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和豎笛

藍鑰匙

女孩背著一根長長的豎笛躲在公交站臺的遮雨棚下面。在她面前密密麻麻站著一層又一層面帶愁容的大人，正焦急地望著被大雨籠罩的馬路。

可能是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女孩要等的233路公交車遲遲沒有出現。不過她一點兒也不像大人們那么著急，甚至還有些高興。因為她要趕到第四站的音樂培訓學校學習豎笛。爸爸媽媽逼迫著她非要學習一件樂器。盡管極度不情愿，她還是選擇了看起來相對簡單些的豎笛。

“雨下得再大些吧，公交車最好兩個小時之后才到，當然永遠不來也無所謂。”女孩在心里默默地祈禱。然后，她便靠著身后的廣告牌，蹲下身子。雨點打在她身邊的水泥板上，盛開了一朵又一朵大大小小的銀色水花。就在這些水花飛濺的地方，一排綠色的樹葉在緩緩地移動。一定是小螞蟻扛著樹葉匆匆趕回家吧？女孩這樣想著，便好奇地彎下脖子。

呀！在那一枚枚被雨水清洗得蒼翠欲滴的綠色葉子下面，一隊西裝筆挺的小螞蟻像儀仗隊一樣邁著整齊的步伐行進。就在女孩凝神觀察的時候，隊列迅速地做出調整。樹葉一字形的隊列被打亂，很快組成了一枚綠色的箭頭指向某處。

女孩順著箭頭的方向自顧自地走了過去。繞過一棵粗壯的法國梧桐樹后，雨水就像突然擰緊的水龍頭，驟然地停了。太陽從還未散去的云朵后面閃爍著點點金光。

一個小小的，她以前從來沒注意到過的站臺出現在她面前。站臺是綠色的，頂棚就是一片巨大的荷葉隨風搖曳。而在荷葉下面是興高采烈的動物們：穿長裙的白色小狗，一身西裝的黑貓，穿著中山裝的麻雀，還有一只戴著高高黑色禮帽的巴西龜……他們都有一個統一的墨綠色的小箱子，或者提著或者背在身上。女孩想，如果烏龜先生把腦袋縮進背后的殼子里的話，那禮帽保證會掉在地上。她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差點兒大笑起來。動物們看到女孩并沒有感到奇怪，而是紛紛向她點頭致意。女孩也用驚訝又好奇的表情一一回應他們。

“嘀嘀！”隨著一聲清脆的喇叭聲，一輛被青草和鮮花包裹的公交車停在站臺前。司機一只手敞開車門，一只手仍然放在方向盤上，一只手還不忘記拉開車窗，還有一只手拉下禮帽。

“章魚司機！”女孩的驚訝僅僅持續了一小會兒，就被接下來的興奮完全替代了。

“歡迎，請依次排隊乘車。”大章魚用充滿磁性的嗓音喊道。

女孩迫不及待地站在黑貓身后，恨不得一下子飛到車上去。少學一次豎笛課可以補課，錯過了章魚司機的公交車怕是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機會了吧？

哇！車里面也是生機盎然的，仿佛把整個春天都搬到了車廂里。蝴蝶上下飛舞，五顏六色的鳥兒清脆悅耳地嗚叫著。每一個座位都是像秋千一樣的搖椅，陽光已經完全從烏云的遮蔽下沖出來，透過玻璃窗暖暖地烘焙著一切，車里彌漫著一股好聞的花香味。這哪里是公交車，簡直是一個移動的花園啊！

正當女孩要選一個心儀的座位的時候，大章魚卻伸出長長的手臂攔住了她。

“請先買票哦。”大章魚用禮貌的聲音說。

女孩慌忙地掏出公交車卡。可這里并沒有刷卡的設備。她趕緊又掏出一把零錢。大章魚依然搖了搖頭。

“嗨！微笑，微笑。”后排的黑貓在車廂里用兩只手在下巴上比畫著。

女孩趕忙尷尬地笑了笑。她知道一定笑得不好看，因為大章魚猶豫了半天才放行。

車子穩穩地出發了。“車子開往哪里呀？”女孩在心里小心翼翼地想。她又興奮又好奇，但卻無法詢問任何人，只得用力地朝黑貓點頭致謝。

“不用客氣。第一次坐車的乘客，都不知道車票竟然是一個微笑。章魚司機喜歡微笑。不過，如果下次開車的是刺猬司機，記得，車票是一個擁抱哦。”黑貓解釋說。“你沒有收到請帖嗎？音樂會啊，咱們都是被邀請的演奏者。”黑貓指了指女孩背上的豎笛。“樂團演奏豎笛的輕風最近情緒不好。你知道風一生氣就變成了颶風。那豎笛都會被他吹斷的。所以，你是替補選手。”

女孩一下子緊張起來。她豎笛演奏得可有些糟糕。她完全對音樂提不起興趣。這下完蛋了，她暗暗叫苦。只得臨時抱佛腳，在心里拼命回想老師教授的那些枯燥的技巧。她心情焦躁，連窗外那些奇妙的風景都顧不上欣賞了。

“吱”的一聲，公交車在某一個站臺停了下來。女孩看到站牌上寫的是“露珠站”。一只青蛙背著一面大鼓走上來，他咧開大嘴巴笑容滿面地朝章魚致以問候。

“你的鼓練習得怎么樣了？”青蛙剛一落座，隔壁的麻雀就開腔了。

“別提了。我都在青草堆里足足待了半個月。瞧我眼睛都熬紅了。”青蛙把眼皮朝下一扒拉，果然露出了布滿血絲的眼珠。“我要表現的鼓點，可是不大不小的露珠從一片草葉跳到另一片草葉的聲音哩。有的露珠太重，有的又太輕，露珠合適的時候，有時候偏偏一陣風把它們吹落在地上。當然我是鼓點大師，我可不僅僅滿足這一點。我要在鼓點里加上一點兒陽光的聲音，還有小草芽頂破泥土探出頭來的聲音……”青蛙把白面紅底的鼓抱在身前，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像是陶醉在自己的作品里，又像是終于踏實地睡了過去。

女孩更忐忑了。這些演奏者對音樂的追求真是近乎苛刻地完美呀。豎笛在身后硬硬的，讓她很不舒服，她用盡量不引起別人注意的動作把它移到了身前。

此時的公交車已經駛離了車水馬龍的繁華城市。從車窗看出去，車子正沿著環繞著海岸線的公路前進。好多白色的海鷗圍繞在公交車的周圍，上下翻飛。奇怪的是，彎曲的公路上竟然沒有其他的車輛在行駛。遠處青藍色的海面無邊無際，浪花涌動的聲音不時在耳畔響起。

“海潮站到了！”大章魚停下車子，愜意地看著大海。“海潮站”三個字是用貝殼拼成的，站牌的顏色是紅紅的，像面小旗子插在路邊。從女孩的位置看過去，并沒有發現任何等候乘車的旅客。不過，大章魚卻沒有繼續開動車子的意思，而是望著遠方的沙灘，像是在等候什么似的。

女孩也循著大家的目光望出去。果然，在潔白的沙灘中有一個金黃色圓點在緩緩地移動。又過了好一陣子，她才發現遠遠走過來的是一個金黃色的長號。正當她滿肚子疑惑的工夫，才終于看清楚扛著長號費力地走著的是一只大蝸牛。

“讓大家久等了！”大蝸牛喘著粗氣，兩根觸須上掛滿汗珠。他擺弄了好一陣子才把長號扛到車上。他向大章魚笑著問了聲好，便大大咧咧地徑直坐到女孩身邊。他身后的硬殼是青灰色的，上面畫滿了十幾只大大小小的可愛蝸牛。“紋身酷吧？”大蝸牛一臉得意地看著女孩說，“這些都是我可愛的孩子們。”

“蝸牛在海灘一定是在練習長號。”有了“露珠站”的經驗，女孩大膽地在心里猜測。

“沒錯。我要吹奏最溫暖善良的海浪聲。我可是沿著海灘走了幾天幾夜才總算完成這首曲子的呢。”蝸牛把身子朝后靠了靠。

“你去過海邊吧？”蝸牛問。

“去過啊。經常去。”她在心里回答。

“有沒有在海灘上寫字什么的？”

“寫過……也只有寫才能表達她心里的憤怒。”女孩的心里蒙上了一層灰色的影子。

“還記得寫的什么字嗎？”蝸牛瞪大了眼睛，滿臉期待地望著女孩。

女孩記得前不久倒是和爸爸媽媽去過。那個時候她正為了練習豎笛煩心。她偷偷在沙灘上寫的是——“我恨你！見鬼去吧！”她微微地動了動嘴唇，希望在汽車引擎聲的掩蓋下，她含混不清的聲音不會傳到其他人的耳朵里。

“天哪！海浪涌上沙灘后，讀到這樣的字會讓它發出怪叫——糟糕的音樂。”大蝸牛搖了搖頭，接著說，“如果沙灘上寫下的是‘愛‘美麗呀‘太棒了……這樣的字眼，那附近的海浪涌上沙灘，就會把這些字記在心里啦，然后海浪聽起來就會溫柔善良又動聽哦。還有，如果有人丟了什么破酒瓶、爛鞋子，還有吃剩的食物……反正收到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海浪就會發更大的脾氣。那聲音聽起來簡直是災難。”

女孩聽到這些心里稍微寬慰了一點兒。她可是從來不會向大海亂丟垃圾什么的。她看了看被蝸牛像寶貝一樣抱在懷里的金燦燦的長號，又環視了車廂里的每一個樂手。他們一定都為了這個音樂會做了最大的努力，女孩心想。不知道演奏會在哪里舉行，能被邀請到現場聆聽的人那可是莫大的榮幸了。連她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一飽耳福。

公交車轉了幾個彎之后，大海消失在女孩的視線里。又經過了一條寂靜的小路之后，車子停在了一處開闊的山坡上。

眾人剛走下車子，公交車就像一張毯子一樣四面打開，形成了一座美麗的小花園。而章魚又成了園藝師，他數條長胳膊都提著噴壺，朝花園里的那些花花草草澆水。

陸陸續續地，更多的公交車到達。這些公交車停穩后，有的變成樹，有的變成一排排的長椅，有的變成舞臺。而從車子上下來的乘客，在一只只穿著晚禮服的喜鵲們的引領下，紛紛在各自的位子落座。長頸鹿和大象還有鯨魚那些體型龐大的聽眾坐在后排;中間是狗熊呀、馬呀、牛呀、羊啊那些個頭相仿的;最前面是松鼠、鴨子、雞、狗和貓，等等。在這些觀眾中間，也有一些幸運地被邀請的人類。

女孩只好隨著演奏的隊伍步入舞臺。她忐忑不安地取出豎笛。因為畢竟沒有提前彩排過，她什么時候吹奏，吹奏什么音樂完全不知道。不過，她能夠演奏的就是那幾首枯燥的翻來覆去的練習曲。她把自己的焦慮用眼神傳遞給了緊挨著她的青蛙鼓手。

“別擔心。第一次演奏都是這樣的。”青蛙一臉神秘地朝她眨眼睛，并教她做了一個深呼吸的動作。

好吧！女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轉眼望著臺下那些奇異，但是同樣充滿期待的臉龐。突然，天空急劇地黑暗下來，烏云把太陽又遮蔽起來。在這層層烏云間出現了一個圓形的空洞，一束太陽金色的光芒像鎂光燈一樣照射在舞臺上。而站在舞臺中央擔任指揮的又是一一章魚司機。他現在每一條手里都握著一根指揮棒。

第一根指揮棒落下，大提琴帶來了泉水叮咚的聲音。

第二根指揮棒落下，青蛙那充滿如露珠一般晶瑩的鼓點有節奏地敲響。

第三根指揮棒落下，大蝸牛悠長的號聲帶來了最清新的海浪還有海風。

接著是豎琴、鋼琴和架子鼓的聲音依次響起。女孩完全被陶醉在這樣美妙的音樂聲中，她第一次感覺到音樂是如此的動人。她感受到了大自然的風聲、雨聲、海浪聲、昆蟲婉轉的彈唱、鳥兒悠揚的嗚叫……這音樂里還有大自然的芬芳，還有日月星斗。仿佛一切都是音樂，音樂又組成了一切。

第五根指揮棒在女孩的眼前落下，其他的聲音驟然停止。太陽的光芒亮閃閃地照在她身上。

她屏氣凝神，然后把那首練習了無數遍的曲子用心吹響了起來。

這次，連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聲音就是從她嘴巴里的樂器吹奏出來的。隨著她白皙修長的指頭如一個個優雅的芭蕾舞者在豎笛上騰挪、跳躍，空靈的豎笛聲就像雨后山澗的空氣，又如夏日清淺水渦里的一股清泉緩緩流㈩。那些她以前每天都不情愿練習的音符變成了一只只快樂的小鳥，輕輕拍打著翅膀，替她把心聲統統訴說給了全世界。這是自從四歲那年以后她第一次又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在陽光下，在悅耳的音樂聲中，女孩第一次真正喜歡上了豎笛。

四歲那年，一場突發的高燒燒壞了她的聲帶。她再也不能清晰地和別人交流了。整個世界在女孩眼前都失去了色彩。爸爸媽媽讓她學習豎笛，就是希望音樂可以成為她的第二個嗓子。

大章魚把指揮棒瀟灑地朝空中一丟，指揮棒變成了一只只潔白鴿子，飛向了重新放晴的天空。這些年壓抑在女孩心頭的不甘和怨恨，也好似被這些奔向碧藍天空的信使帶走了。她閉上眼睛，仰起頭，感受著周圍的一切……

許久，一滴雨珠落在女孩的臉頰，冰冰涼涼的。她睜開眼：233路公交車剛剛駛進站臺。

女孩朝司機露出了一個明媚的微笑，緊了緊后背上的豎笛，一步跨上了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