感和消費進行數據化。社交媒體、品牌商、內容媒體、內容平臺、娛樂資本等各自不斷發明新的方式來刺激消費。消費和數據同時成為飯圈表達情感甚至是意見的主要途徑。粉絲在消費或者拒絕消費的時候也會通過各種戲謔的方式自我調侃,比如說“自割的韭菜地”或者“我是你得不到的韭菜”。
除了微博平臺,明星的數字音樂作品、時尚雜志的電子刊物等可以被反復大量購買的虛擬數字產品,也成為粉絲消費的主要對象。這種消費習慣和消費對象的改變,與網絡經濟發達、傳統出版行業電子化趨勢、數字支付便捷等都有莫大關系。比如售價為三元的肖戰數字音樂《光點》能夠取得如此高的銷量,就與眾多粉絲重復大量購買有關。在數字時代,粉絲與其說在消費符號,不如說在消費一個流量證據。在購買行為完成后,粉絲需要把自己的消費記錄截圖,帶上相應話題,發在明星超話或者品牌方微博的評論中,以此作為明星流量的證明。這一行為被稱為“曬單”。甚至可以說,購買之后在微博發帖“曬單”宣告,比消費行為本身更為重要。特別是在明星代言產品的官方微博之下曬單,向“金主”(廣告商)證明明星的“帶貨”能力,已經成為最重要也最受尊重的數據勞動,在粉絲看來,“花錢總是沒錯的”。每一次曬單,都能獲得飯圈內部的一片稱贊,特別是那些一擲千金的“土豪粉”。粉絲自發成為“催銷量”的銷售人員,“每天少喝一杯奶茶,每月少買一只口紅”,并且在消費過程中個人或者團體還會出現比拼,不斷設置新的購買目標,花錢越多,愛意越深。商家也會通過比拼銷量以及如果完成某個銷量目標就會投放更多廣告等承諾,刺激粉絲進行更多消費,同時把原有的廣告費用轉嫁到粉絲身上。“曬單”不僅是飯圈儀式性的集體消費,也是集體性的數據勞動,這種把消費以數據化的方式展演的行為,成為流量情感經濟的新特征。
在網絡時代,粉絲為虛擬情感消費,將自己定位為明星的女友粉、姐姐粉、阿姨粉、親媽粉等,正是現代性“情感虛擬化”[13]一種體現。雖然大眾一直詬病追星對青少年的負面影響,也有很多學者認為飯圈是青少年亞文化,多由十幾歲到二十幾歲的青少年構成,[16]但事實上,青少年群體并不是目前飯圈的消費主流。以當下最受爭議的肖戰粉絲為例,調查顯示,超過六成粉絲年齡為25—34歲,18歲以下不足百分之一。[17]根據筆者長時間的參與式觀察,不同的飯圈群體里,消費主力都是30至50歲之間自詡為姐姐粉或者親媽粉的七零后、八零后女性。為明星消費已經成為成年女性的主要消費渠道之一,是和物質消費并行的情感消費方式。正如筆者采訪的某位中年飯圈女孩的回答:“以前每周看心理醫生要花1 600元,自從喜歡上xx,我每天都很開心,省了大筆錢。”某種程度上,飯圈既是不同年齡女性為虛擬情感共同搭建的幻想空間,也是她們溝通對話的現實平臺,讓飽受社會、家庭、事業壓力的中產階級女性有一個新的渠道來紓解、創造認同,連接社群,共享情感,讓女性主體意識得以繼續成長和建構。
可惜的是,這樣的儀式性情感共鳴空間和女性主體意識,卻在一次次的銷量大戰和曬單數據中被資本和流量征用。虛擬情感由此被量化,一方面量化為金錢,粉絲信奉“真金白銀才是愛”,另一方面轉化為數據,成為流量的一分子。“情感=金錢=勞動=數據=流量”,這是粉絲經濟在大數據時代的新等式。為了維系這種等式,無論是粉絲內部還是娛樂資本,都在生產各種“虐粉固粉”的敘事和話術,比如“他只有你的愛和錢了”,來刺激和維系粉絲的情感認同。粉絲消費后在微博上曬單,引發群體性的共鳴,收獲點贊或者關注、留言,既是情感維系的方式,也是流量的一部分。飯圈既是流量粉絲經濟的關鍵參與者,同時也是被壓榨的數據勞工與被“被收割”的消費者。情感在數據化之后,可計算并生產新的價值,成為供給流量的養分,并不斷刺激消費。
目前學界和媒體對于流量的批評,主要集中在流量造假和粉絲對數據的迷信上。流量熱潮衍生大量的“數據注水”事件,也衍生出專門制造數據的產業鏈。2018年,蔡徐坤一條微博轉發量過億,引起一片嘩然之際也引發社會對流量造假的關注。政府對此的監管力度也在不斷加強。比如在公安部組織開展的“凈網2019”專項行動中,北京警方抓捕涉嫌研發上線名為“星援”APP用于制造假流量的團伙。在網信部門的監管整改下,新浪也對轉發、評論計數顯示方式進行調整,除媒體賬號和政務賬號外,其他賬號的計數顯示上限均為100萬,即轉發、評論實際數量超過100萬時,相應數量均顯示為“100萬+”。但這也顯示出一種趨勢,虛假數據被視為行業毒瘤,只要清除了假流量,規范了飯圈對于數據的盲目崇拜,就能夠使粉絲經濟和行業亂象重獲清明。
本文認為,對于流量的反思,絕不應囿于虛假數據,更不應該讓“飯圈瘋狂粉絲”承擔大部分罵名,而是應該看到,在數字化熱潮下,在大數據迷思下,技術資本、社交媒體、娛樂資本等各方利益相關者想方設法吸引用戶生成內容,制造數據,在用戶并不知情的狀況下使用、販賣數據,將數據轉化為商品,并且把數據化的流量邏輯擴展到娛樂、消費之外的更多領域。同時更要警惕的是,在微博培育的社交媒體環境之下,年輕一代用飯圈對立式的流量戰爭狀態,來理解政治、社會、文化的運轉。
王洪喆等人通過2016年的“帝吧出征Facebook事件”,探討新媒介商業文化主體政治化的現象,指出粉絲消費者的政治潛能,特別是迷妹群體在消費過程中產生的相應的群體意識、媒介素養、政治知識和組織能力。[18]這種政治潛能在飯圈女孩身上屢屢展演,特別是在中美關系急轉直下,美國多次試圖干擾中國內政的時候。2019年“飯圈出征”國外社交媒體,與2016年不同的是,這次出征在微博上受到各方贊頌,成為熱門話題。一時間,微博充斥著“守護全世界最好的阿中哥”,“阿中哥哥只有我們了”,“請建國不到400年的美國,不要碰瓷有上下五千年歷史的中國;請活粉不到1億的美國,不要碰瓷擁有14億活粉的中國”等飯圈特有敘事方式。
粉絲主體的政治潛能,同時轉化為政治生態的流量化。這種流量化可能會將復雜的政治、社會形勢簡化,變成群體對立和極端民族主義情緒的煽動。政治與娛樂在新媒體和新技術時代相互裹挾,成為一種新的流量政治奇觀,卻無助于在復雜的歷史和現實情境中緩解沖突、加強共識。年輕一代樸素的愛國情感和民族主義情懷,在“泛政治化”的過程中被數據化,同時成為流量政治的急先鋒。
邱林川指出社交媒體平臺已經全面商業化,互聯網用戶掌控自己線上社交生活的能力被日漸削減,阿里巴巴、百度等技術資本使用大數據來牟取利潤最大化,用戶的資料、行為和用戶生產的內容都能被迅速獲取。[2]雖然全球范圍內的大數據崇拜還是新鮮事物,但關于“準入”(access)的道德問題,對公有事物(the commons)的私有化和商品化過程,卻可以追溯到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成立之初。邱林川認為大數據成為新自由主義擴張的新的工具,當務之急是如何阻止大數據這種公共權力被肆意圈禁和占用。[2]
邱林川的批評雖然犀利,卻沒有看到新自由主義在大數據時代的進一步發展演變,特別是情感數據化之后,人的身份出現新的轉化。在眾多關于新自由主義的批評中,溫迪·布朗(Wendy Brown)提出,新自由主義使得政治以及其他社會邏輯變得經濟化,經濟成為衡量生命價值的最重要標準甚至是唯一標準。[19]經濟理性(Economic rationality)滲透到人類社會的所有領域、所有關系中,民主的自由平等原則已經完全被經濟增長、競爭關系所替代。溫迪繼承福柯對于新自由主義的批評,探討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生產的主體(subject)——經濟理性人(Homo oeconomicus)。她提出,經濟理性人意味著人成為一種資本(human capital),與馬克思主義的“人作為勞動力”(labor)出現本質性區別,市場的邊界無遠弗屆。[19]資本的本性在于擴張和增長,如果人也成為一種資本,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永無寧日,一直處在必須自我增值的焦慮中,否則就會被社會和時代所淘汰。而這也恰恰是新自由主義下每個個體的宿命。
當數據成為新的商品,以及作為重要的生產資料開始刺激資本主義發展之后,包括微博在內的所有社交媒體平臺、內容平臺、電商平臺都在想方設法吸引用戶生產數據、進行消費。用戶在互聯網上留下的一切信息,都可以被大數據搜集、整理、分析,在當代信息技術的透視下,每個人都是一覽無余的數據生產者。經濟理性人由此從資本變成數據,成為數據人,不僅在自我增值,同時被數字經濟綁架,不斷生產各種新的數據。生產、占有更多數據成為成功的標志。這些數據同時被互聯網巨頭們使用、販賣、再生產,借著數據和流量,資本可以更加暢通無阻地實現跨國族、地域、部門、產業流通。流量操控的不僅是經濟模式、娛樂方式、文化表達,更可能逐漸衍生到政治以及社會其他領域。通過“飯圈出征”事件,或許可以一窺新自由主義從政治邏輯經濟化,到政治、經濟邏輯全部數據化的傾向。互聯網巨頭們掌握最大數量的數據,通過各種方式爭奪用戶,刺激內容生產,監管法規和政策卻很難跟得上技術更新換代的速度。
隨著粉絲經濟在數字時代的迅速發展,各類真人秀用投票決定偶像未來等方式帶來的民主化想象,消費狂歡帶來的虛假權力,經常會帶來一種賦權的假象,粉絲可以打破資本壟斷的權力結構,甚至能夠介入文化的生產和流通過程。誠然,在資本掌控的偶像工業和粉絲經濟中,粉絲不乏參與和抵抗,但這種抵抗不能被浪漫化和過度闡釋。在粉絲研究的學術語境下,幾代學者持續努力為被污名化的粉絲賦權。以中國而言,這種污名仍在持續進行,并且主要通過對飯圈文化的問題化審視來體現。社交媒體的公開性,讓曾經作為亞文化的粉絲活動“暴露”在媒體和大眾的檢視下,也很容易放大某些極端行為。無可否認,飯圈內部的洗腦式宣傳、網絡暴力、集資等問題的存在,必須得以正視。但這些問題并不僅是粉絲內部生成的,也不能靠批評飯圈腦殘或進行倫理呼吁來解決。
本文試圖通過探討飯圈中存在的數據/流量權力,以此來窺見數字時代文化和情感被數據量化的形態。在大數據及其影響下的社會、經濟、文化、技術變遷中,流量和數據不僅是主宰飯圈文化和粉絲經濟的法則,改變了粉絲行為和社群機制,同時也折射了數字時代生產與消費的變革,甚至進一步影響文化生產和政治生態。大數據成為新自由主義的重要一環,飯圈或許可以作為具體案例,一窺“大數據作為一種‘技術法則’施加給社會的影響”[20]。飯圈女孩成為數據勞工,某種程度上是全世界范圍內數據變成一種資本形式被各方競逐的展演。
對新自由主義的研究與批評在學界數不勝數,并且跨越學科的界限,滲透到每一個領域,這也使得對其最新發展的追蹤和響應有些困難,可能原因也在于新自由主義不僅是一套政治、經濟政策與實踐,也是意識形態與文化表征。在大數據被新自由主義充分利用的今天,如何避免數據權力被技術、商業、娛樂資本過度掌控,如何避免數據化、流量邏輯對于社會的整體侵蝕,如何避免數據剝削和數字鴻溝的擴大,無疑需要公權力進行限制。但公權力如何限制,限制的邊界在哪里,這又是無法回避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