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郝

疫情信息驚醒公眾的時間,是鐘南山確認“肯定是人傳人”時的1月20日晚。那一天,是大年二十六。層層上級傳達和部署,基層一線聞風而動已經是在除夕夜前后。
社區是疫情防控最基本的單元,也是第一道防線,“守住了小區的門,就守住了健康,守住了生命,只有這樣,才能做到社區干凈,社會面干凈”。2月18日下午,湖北省委副秘書長、省委政研室(省改革辦)主任錢遠坤在新聞發布會上如此談到。
社區和村鎮,作為中國社會治理的基本單元,當中的一線工作人員“打了一場最艱難的仗”。連續近三十天的全天候工作后,他們甚至感受到“壓抑的心理狀態”。
隨著時間推移,期待中的疫情“拐點”仍未真正到來,然而,企業復工、外地人口返回、兒女復課正在為他們帶來更多面的壓力。《南風窗》記者采訪多地疫情防控一線工作者,接近他們在樓宇鄉村間穿梭的身影。
疫情信息暴發前,55歲的浙江省西部某市八里臺社區書記曹萍已進入“退休倒計時”。3月份,本是她計劃中的退休時間,但眼下看來,如期退休已不再可能。疫情防控,是她“退休前的最后一仗”,也是三十多年工作中“最難打的一場戰役”。
從大年初二開始,她每天的工作時長都在十六個小時以上。從早上六點出門,到晚上十一點從社區辦公室離開,曹萍的紅色工作服一直沒法脫身。
近十個網格化小區,內部街道四通八達,有一萬多住戶,曹萍所在的八里臺社區是典型的老舊小區,也是一個沒有物業管理的社區,住戶主要是老年人,多為經濟困難戶和企業下崗職工。
“居民實現自我管理的難度是非常大的”,在曹萍的解釋里,多數老年住戶都沒有智能手機,就連看似最簡單的健康碼掃描等互聯網工具,在這里施行起來都“寸步難行”。
疫情防控,要求的是精準到戶,精確到人,但曹萍和同事們面對的卻是“一團信息亂麻”。信息不對稱,成為擺在這個老舊社區疫情防控工作面前最難的一道門檻。
擺在百里臺社區面前,繞不過去的現實困境是社區里老年人居多,當地政府開發有疫情響應的互聯網統計應用,但面對老人機,這些工具很難普及。信息統計還面臨著其他的麻煩,人戶分離現象較為嚴重,公安系統里的部分門牌統計又未趕得上實際門牌號的更新。
在錯綜復雜的住戶信息和社區樓宇間,曹萍坦言,能靠得住的就是那些“原始的笨辦法”,以及一線工作者心里的活地圖。
一天近一百通電話,近兩萬步微信運動步數,16小時連軸轉,6個社區大網格,36個社區小網格,曹萍帶領同事們劃片分隊,挨家挨戶敲門統計信息。
大年初二,社區里出現一輛車牌號為湖北鄂州的轎車停靠,放在車窗處的車主電話打不通,尋找車主的工作不能有片刻耽擱,但現有的數據又查不到車主信息。曹萍發動社區樓道長、網格員和志愿者挨個敲門問詢。未曾想,車主住在最高的六樓,8個社區工作人員,分頭花費4個多鐘頭尋訪100多戶才找到對方。
“不可能靠互聯網,只能靠著笨辦法,踏踏實實地一家一戶去做工作。”曹萍心里的弦一直緊繃著,“精神壓力很大,真的怕社區出事”。
疫情防控中,曹萍給自己和同事的定位是信息員、聯絡員、宣傳員和戰斗員“四員一體”的身份。她知道,疫情不徹底過去,她就不能退休。為此,她犧牲的不止是自己的休息時間,還有與家人的相處時間。
在錯綜復雜的住戶信息和社區樓宇間,曹萍坦言,能靠得住的就是那些“原始的笨辦法”,以及一線工作者心里的活地圖。
“一家三口,現在是各自照顧自己。”從大年初二開始,曹萍家里就沒再吃過一次團圓飯,同為公職人員的愛人和女兒即便回家早一點,也只能吃碗泡面胡亂打發一頓,此前一直由他們贍養的兩位八十多歲父母也早早被送到她的弟弟家中。
有著同樣犧牲的還有上海市南浦新村街道三泉路1015弄社區書記李鋒。除夕夜剛過,他就把上小學的女兒送往父母處。2月16日,李鋒生日,晚上回到家,陪伴著他的也只有妻子一人。
因為工作原因,李鋒每天要接觸不計其數的社區居民和社區外流動人口,為防止可能帶來的傳染風險,二十多天來,他始終沒和父母女兒見面。“看家護院,守好小區這道門”,是他在疫情防控中給社區工作定下的關鍵任務。
社區共有2268戶人家,5000余名住戶,當中三分之一為流動人口。大年初三,南浦新村街道即同轄下各社區負責人召開視頻會議,工作繁重,千頭萬緒,“一開始真的累到受不了”。
防控物資一時間無法到位,“要什么沒什么”,剛開始挨家挨戶摸查時,為做好個人防護,李鋒和同事們只能穿雨衣,戴泳鏡。一個醫用一次性口罩李鋒連續戴了三天,沒想到每天說話太多,口罩耳帶因此斷掉,這才舍得把它換掉。
社區里老年人多,對日益嚴峻的疫情不夠重視,“該出來的就出來,該散步的就散步”,語言勸導難以立竿見影,居委會另辟蹊徑,把小區廣場和居委活動室等公共場合全部封掉,盡可能減少老年人聚集的機會。
社區防控工作人員,需要的是居民的“配合”,然而在實際中,對于部分居民而言,這種“并不耗費時間和精力的配合”實則也不容易做到。在李鋒看來,這不單是因為居民對疫情認知不足,更可能源自疫情期間每個人的壓抑心理。
“我剛從醫院測過體溫,為什么還要再測?”“你們的體溫槍消毒了嗎?會不會不衛生?”李鋒記得,小區門口開始實行側臉體溫時,最先對此排斥的竟是兩位住在社區內的護士。他明白,疫情期間,護士心理壓力大,態度偶爾不好在所難免。
2月2日起,街道實行社區統一代購口罩服務,居民以戶為單位上報限額口罩購買需求。某家住戶為一次性購買更多口罩,分別以自購的兩套住房上報需求。但社區以信息上報順序實行采購和分發,住戶到居委會領取時,只等到第一套住房所購買的口罩,“口罩不齊,一下子著急起來,在居委會里破口大罵”。
李鋒對此有充分理解,居家隔離時日越來越久,住戶心中“多少都有些憋悶”,防控一線人員工作稍有不慎就可能成為他們的“撒氣筒”,對此則只能平和以對,“多講幾句,多疏導幾次”。

但讓他感到有些委屈的是,居民往往對社區工作者要求太高,“什么都想讓我們來想辦法”,而實際上,這既不現實,也不應當。有22戶人家居家隔離觀察,生活物資只能由居委會代購,個別住戶購買蔬菜都要把每個品類具體到不同攤位,或者整日不間斷打電話到居委會要求自由活動,李鋒則只能同對方“講大局,講政策”,力求住戶理解,積極配合。
“但不管怎么樣,你只有把社區保護好才行。”李鋒這樣告訴《南風窗》記者。
大年二十七,荊州市某部門的25歲女公務員李一曉動身返回鎮上的家中前,在市區各個藥店四處搜羅,已經買不到任何一片口罩。
這個春節,她最先感受到的是“冷清”。李一曉的親朋好友中有不少是體制內公職人員,早在除夕前,他們就已受單位分配前往荊州各處一線工作職守。她和父母三人在家,此外沒有和任何人有過團聚。
“封閉管理中,能看到大家的期待,希望盡早地恢復正常生活秩序,自由自在地生活。”李一曉同《南風窗》記者這樣談到。
再往后兩三天,李一曉感受到的是越來越強烈的“不安”。她覺著,自己同樣是公職人員,同樣是黨員,不能躲在家里袖手旁觀,也應該到一線去,“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
隨著湖北各地陸續“封城”后,返回荊州市區已變得不再可能,而她留在市區的同事早已返崗工作。焦灼之中,她的等待未經過太長時間。
2月5日,荊州市委印發《關于組織在職黨員干部到居住地村(社區)報到參與疫情防控工作的通知》文件,要求市、縣兩級機關事業單位在職黨員干部,目前在荊州市轄區內、尚未返崗上班且身體健康的,迅速就近就便向居住地村(社區)黨組織報到,服從當地村(社區)黨組織統一安排調度,參與相關具體工作。
截至20日,荊州市共有21260名機關黨員到355個社區報到,9637名機關黨員到1498個村參與防控。而2月6日到臨近社區報到參與疫情防控工作的李一曉正是當中一位。
社區發現一例確診病例時,是志愿服務工作至今最讓李一曉和同事們最擔心的一次。“有驚無險”的是,這名住戶及時上報,同事們“全副武裝”將住戶送往縣城內定點醫院。
確診病例發現后,曾與其有密切接觸和間接接觸的社區工作者全部被送往縣醫院進行胸片篩查。李一曉雖未曾與住戶有過密切接觸,但也作為間接接觸者在17日下午進行體檢排查。而這一天下午,也是她志愿服務十四天來唯一一次休息。
2月16日,湖北省人民政府發布通告,要求城鄉所有村組、社區、小區、居民點實行24小時最嚴格的封閉式管理。實際上,早在15日,李一曉所服務的社區就已實行全封閉管理。此后,除日常挨家挨戶上門檢測體溫外,通過微信“物資代購群”幫助居民采購和配送生活用品,成為李一曉和同事們最主要的工作。
服務期間,正常吃飯有時都無法實現。志愿服務的第三天,正要在居委活動室吃午飯,社區書記接到居民電話,某家住戶有發燒現象,“放下碗筷,飯也沒吃”,李一曉就隨社區書記趕往發燒住戶家中。
防控物資匱乏,在荊州鄉鎮同樣不例外,從春節返鄉至今,李一曉從未在社區內見到過防護服和護目鏡等物資。一件專用外套,一雙專用鞋子,是李一曉參加疫情防控工作以來的固定穿搭。回到家門口,她第一件事就是換掉外出穿的衣物,晾曬在門口。親人在一線無休的服務行動以及父母的支持,成為她在疫情服務中“幾乎最大的支撐力量”。
“封閉管理中,能看到大家的期待,希望盡早地恢復正常生活秩序,自由自在地生活。”李一曉同《南風窗》記者這樣談到。
大年二十八,副鎮長陳思清就已和同事們到縣政府參加疫情防控相關會議。她所在的地方為山東中部地區某鄉鎮。當天,參會者無一例外都已全程戴著口罩。
該縣規定,鄉鎮機關事業單位在職科級干部依照“包村工作制”,一對一定點到村子參加疫情防控工作。大年三十當天,陳思清沒有放假。讓她沒想到的是,二十多天工作下來,她遇到的阻力要遠小于曾經到村執法時的情況。
“村民都很給力,有很強的主動性。”疫情信息傳達到村民當中后,他們就展現出“強大的行動力”。按照當地習俗,大年初二是走親回娘家的日子,人群密切接觸的風險最大,但各村在大年初一就已開始“封村”,并在村內交通緊要處設立“勸返點”,見到前來走親拜年的外村人即實行勸導。
村干部是鄉鎮疫情防控工作中的“主抓手”,而村委會的大喇叭則成為村干部展開工作的“主抓手”。
執法志愿者隊伍也在大年初一由村民自發動員形成,年輕人和黨員是隊伍的主力成員。在村口,志愿者實行24小時值守制,有村民大半夜“偷偷摸摸”在村子間來往,值守點就不能一刻缺人。
志愿者隊伍成為村子里最受歡迎的群體,村民自發捐錢捐物送到值守點,這當中,包括毛毯、桶裝方便面和肉干。
村民體溫登記,占去陳四清工作初期的大部分時間。信息統計愈加嚴格,到村工作之初,上級要求統計的只是武漢返鄉人員體溫情況,沒過幾天,統計對象就擴大到全體村民。一日兩次更新的村民體溫統計表,以及村民出入登記表,是她作為包村干部要負責的兩個主要表格。
村干部是鄉鎮疫情防控工作中的“主抓手”,而村委會的大喇叭則成為村干部展開工作的“主抓手”。老年人,是防控工作中配合力度最小的群體,他們不戴口罩,喜歡聚集,這讓村干部和陳思清頭疼不已。大喇叭里一天天喊著疫情信息,陳思清和同事跑到“老人堆兒”里去勸導,“道理多講幾次,總歸都能明白”。
“害怕”,是陳思清在村子工作時感受的村民心態。疫情形勢越來越嚴峻,相鄰的兩縣相繼出現確診病例,“老百姓一下子警惕起來”,這種警惕所導致的村民自我管理,甚至讓陳思清偶爾感受到自己“在村里挺多余”。
與此同時,來自上級的“不必要的壓力”并未增多,線上和線下會議已在盡可能地減少,上級監管主要以縣紀委等部門的實地督導來展開。在這次的疫情防控工作中,陳思清感受到的更多是上級和下級的“切實支持與配合”。
隨著學校線上復課,身為兩個孩子母親的陳思清壓力陡增,晚上回到家中輔導孩子功課,讓她“忙到連打一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回到家,她第一件事就是從頭到腳噴一遍酒精,換下外套,洗完手后才“敢”去抱孩子。
疫情暴發二十多天來,她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村民“心里的疲軟”。但是,鄉鎮干部則絲毫不能停息松懈,隨著鄉鎮企業的陸續復工,企業成為他們越來越重視的工作對象。
“只是工作重心有了變化而已,但工作壓力本身一點都沒有變。”陳思清如此告訴《南風窗》記者。
(文中部分采訪對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