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焰
點進肺炎病人求助的微博超話,很難不看到這樣一群人。
他們不是新冠肺炎病人,卻因新冠肺炎所帶來的醫療緊缺、物流停滯、出行管制,而走到了生命的緊要關頭,他們是白血病患者、腫瘤病人、癌癥病人、腎病患者……我很快學習到了一個新的詞匯,叫作肺炎時期的“次生危機”。
手機滑過一條條求助的微博,好像在路過一個混亂的戰場,隨手撿起就是一條生命,她跟你求救,但你不知道應該把她抱到哪里去。
2月9日,我發現了一位白血病患者的母親,她發微博說女兒因為無法獲得治療想“安樂死”,丈夫哭得很傷心。我給她發送私信,告知身份,也許我可以提供幫助,問她是否愿意接受我的采訪,但沒有獲得回應。我擔心她錯過了我的私信,便在她最新微博下發布評論,也許是我的記者身份和采訪請求,她還是沒有回復我。當時她的微博評論數目,加上我,一共是5條。
我起身站了一會兒,大約10分鐘,再打開微博,收到點贊、評論、@轉發,超過千條,而且數字在不停地跳動、增加。她的求助微博火了,我的評論成為了最高贊評論,這個快速增長的數字令我惶恐。可我點開后細看,最開始的網友都在勸說這位母親接受我的采訪,但慢慢地,人變多了之后,開始出現質疑的聲音:“這個時候還想著采訪?”“阿姨,不要采訪,有人血饅頭。”到最后,指責的聲音變成了大多數。
對記者以惡來揣度,是一件正常的事情,畢竟很多時候,有些媒體沒干什么好事。
一件令我當時欣喜,事后想來卻有些難過的事情發生了。
在我被越來越多的網友鞭策、質疑的時候,一位女孩私信給我,她想看我的記者證,說需要我的幫助。
她向我介紹了湖北的血友病群體,數百個病友家庭在抗疫時的日漸焦灼。
這里有被拐賣后輾轉尋回的3歲小病友,有剛學會打針右手扎左手的10歲小病友,也有剛開始能夠自己站立、掙錢的20歲病友,有突然大出血病危的大學生病友,有為其他病友做志愿服務的中年病友,還有大年初一去世了的老年病友。他們的家人都跟我說,“缺藥、缺藥”,救命的藥。
因為疫情,過去給他們開藥的門診都被征用為發熱門診,過去診治他們的醫生也奔赴了前線救治新冠肺炎病人,他們找不到藥,找不到醫生,甚至出不去門。
于是,我開始采訪。
這一次的報道,找尋采訪對象比我想象中容易太多,我采訪的人數也比平常采訪數量更多,一個又一個病人自己走到我面前,一個又一個的人生困難,密集地向我撲來。
我好像打開了一扇通往悲傷的門。采訪進行到中段,不知是疲憊還是情緒低落,我開始發生連續的耳鳴。但是好在采訪對象非常樂觀,在采訪一位宜昌病友的時候,好幾次我哭了,他又把我逗笑了。我永遠記得他說,“37歲還能站著,已經非常滿意了。”我感受到了血友病人的心意,如果不是危及生命、有很大的致殘風險,他們不愿意給社會增添一絲麻煩。
我也看到,在我們國家,即使在平日里,在目前的醫保體系之下,每一個血友病人的站立,背后都有極高的經濟和精神支出。他們的站立,如此來之不易,卻可能熬不過一場疫情的攻擊。
為什么不在特殊時期,也為血友病人留下一條活路呢?大部分的血友病人只是需要取藥而已,注射基本也都能自己完成,只要給藥,他們就能和普通人一樣窩在家里,平安度過疫期。但不給藥,他們的家庭就只有兩條路:出去闖、在家“忍”,兩條路都不是活路。
當然,面臨如此困境的,不只是血友病人,還有其他的慢性病人、罕見病患者。
后來有一些其他的病人,也陸續給我發私信,向我求助。隨著報道發出后,湖北血友病人逐漸被關注,2月22日,武漢市內血友病人“沒有藥”的困境,被初步解除。我卻沒能再采訪更多的其他病人,我對他們的困難深懷愧疚,漸漸多,又漸麻木。
他們像最開始來找我的那個女孩一樣,繼續在熱門微博下游蕩,尋找救命稻草,發出的求助聲微弱,甚至虛無縹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