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廣學
(信陽師范學院,河南信陽,464000)
古人視校勘為讀書治學的基礎。清王鳴盛曰“好著書不如多讀書,欲讀書必先精校書。校之未精而遽讀,恐讀亦多誤矣;讀之不勤而輕著,恐著且多妄矣”(《十七史商榷·序》)[1]2,深刻地揭示出校書、讀書、著書之關系。校勘之學,切忌臆說,必須廣集眾本、擇善而從方可裁斷正誤。章學誠曰:“校書宜廣儲副本。劉向校讎中秘,有所謂中書,有所謂外書,有所謂太常書,有所謂太史書,有所謂臣向書、臣某書。夫中書與太常、太史,則官守之書不一本也。外書與臣向、臣某,則家藏之書不一本也。夫博求諸本,乃得讎正一書,則副本固將廣儲以待質也。”(《校讎通義》)[2]卷1,984孔穎達等經師廣集《禮記》及鄭玄《禮記注》的不同版本,以嚴謹的著述態度進行了大量校勘。
經過反復考察《禮記正義》文本,我們統計出,孔穎達等經師校勘《禮記》采用版本22種,校勘鄭玄《禮記注》采用版本12種,可謂廣集眾本。
孔氏《正義》校勘《禮記》之22種版本,大致可分為三類:擇鄭玄注本之善者為底本,并參以其他鄭注本;以漢以來“定本”、古舊本以及著名《禮記》學者的本子,如蔡邕本、盧植本、王肅本、皇疏本、熊疏本、徐邈本、崔靈恩本等作為重要參校本;同時,不輕易拋棄一般的俗本、或本、而本、諸本、他本等之類。
自鄭玄《三禮注》行,禮學多宗鄭氏,初唐孔穎達等修撰《禮記正義》,宗祖鄭玄《禮記注》,且有“禮是鄭學”之說①“鄭學”一詞在孔穎達《禮記正義》中出現10次,而“禮是鄭學”之論出現3次。依據呂友仁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本《禮記正義》,卷21《月令》曰“但禮是鄭學,故具言之耳,賢者裁焉”;卷41《明堂位》疏曰“禮既是鄭學,故具詳焉”;卷50《雜記上》疏曰“禮是鄭學,今申鄭義”等。。鄭氏《三禮注》取得卓絕成就之因,其一就是繼承并發揚漢儒治學以校勘為基礎的優良傳統。《后漢書》鄭玄傳曰,“括囊大典,網羅眾家,刪裁繁誣,刊改漏失;自是學者略知所歸”[3]卷35,1213。段玉裁《經義雜記序》贊譽鄭氏校勘成就則曰,“千古大業,未有盛于鄭康成者”[4]卷8,188。所以,孔疏校勘多依據鄭本,如《曲禮下》:“士私行,出疆必請,反必告。”鄭注:“士言告者,不必有其獻也,告反而已。”孔疏:“士德劣,故不必有獻,但必知還而已。或有本云‘士有獻’字,非也。”[5]卷6,162-163孔疏從鄭本。
同為鄭本,在流傳中又出現不同版本,孔疏有“鄭此本”“鄭諸本”“鄭又一本”等說。如《檀弓下》:“人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舞斯慍,慍斯戚,戚斯嘆,嘆斯辟,辟斯踴矣。”孔疏:“如鄭此《禮》本云‘舞斯慍’者,凡有九句,首末各四,正明哀樂相對。中央‘舞斯慍’一句,是哀樂相生,故一句之中,有‘舞’及‘慍’也。而鄭諸本亦有無‘舞斯慍’一句者,取義不同。而鄭又一本云‘舞斯蹈,蹈斯慍’,益于一句,凡有十句,當是后人所加耳,亦不得對。而盧《禮》本亦有‘舞斯慍’之一句。而王《禮》本又長云‘人喜則斯循,循斯陶’,既與盧、鄭不同,亦當新足耳。”[5]卷13,387孔疏據鄭“此本”“諸本”“又一本”互校,又以盧本、鄭本校王本。由此疏可知,孔穎達等所參考的鄭本也有多種不同的版本,其中,“此本”當為諸多鄭本中被選作底本的一種善本。孔疏校勘《禮記》,所采鄭注本當遠不止三種。漢儒注經,起初經、注別行,至漢末經、注開始合二為一。孔穎達《毛詩正義》曰:“及馬融為《周禮》之注,乃云:‘欲省學者兩讀,故具載本文。’然則后漢以來,始就經為注。”[6]卷1,269可知經、注合本,始自馬融。下文考察孔疏校勘的鄭氏《禮記注》,即為經、注合本。
孔疏注重選取漢以來著名《禮記》學者的本子作為參本以校勘鄭本,如定本、今定本、蔡邕本、盧植本、王肅本、古舊本、皇疏本、熊疏本、徐邈本、崔靈恩本等,這些版本無疑具有較高的質量保證和權威性。臚列如下:
(1)(2)“定本”與“今定本”。檢閱《禮記正義》文本,“定本”一詞出現30次之多,可見“定本”為孔疏校勘的重要參校本,其中又3次曰“今定本”。據李慧玲考證,“定本”一詞內涵有二:一指初唐之前的合《禮記》經、注之定本,一指初唐顏師古考定《五經》之定本,唯有《禮記》經文之定本。不過,因后人“在傳寫和刊刻的過程中,‘今’字或當有而無,或當無而有”,導致今天“很難分辨”孔疏所云“定本”或“今定本”究竟是顏師古定本,還是唐前的經、注合定本[7]11-25。
顏師古考定《五經定本》,為《五經正義》的順利修撰奠定一塊基石:“太宗以經籍去圣久遠,文字訛謬,令師古于秘書省考定《五經》,師古多所厘正,既成,奏之。太宗復遣諸儒重加詳議,于時諸儒傳習已久,皆共非之。師古輒引晉、宋已來古今本,隨言曉答,援據詳明,皆出其意表,諸儒莫不嘆服。于是兼通直郎、散騎常侍,頒其所定之書于天下,令學者習焉。貞觀七年,拜秘書少監,專典刊正。所有奇書難字,眾所共惑者,隨疑剖析,曲盡其源。是時多引后進之士為讎校。”[8]卷73,2594顏師古擅長訓詁、校讎之學,太宗令其考定《五經》,所考訂的定本自然是善本。唐太宗又“詔國子祭酒孔穎達與諸儒撰定《五經》義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經正義》,令天下傳習”[8]卷189,4941,可見孔疏本與定本的密切關系。清趙翼甚至有言,“《五經正義》雖署孔穎達名”“師古于此書功最深”[9]卷1,1。孔疏校勘鄭本,定本當是首選參本。如《王制》:“有圭璧金璋,不粥于市。”孔疏:“前文‘圭、璧、金、璋’,各是一物,即《考工記》‘金飾璋’也。皇氏以為用金為印。璋,按定本‘璋’字從玉,圭璧之類也。且周時稱印曰璽,未有稱璋,皇氏之義非也。”[5]卷19,562孔疏據定本駁皇侃本。
不過,孔疏并非盲從定本。《禮運》:“播五行于四時,和而后月生也。”鄭注:“言地持陰氣,出內于山川,以舒五行于四時。”孔疏:“云‘以舒五行于四時’者,謂氣在地中,含藏聚斂,出于地則舒散,故云‘舒五行于四時’也。定本無‘于’字,直云‘播五行四時’,謂宣播五行及四時也。五行四時者,以金木水火各為一行,土無正位,分寄四時,故云‘播五行于四時也’。”[5]卷31,921-923鄭注曰“以舒五行于四時”,可見鄭注本為“播五行于四時”。此例孔疏依據鄭注本校勘定本,認為其脫一“于”字。
(3)蔡邕本。漢末大學者蔡邕,著有《月令章句》十二卷。《文王世子》:“遂設三老、五更、群老之席位焉。”鄭注:“三老五更各一人也,皆年老更事致仕者也。”孔疏:“蔡邕以為更字為叟……又以三老為三人,五更為五人,非鄭義也,今所不取。”[5]卷29,866-869孔疏以蔡本校鄭本,遵從鄭本。
(4)盧植本。盧植著有《三禮解詁》,其中《禮記解詁》二十卷直接影響了鄭玄《禮記注》二十卷的著述,《經典釋文·敘錄》曰:“后漢馬融、盧植考諸家同異,附戴圣篇章,去其繁重,及所敘錄,而行于世,即今之《禮記》是也。鄭玄亦依盧、馬之本而注焉。”[10]卷1,11可見馬融、盧植注《禮記》時,《禮記》已有多種版本,盧、馬二家又是鄭注的底本。《檀弓下》:“夫入門右,使人立于門外告來者,狎則入哭。”鄭注:“北面辟正主。”孔疏:“而《禮》本多將鄭注‘北面’為經文者,非也。案古舊本及盧、王《禮》亦無‘北面’字,唯鄭注云‘北面’耳。庾蔚亦謂非經文也。”[5]卷12,355-356孔疏據鄭本,以及古舊本及盧、王、庾本,校勘多種“《禮》本”將鄭注混入經文之誤。
(5)古舊本。據上文孔疏曰“案古舊本及盧、王《禮》”,知“古舊本”當早于盧、王本,可能是初唐仍可見之漢代《禮記》單經本。
(6)王肅本。魏晉之際,王肅遍注群經并憑借政治勢力奪得學術話語權,皮錫瑞曰:“鄭學出而漢學衰,王肅出而鄭學亦衰。肅善賈、馬之學,而不好鄭氏。”(《經學中衰時代》)[11]155王肅有《禮記注》三十卷,孔疏未因王肅“不好鄭氏”而一味排斥之。王注本與鄭注本亦有相容例,《曲禮上》:“若非飲食之客,則布席,席間函丈。”鄭注:“函猶容也。講問宜相對,容丈,足以指畫也……丈或為杖。”孔疏:“云‘丈或為杖’者,王肅以為杖,言古人講說,用杖指畫,故使容杖也。然二家可會。”[5]卷3,55-56鄭玄所見之本,有“函丈”“函杖”二說,鄭主“函丈”,而王肅則主“函杖”。孔疏以為鄭、王二家之注皆通,實無軒輊。
(7)庾蔚之本。庾蔚之有《禮記略解》十卷。《明堂位》:“昔殷紂亂天下,脯鬼侯以饗諸侯。”孔疏:“‘脯鬼侯’者,《周本紀》作‘九侯’,故庾氏云:‘《史記·本紀》云:“九侯有女,入于紂。九侯女不好淫,紂怒,殺之。”九與鬼聲相近,故有不同也。’”[5]卷41,1262庾蔚之以《史記》校勘《禮記》,孔疏征引其說。
(8)徐邈本。徐邈有《禮記音》三卷。《曲禮上》:“膾炙處外,醯醬處內。”孔疏:“此醯醬,徐音作海,則醢之與醬,兩物各別……今此經文若作醯字,則是一物也。醢之與醯,其義皆通,未知孰是。但鄭注‘蔥?’云:‘處醯醬之左。’則醯醬一物為勝。”[5]卷3,73孔疏依據鄭注而不從徐本。
(9)皇疏本。皇侃撰有《禮記講疏》九十九卷、《禮記義疏》四十八卷,為孔穎達修撰《正義》所本:“今奉敕刪理,仍據皇氏以為本,其有不備,以熊氏補焉。”(《禮記正義序》)[5]孔疏積極吸收皇侃校勘成果。《雜記下》:“功衰,吊,待事,不執事。”孔疏:“此云‘功衰’,他本或云‘大功衰’。今按,鄭注在此文下云‘謂為姑、姊妹無主’,則此功衰還是姑、姊妹無主之功衰,不得別云‘大功’也。皇氏云:‘有大字者,誤也。’”[5]卷52,1656孔疏據鄭注、皇疏駁他本。
(10)熊疏本。熊安生撰有《禮記義疏》四十卷,為孔穎達《正義》重要參本。《禮器》:“是故君子大牢而祭謂之禮,匹士大牢而祭謂之攘。”孔疏:“檢于《禮》本,時有‘匹’字作‘正’字者,有通者云:天子大夫常祭亦大牢,故此文云大夫大牢,謂之禮正也……崔氏亦用此義,然盧、王《禮》本并作‘匹’字矣,今定本及諸本并作‘正’字,熊氏依此本而為‘正’字,恐誤也。”[5]卷32,980崔(靈恩)本、定本及諸本、熊(安生)本皆作“正”字,盧(植)本、王(肅)本皆作“匹”字,孔疏似從盧、王本。此例孔疏參考版本達6種之多,足見謹慎。
(11)崔靈恩本。崔靈恩撰有《三禮義宗》三十卷。《新唐書》本孔穎達傳曰:“八歲就學,誦記日千余言,暗記《三禮義宗》。”[12]卷198,5644孔穎達自幼即學習崔氏禮學,崔本理應是重要參校本之一。
(12)俗本。蓋為民間流行的本子,未必僅為一種,孔疏統稱為“俗本”。俗本因校刻不精,故孔疏多不從之。但其流傳較廣,有必要進行勘誤。《曲禮下》:“男女相答拜也。”鄭注:“嫌遠別不相答拜,以明之。”孔疏:俗本云“男女不相答拜”。禮,男女拜,悉相答拜,則有“不”字為非,故鄭云:“嫌遠別不相答拜,以明之。”[5]卷6,158-159又如《月令》:“天子乃厲飾,執弓挾矢以獵。”鄭注:“厲飾,謂戎服,尚威武也。”孔疏:“厲飾……定本飾謂容飾也。俗本作餝,非也。”[5]卷25,716
(13)(14)南本、北本。南北朝時,學術因政局南北對峙而一分為二:“其為義疏者,南人有賀循、賀玚、庾蔚、崔靈恩、沈重、范宣、皇甫侃等;北人有徐遵明、李業興、李寶鼎、侯聰、熊安生等。”(《禮記正義序》)[5]《禮記》亦有“南本”“北本”之別,蓋指分別通行于南朝、北朝的《禮記》版本。《禮記正義》言“南本”5次,言“北本”僅1次,如《郊特牲》:“束帛加璧,往德也。”孔疏:“南本及定本皆作‘往德’,北本為‘任德’。熊氏云‘任用德’,恐非也。”[5]卷34,1039孔疏從定本、南本。
除了以上參校本,孔疏對于部分參校本未能詳細標明,僅籠統稱之為“一本”“或有本”“諸本”“而本”“《禮》本”“他本”等。
(1)一本。《曲禮下》:“天子同姓謂之叔父,異姓謂之叔舅,于外曰‘侯’,于其國曰‘君’。”孔疏:“一本云‘天下同姓’。”[5]卷6,179孔疏不從“一本”。
(2)或有本。《曲禮下》:“士私行,出疆必請,反必告。”鄭注:“士言告者,不必有其獻也,告反而已。”孔疏:“‘反必告’者,還,與大夫異也。士德劣,故不必有獻,但必知還而已……或有本云‘士有獻’字,非也。”[5]卷6,163所謂“或有本”,當非鄭本。
(3)諸本。《檀弓下》:“子弒父,凡在宮者,殺無赦。”孔疏:“此‘在宮’字,諸本或為‘在官’,恐與上‘在官’相涉而誤也。”[5]卷14,430“諸本”因上文“臣弒君,凡在官者殺無赦”而誤。既云“諸本”,當非一種而已。
(4)而本或《禮》本。《曲禮上》:“送喪不由徑,送葬不辟涂潦。”孔疏:“而本亦有云‘送喪不辟涂潦’者,義亦通也。”[5]卷4,102孔疏又有“而《禮》本”之說,所指或與“而本”同,如《郊特牲》:“厥明,婦盥饋。舅姑卒食,婦馂余,私之也。”孔疏:“而《禮》本亦有云‘厥明,婦盥饋’者也。”[5]卷36,1095經文蓋后人誤加。阮刻本《校勘記》曰:“‘婦盥饋’,各本有此三字,石經同。《釋文》‘出婦盥饋’云:‘一本無“婦盥饋”三字。’按《正義》云:‘而《禮》本亦有云“厥明,婦盥饋”者也。’云‘禮本亦有’,是《正義》本無也。盧文弨亦云‘婦盥饋’三字注疏本無。”[5]卷36,1109
(5)他本。參見上文皇疏本。
孔疏校勘《禮記》所采參本,可考者達21種之多。
由上文可知,鄭玄《禮記注》在流傳過程也產生了眾多版本,也出現了不少訛誤問題,孔穎達《正義》同樣進行了嚴謹的校勘。
孔疏對鄭玄《禮記注》亦進行了大量校勘。六朝以來,依循東漢馬融“就經為注”之法,儒經所傳的注本皆為經注合本。孔疏校勘《禮記》,同時校勘鄭注,所采取的底本無疑為同一種鄭注本,即經注合本,再以他本為參本互校。此由孔疏校勘鄭注亦可推知,如《奔喪》:“無服而為位者,唯嫂叔,及婦人降而無服者麻。”鄭注:“正言‘嫂叔’,尊嫂也。兄公,于弟之妻則不能也。婦人降而無服,族姑、姊妹嫁者也。”孔疏:“《爾雅·釋親》云:‘婦人謂夫之兄為兄公。’郭景純云:‘今俗呼兄鍾,語之轉耳。’今此《記》俗本皆女旁置公,轉誤也。”[5]卷63,2149孔疏“今此《記》俗本皆女旁置公”,實為鄭注內容,可知所選底本為經注合本,所以曾出現經、注甚至疏互竄現象。又如《檀弓下》:“夫人門右,使人立于門外,告來者,狎則入哭。”鄭注:“北面辟正主。”孔疏:“而《禮》本多將鄭注‘北面’為經文者,非也……庾蔚亦謂非經文也。”[5]卷12,355-356此系鄭注混入經文。
孔疏為確保鄭注文本的精確,也選取了數種參校本進行了大量的校勘,今可考者達11種之多。
(1)定本與“正本”。考察《禮記正義》文本可知,該底本孔疏又時而稱為“定本”。當然,此定本絕非顏師古校定的《五經定本》,而是唐前之鄭玄《禮記注》之定本。《文王世子》:“言父子、君臣、長幼之道,合德音之致,禮之大者也。”鄭注:“既歌,謂樂正告‘正歌備’也。”孔疏:“定本云‘正歌’。云‘工歌備’,誤也。工當為正也。”[5]卷29,870孔疏從定本。按此以“正歌”校“工歌備”,似脫一“備”字。孔疏亦有不從定本者,《王制》:“名山大澤不以封,其余以為附庸、間田。”鄭注:“名山大澤不以封者,其民同財,不得障管,亦賦稅之而已。”孔疏:“定本云‘不得不管,亦賦稅而已’,謂雖不封諸侯,諸侯不得不管。若如此解,則于‘而已’二字為妨,恐定本誤也。”[5]卷15,459-460
“定本”或訛為“正本”。《王制》:“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鄭注:“交趾,足相鄉然,浴則同川,臥則僢。不火食,地氣暖,不為病。”孔疏:“言首在外而足相鄉內,故《典瑞》注云‘僢而同邸’。正本直云‘臥則僢’,無同字。俗本有同字,誤也。”[5]卷18,537-540俗本因上文“同川”而衍。“正本”,浦鏜曰:“‘正’疑‘定’字誤。”[5]卷18,543
(2)俗本。由上文正本例可知,“俗本有同字,誤也”,俗本為鄭注本《禮記》之一種。
(3)或本。《月令》:“律中黃鍾之宮。”鄭注:“季夏之氣至,則黃鍾之宮應。《禮運》曰:‘五聲六律十二管,還相為宮。’”孔疏:“謂季夏土聲,與黃鍾之宮聲相應,以其非實候氣,故不云黃鍾之律應。或本云‘律應’者誤也。”[5]卷24,685-687孔疏校或本之誤。
(4)諸本。諸本指底本、定本以外的本子。《禮運》:“五聲六律十二管,還相為宮也。”鄭注:“其管陽曰律,陰曰呂,布十二辰,始于黃鍾,管長九寸,下生者三分去一,上生者三分益一,終于南呂,更相為宮,凡六十也。”孔疏:“是十二宮各有五聲,凡六十聲。南呂最處于末,故云‘終于南呂’。以此言之,則南呂為是。然諸本及定本多作‘終于南事’,則是京房律法。”[5]卷31,921-924此例孔疏不從定本及諸本,可知孔疏并不盲從定本。又,《經典釋文》[10]卷12,183與《后漢書·律歷志上》[3]3000亦作“終于南事”。
(5)(6)皇氏本與熊氏本。《禮器》:“君親割牲,夫人薦酒。”鄭注:“親割,謂進牲孰體時。”孔疏:“皇氏以為‘謂薦孰之時進牲之孰體也’。熊氏《禮》本‘牲’為‘腥’也,謂薦腥體、孰體。薦腥體,謂朝踐薦腥時。孰體,謂饋食薦孰時。案經文‘君親制祭,夫人薦盎;君親割牲,夫人薦酒’,薦酒薦盎,既不得同時,則割牲何得薦腥兼薦孰?熊氏之說非也。”[5]卷33,1009-1011孔疏以皇本、熊本校鄭注,從皇本。
(7)南本。《郊特牲》:“臺門而旅樹,反坫,繡黼丹朱中衣,大夫之僭禮也。”鄭注:“禮:天子外屏,諸侯內屏,大夫以簾,士以帷。”孔疏:“云‘禮:天子外屏,諸侯內屏,大夫以簾,士以帷’者,《禮緯》文。南本及定本皆然,或云‘大夫以帷,士以簾’,誤也。”[5]卷34,1043-1044此例孔疏從南本及定本。孔疏也并非一味從南本,如《少儀》:“問道藝,曰:‘子習于某乎?子善于某乎?’”鄭注:“不斥人,謙也。”孔疏:“此人,兼賓主也,南本云‘不斥主人’,非也。”[5]卷44,1377此例校勘南本訛誤。
(8)一本。《曲禮上》:“共食不飽,共飯不澤手。”鄭注:“為汗生不潔也。”孔疏:“絜,凈也。若澤手,手必汗生,則不絜凈。一本汗生不圭。圭,絜也。言手澤污飯也。”[5]卷3,71-77此當據鄭本中不同版本互校。
(9)崔靈恩本。《曲禮上》:“孤子當室,冠衣不純采。”鄭注:“謂年未三十者。三十壯,有室,有代親之端,不為孤也。當室,適子也。《深衣》曰:‘孤子衣純以素。’”孔疏:“然注前解適子,后引《深衣》,似崔解也。”[5]卷2,37-38孔疏疑崔解混入鄭注。
(10)庾蔚之本。《檀弓下》:“夫人門右,使人立于門外,告來者,狎則入哭。”鄭注:“北面辟正主。”孔疏:“而《禮》本多將鄭注‘北面’為經文者,非也……庾蔚亦謂非經文也。”[5]卷12,355-356
(11)范本。東晉范宣,字宣子,著《禮記音》二卷。《雜記上》:“有父母之喪,尚功衰,而附兄弟之殤,則練冠附于殤,稱‘陽童某甫’,不名,神也。”鄭注:“大功親以下之殤輕,不易服。”孔疏:“此注諸本或誤云‘大功親之下殤’,故諸儒等難鄭云:‘既是下殤,何得有弟冠?’范宣子、庾蔚等云:‘下殤者,傳寫之誤,非鄭繆也。’”[5]卷50,1597-1598
葉純芳女士認為:“校勘也并非僅僅是枯燥的對校文字的異同,我們可以從作者所使用的底本、引用書,探討作者的學術走向,與理解內容而提出創見的貢獻可以說是不相上下,這又是理解版本另一個積極正面的意義。”(《理解版本的方法與效用》)[13]12總體上看,孔穎達等經師校勘《禮記》經注,在版本的取舍上體現出三個特點,即廣集眾本、擇善而從與大量存異、存疑。
第一,廣采眾本。近代學者胡樸安曰:“惟其校讎也,必須備有眾本,彼此互相鉤稽,較量其異同,慎審其得失,始能辨別,而有所折衷,抉擇去取,雖不能得古書底本之真,亦可以比較而得近是矣。蓋一書之中有錯誤,有羨奪,使無有他本與之相勘,則并不知其錯誤、羨奪也。只知其文義難明,索解不得而已,及與他本相勘,而知其有錯誤、羨奪也。然他本亦未必果為古書之真本,或者不訛誤、羨奪于此,而訛誤、羨奪于彼。何取何去,莫有準繩。惟有兼備眾本,其眾本悉同者,可據以決為定本;其有不同者,亦可擇善而從。此校讎備眾本之必要也。”(《古書校讀法》)[14]279-280孔疏為達到精校目的,真正做到廣采眾本,以上所列《禮記》版本22種,鄭注版本12種,也許其中存在重復并包或遺漏之處,因孔疏語焉不詳、或未及言之,故不可臆測。而且所選參本具有廣泛代表性:時間上有漢魏古舊本,也有唐初定本;地域上有南本、北本之分;另外還有來自官府與民間即定本與俗本之別。即使是鄭本,亦有“鄭此本”“鄭諸本”“鄭又一本”等多種本子。
第二,擇善而從。首先,孔疏以鄭本為底本,故多遵從鄭學。然而,一方面其并非惟鄭學馬首是瞻。如《曲禮上》:“卒哭乃諱。”鄭注:“衛侯名惡,大夫有石惡,君臣同名,《春秋》不非。”孔疏:“案魯襄公二十八年,‘衛石惡出奔晉’;二十九年,‘衛侯衎卒’,衛侯惡乃即位,與石惡不相干。熊氏云:‘石字誤,當云大夫有名惡。知者,昭七年衛侯惡卒,《谷梁傳》云:“昭元年有衛齊惡,今衛侯惡,何謂君臣同名也?”君子不奪人親所名也。是衛齊惡不得為石惡也。’”[5]卷5,115依據《春秋》經文與熊疏批駁鄭注之誤。又如《坊記》:“《易》曰:‘不耕獲,不菑畬,兇。’”鄭注:“田一歲曰菑,二歲曰畬,三歲曰新田。”孔疏:“案《爾雅·釋地》云‘田一歲曰菑’,孫炎云‘始菑殺其草木’。‘二歲曰新田’,孫炎云‘新成柔田也’。‘三歲曰畬’,孫炎云‘畬,舒緩’。《周頌》傳亦云‘三歲曰畬’。此云‘三歲曰新田’者,誤也。”[5]卷59,1976-1977孔疏依據《爾雅》《詩經》校勘鄭注之誤。以上二例,孔疏辨駁鄭注之誤,甚當。另一方面,王肅注經以鄭氏為敵,孔疏于王注仍多有采納。《檀弓下》:“夫人門右,使人立于門外……狎則入哭。”鄭注:“北面辟正主。”孔疏:“而《禮》本多將鄭注‘北面’為經文者,非也。案古舊本及盧、王《禮》亦無‘北面’字,唯鄭注云‘北面’耳。庾蔚亦謂非經文也。”[5]卷12,355-356又如《禮器》:“是故君子大牢而祭謂之禮,匹士大牢而祭謂之攘。”孔疏:“檢于《禮》本,時有‘匹’字作‘正’字者……然盧、王《禮》本并作‘匹’字矣,今定本及諸本并作‘正’字,熊氏依此本而為‘正’字,恐誤也。”[5]卷32,980孔疏據盧、王本,以證鄭本、定本、諸本之誤。
其次,宗南學而不排斥北學。孔疏校勘《禮記》經注,采用的南本遠多于北本,但是北學中的熊安生本畢竟是孔疏采用的重要參校本之一。《曲禮上》:“國君下齊牛,式宗廟。”孔疏:“案《齊右職》云:‘凡有牲事,則前馬。’注云:‘王見牲,則拱而式。’又引《曲禮》曰:‘國君下宗廟,式齊牛。’鄭注《周官》與此文異者,熊氏云:‘此文誤,當以《周禮》注為正。宜云“下宗廟,式齊牛”。’”[5]卷5,132孔疏依據鄭氏《周禮注》與熊疏校勘經文之誤。
再次,重定本亦不輕俗本。胡樸安曰:“經籍,文字既慮其誤訛遺脫,又患其俗書間雜,破壞字體。”[15]中卷,22此論誠然,孔疏以定本校勘俗本訛誤甚多,然亦不輕易否定俗本。《月令》“其日甲乙”,鄭注:“乙不為月名者,君統臣功也。”孔疏:“俗本云‘君統臣功’,定本云‘君統功’,無臣字,義俱通也。”[5]卷21,599此例孔疏認為俗本亦通。
第三,大量存異、存疑。孔疏校勘之中,對于難以裁定是非者大量存異、存疑,足見態度之謹慎。僅以《曲禮上》孔疏二例言之,《曲禮上》:“膾炙處外,醯醬處內。”孔疏:“此醯醬,徐音作海,則醢之與醬,兩物各別……今此經文若作醯字,則是一物也。醢之與醯,其義皆通,未知孰是。但鄭注‘蔥?’云:‘處醯醬之左。’則醯醬一物為勝。”[5]卷3,73又如《曲禮上》:“送喪不由徑,送葬不辟涂潦。”孔疏:“而本亦有云‘送喪不辟涂潦’者,義亦通也。”[5]卷4,102孔疏曰“其義皆通”或“義亦通也”,不置偏廢而兩存之,故有保存文獻之功。
由以上稽考可知,孔穎達《正義》校勘《禮記》經注的具體版本,包括《禮記》22種,《禮記注》12種之多。據孔疏對各版本的遵從、辯駁與存疑的三種具體方式看,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禮記正義》的修撰是建立在對文獻精校的基礎上進行的。這樣既保證了《正義》的學術價值,又有保存文獻之功。漢末以來長達四百年的動蕩與戰亂,其中尤以漢末董卓之亂、西晉末永嘉之亂、隋末戰亂等對文化造成的災難為甚,數代人努力搜集、整理的文獻往往損失殆盡。僅就《禮記》學來說,漢末以來成為顯學,“爰從晉宋,逮于周、隋,其傳《禮》業者,江左尤盛。其為義疏者,南人有賀循、賀瑒、庾蔚、崔靈恩、沈重、范宣、皇甫侃等;北人有徐遵明、李業興、李寶鼎、侯聰、熊安生等”,然而,諸家所存無幾,其中完備者,所謂“其見于世者,唯皇、熊二家而已”(《禮記正義序》)。孔穎達等經師對經典文獻的考訂、修撰,其艱辛可想而知,其整理文獻的貢獻理應得到后世的認可與贊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