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安治


廣東天氣炎熱,老百姓最愛清涼解暑的冷飲。1930年代,西式冷飲在廣東市場漸成氣候。利權外溢,引起有識之士的警惕。
冷飲解暑,關鍵在冰塊。機器制冰發明之前,只有自然冰。“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杜甫在炎夏荷花池畔喝的冰鎮藕絲湯,冰塊來自冰窖貯藏的冬冰。但廣東四季如夏,珠江不結冰,飲料無法冰鎮,煮開后溫熱入口。因此,廣式的伏天飲料是藥茶。各種涼茶、涼粉、廿四味,以寒藥清火去濕,達到消暑效果。但藥總是苦的,還得趁熱喝,炎夏飲料口味又燙又苦。挾機制冰塊而來的西式冷飲,卻是又冰又甜。
1930年代,冰鎮的西式冷飲漸成廣東人炎夏的必需品,市場卻被歐美商人盤踞。屈臣氏汽水已成壟斷之勢,可口可樂更是盤馬彎弓,來勢洶洶。當局進行詳細的市場調查,發現冷飲潛力無窮,勢將形成龐大產業,但國內廠商不成氣候。廣東軍政領袖陳濟棠當機立斷,撥出巨款,火速籌建廣東飲料廠,與洋人爭市場。最終,廣東飲料廠成功收復嶺南,更激起民間飲料廠的士氣,達成飲料救國壯舉,但成功的喜悅卻非常短暫。
西式冷飲在中國的發展之路,由香港的制冰廠出發。1845年,美國丟杜公司在香港建立儲冰庫,每年冬天由美國船運天然冰塊到香港貯存,于炎夏高價出售,即使單賣冰塊,也能大發利市。粵人冰雪不分,在港島留下“雪廠街”的清涼街名。1880年代,制冰工藝成熟,英國商人在香港與廣州開設機械雪廠,機器制冰價格低,單賣冰塊獲利不高,只有搭配風味獨特的冷飲才能賺錢。于是汽水時來運轉,成為西式冷飲的急先鋒。
早年沒有冰塊,汽水常溫入口,味道古怪,不受歡迎。直到1850年代,英國王室流行喝汽水,才在歐洲掀起汽水熱。但中國人喝不慣,喝汽水如喝藥,洋商只好當成藥水賣。1875年,屈臣氏藥房在香港建立“嗬囒水房”,量產“屈臣氏嗬囒水”,打出“湯力清涼”的解暑藥招牌。“除滯潤腸、富強壯腦,沙士解毒、橙露甘香,姜啤止嗝、梳打滌腸。”早年的屈臣氏汽水廣告,有如江湖郎中的賣藥小曲,銷量有限。直到1890年代,汽水改以冰鎮出售,才得以咸魚大翻身,顛覆了粵人的炎夏口味。
英國商人迅速在中國各大要埠復制屈臣氏的成功模式。在天津,一群英商于1902年合資設廠,利用山海關的礦泉水灌成“山海關汽水”,占領華北半片市場;在上海,一個賣洋酒的英國小洋行于1893年建立“正廣和水廠”,改行賣汽水,“正廣和汽水”成為當時中國第一大汽水品牌,資產在40年內翻了1000倍,由白銀5000兩激增到500萬兩;在漢口,兩個英國機工于1911年合資成立“和利冰廠”賣冰塊,經營十載攢足資本,再開汽水廠,“和利汽水”迅速占領華中市場。
在廣東,屈臣氏于省城的白蜆殼設立汽水工廠。位于珠江后航道東岸的白蜆殼是英國太古公司精心發展的碼頭工業區,內銷航線密布全國。屈臣氏嘗試向上海發展,卻被正廣和汽水打敗,只好專心經營嶺南市場。與沙面租界的英國雪廠搭配,冰鎮的屈臣氏汽水稱霸廣東。
冰鎮汽水風靡全粵,價格卻使老百姓望而卻步。早年的汽水是貴族食品,屈臣氏汽水以精美的炮彈型玻璃樽裝填,每打售價高達6毫半。1個廣東毫洋等值12個銅仙。1支炮彈樽汽水要價6個半銅仙。相比之下,粵人最愛吃的豬紅粥,一碗吃飽只要3個銅仙。茶樓喝早茶,叉燒包1個4厘,1樽汽水相當于兩頓飽餐或13個叉燒包,價格驚人。因此,只有沙面租界的高檔餐館與舞廳才賣汽水。
轉瞬四十載,1930年代陳濟棠主政廣東,戰亂平息,物價平穩,景氣火熱,各行各業工作機會多,平民消費力快速提升,老百姓舍得開洋葷,高價汽水的銷售突飛猛進。
在繁華年代的省城廣州,老百姓的新消遣是到珠江“游河”。西起西郊、荔灣涌,經黃沙、沙面到東堤,珠江成為熱鬧的平民休閑區。作家馮明泉回憶道,陳濟棠主粵的全盛時期,每當華燈初上,“小畫舫、舢板、菜艇、蝦艇、海鮮艇、歌姬艇、粥艇、小食艇等各色船艇,一齊出動,數以千計,星羅棋布,游曳于珠江,織映成萬千燈火,五光十色。叫賣聲、歌唱聲、絲竹聲,還有游客自備的留聲機聲,歡笑聲同時在珠江上空飄蕩”。此時的汽水已是珠江艇上美食的必備飲品。無論是海鮮盛宴,還是咸酸小吃,都流行以汽水消食解暑。
若上西關長堤鬧區逛街,人們也要到俗稱“冰室”的冷飲店喝汽水。當時雪柜(電冰箱)尚未普及,冷凍設備是個內裝鐵桶的大木桶。夾層充填加鹽冰塊,就是冰鎮汽水的簡易冰箱。粵人到冰室喝汽水,俗稱“飲冰”,是嶺南酷暑天的絕妙享受。自署“飲冰室主人”的大文豪梁啟超是廣東人,一般人認為“飲冰”兩字典出《莊子》,粵人卻是會心一笑。
本地企業家努力爭搶汽水市場。長堤大馬路上的先施百貨開廠自制“先施汽水”,藥廠老板梁培基創辦中華汽水廠,卻都不是屈臣氏的對手。洋汽水已成壟斷之勢,引起陳濟棠的注意。
陳濟棠秉政之初,提出“發展生產,振興土貨,抵制洋貨”的工業發展政策。他斥資大辦省營企業,要將洋貨擠出廣東。這些建廠投資案經過詳細市場調查,并非閉門造車。時任廣東省營工業管理處會計主任的秦慶鈞回憶道:“據我所知,關于建立省營工業計劃,是有相當數據的。當時我在省政府任統計工作,曾派員調查市面消費品的供銷情況,并根據海關歷年進口數量,作成詳細統計,以供編計劃者參考。大抵市場暢銷,進口數量大,目前本省有條件生產,而符合‘發展生產,振興土貨,抵制洋貨的目的者,都編入計劃內。”
高價位的洋汽水表面上是看不出威脅性的,廣東省政府規劃之初,并未注意到汽水。但縝密的市場統計,卻計算出汽水是符合“市場暢銷,進口量大,目前本省有條件生產”等三大要件的危機產業。而屈臣氏在上海的巨大成功,更使當局心生警惕。
1920年代,屈臣氏汽水開拓上海市場,被正廣和汽水壓制,只好找合作伙伴。1927年,屈臣氏成為可口可樂在上海的協力生產商。當時可口可樂資本不大,全球布局就近找汽水廠合作灌瓶銷售,美其名為“監制生產”。在華北,可口可樂由山海關汽水公司“監制”,成績不俗,屈臣氏必須更加努力。只是可口可樂味道微辣,不符合國人對甜味汽水的期待,銷路不易打開。屈臣氏別出心裁,在那學校要求讀四書孝經的保守年代,請到紅星阮玲玉擔任廣告畫主角,一襲合體玲瓏的短袖薄紗旗袍,貼身內衣一覽無遺,香肩雪肌若隱若現,甜笑舉杯,打出“請飲可口可樂”廣告詞,一炮而紅,上海竟成為可口可樂最大的海外市場。
屈臣氏在上海創造可口可樂銷售奇跡,下個目標就是廣東了。陳濟棠火速拍板,決定投入120萬元巨資,在原計劃各廠之外優先增設飲料廠,一定要將屈臣氏擠出廣東。1935年,位于西村工業區增埗村的廣東飲料廠完工,但主打產品不是汽水,而是捷克啤酒。
要抵制洋貨,單靠汽水是不夠的。制造汽水很容易,但與屈臣氏競爭,必需投入高昂的廣告推銷成本。廣東飲料廠本錢不大,只能兵行險棋,推出讓屈臣氏意想不到的全新產品。而捷克啤酒正是屈臣氏想象不到的奇招。
早年于香港、廣州銷售的啤酒,清一色是英國風味的苦啤酒(Porter),國人譯為“波打酒”。英式苦啤酒以大麥芽烘焦,造成濃烈苦味,采用酵母飄浮的愛爾式(Ale)上層發酵法,使苦味更為濃郁,深受英國大眾歡迎,但中國人喝不慣。在香港率先生產“波打酒”的大東甑麥酒公司只撐了3年就倒閉了。相比之下,來自捷克的啤酒采用酵母沉淀的拉格式(Lager)下層發酵法,去除酵母雜味,酒質純凈,口感清爽,更能帶出啤酒花的特殊風味。當時國內已略有口碑的哈爾濱啤酒與青島啤酒,都是拉格啤酒。
更關鍵的是,拉格啤酒是低濃度的淡啤酒,不易喝醉,而且適合冰鎮,作為消磨酷暑的“飲冰”新品,是天造地設的。反之,英式苦啤酒的酒精濃度較高,講究常溫飲用,不適合冰鎮解暑,卻適合醉酒解憂。但中國酒種早已齊備,粵人以米釀酒,酒量好的喝雙蒸三蒸燒酒,酒量淺的喝糯米黃酒,不需依靠又黑又苦的洋啤酒買醉。黑啤酒在廣東水土不服,全無市場,英國商人絕對想象不到可以在廣東賣啤酒。
只要說服國人在飲冰室里喝冰啤酒,就能出奇致勝。1934年廣東省建設廳的政績報告《廣東兩年來建設事業之回顧》慷慨指出,飲料廠不但要“挽回一部分外溢利權”,更要積極開發出全新產品,使“人民亦得相宜之飲料”。只是奇兵之路,總是走得艱苦。
拉格淡啤酒源自德國巴伐利亞,卻在捷克發揚光大。捷克商人貪小便宜,談生意是很不痛快的。但陳濟棠創業作風豪邁,不惜成本,直接向全球第一的捷克啤酒廠取經。廣東省政府斥資28580英鎊,向捷克機械名廠斯可達公司訂購釀酒機臺,并重金聘請捷克啤酒技師。果不其然,捷克技師以忠實原味為由,堅持采用捷克本地的槐花、酵母與麥芽干,為捷克廠商多爭些生意。槐花是決定啤酒風味成敗的啤酒花,堅持進口尚可理解,但大麥芽也得斥資進口,就是沒有成本概念的愚行。
廣東飲料廠的廠長孫滿是孫中山的侄孫,不懂釀酒。為了多快好省學會拉格啤酒,孫滿對無理要求照單全收,捷克技師卻變本加厲,于廣東飲料廠任職的謝英明回憶道:“麥芽干、槐花干、酵母等等得用捷克來貨,裝啤酒和汽水的玻璃樽也得全部購自捷克。啤酒樽每個銀毫一角九分,汽水樽每個銀毫一角一分。”
一個進口捷克玻璃樽的價格相當于兩樽屈臣氏汽水,形同浪費胡鬧。但孫滿卻又在不該省錢之處省錢。為了省下汽水研發費,他讓啤酒專業的捷克技師兼職研發汽水,不但調不出汽水,連機器都買錯了,造成巨大浪費。

飲料廠原定于1935年投產,但廠長不懂行,洋技師不得其人,投產慢如牛步,反而要收拾捷克技師造成的爛攤子。1936年1月,廣東當局不再理睬捷克技師的無理要索,改向英商渣甸洋行訂購玻璃樽制造機臺,解決天價玻璃樽問題。只是玻璃樽有著落,卻漏了樽蓋。當時汽水是靠氣壓推動彈珠封口的“汽珠士迫力瓶”,不需樽蓋,但啤酒瓶卻需加蓋。1936年2月,飲料廠尷尬地向廣東省營工業審核委員會呈請采購樽蓋,審核委員則以婉轉語氣教育偉人侄孫,“惟為永久計,應由該廠計劃,購機自制”。
1936年,“五羊牌啤酒”與“五羊牌汽水”先后上市,但市場反應冷淡。汽水敵不過屈臣氏是預料中事,啤酒則沒有發揮預期的奇兵效果。謝英明分析道,老百姓仍把啤酒當酒喝,并沒有以冰啤酒取代汽水的意識,“廣東各地啤酒市場狹小,嗜酒的人認為啤酒淡而無味,不如白酒那樣帶刺激性,而且它的價格又不便宜,一般極少飲用啤酒”。
五羊牌啤酒與汽水雖然雙雙失利,但制造工藝來自捷克名廠,產品質量上乘。只要時機一到,就能大放異彩。
1938年10月廣州淪陷,日軍將廣東飲料廠交給日本啤酒企業“大日本麥酒株式會社”經營,勉強維持生產。1942年底香港淪陷,屈臣氏的北角汽水廠由日本總督部接收,繼續生產各種汽水。日方以劫掠心態辦廠,抗戰勝利之時,兩家汽水工廠機件殘破,人員流散,陷入停工慘境。但危機就是轉機,抗戰勝利,兩廠重新出發,廣東飲料廠竟搶在屈臣氏之前復工,占領了嶺南市場的決勝制高點。
1945年9月廣州受降,新任省主席羅卓英將殘存的省營企業合組為“廣東實業公司”,并挑出5個能迅速復工的工廠作為整建重點,其中包括了廣東飲料廠與西堤制冰廠。飲料廠新任廠長蕭棣勛火速“羅致機械及釀造各種技術人員,補充配件,加以整理,自行發電”。但釀酒原料才是最大難關。抗戰勝利之際,南北交通中斷,華北大麥無法南運。廣東實業公司秘書藍思干回憶道,飲料廠不得不向澳洲、美國與加拿大采購大麥芽與槐花。釀酒關鍵之特種酵母則到上海與青島搶購培養,“每月暫行釀造二、三次,該酵母得繼續保存”。
原料、機件與人員到位,廣東飲料廠在兩個月內重新運作。此時屈臣氏尚未恢復元氣,嶺南市場真空,先占先贏,于是廣東飲料廠放量生產,“啤酒每月可產4萬支,全年產量48萬支。汽水每月可產5萬余支,全年產量180萬支”。遇到旺季,加雇工人,啤酒月產量可以提高一倍到8萬支,汽水更能月產30萬支以上。
抗戰勝利后,一度流行美國風,老百姓模仿美國人喝冰啤酒解暑,蹭蹬十載的五羊牌終于盼到春暖花開之日。在廣州西關的繁華鬧區,飲冰室如雨后春筍般開張,第十甫的“盧山”“名實”與“加拿大”,太平路的“紐約”與“綠寶”,多寶路的“廣州”,長堤的“棧棧”與“夏天”,家家門庭若市。在高檔消費區惠愛中路,飲冰室也是達官貴人的最愛,“中華”“新園”“長江”與“日日新”,留下幾多名人足跡。據統計,1934年廣州只有21家冰室,抗戰勝利后卻超過80家。這些勝利后開張的新型冰室,都是五羊牌啤酒的忠實大客戶。

廣州是嶺南市場指標。五羊牌拿下省城市場后,汕頭、曲江、中山、新會、臺山等各大要埠經銷商聞風而至,五羊牌迅速稱霸嶺南,“操縱全省的供銷市場,部份運銷外省”。而向慕祖國的東南亞僑界,也迷上五羊牌,“南洋華僑亦要求代為推銷”。
五羊牌啤酒所向披靡,五羊牌汽水隨之風生水起,輕松壓制洋汽水,屈臣氏根本沒有重回內地的機會。更可喜的是,廣東飲料廠是官營企業,缺乏獨占市場的雄心,為私人企業留下充裕的發展空間,廣東汽水工業順勢勃興。據統計,僅廣州一城,在1947年時就有13家汽水工廠,老字號的先施與中華,勝利后新開張的衛生、大華、國光、興華、華興、濂泉、大明、遠東、英記與新六和,各有打動大眾的新風味,廣州成為汽水業的機會之地。1946年2月,一位屈臣氏汽水廠的老員工李智揚到廣州創業,就是“夠氣夠味”的亞洲汽水。
然而,完成擊退洋汽水使命的廣東飲料廠卻快速墮落。五羊牌原可乘勝追擊,收復香港,布局全球,但官僚派系的激烈內斗摧毀了飲料廠的士氣。領導工廠火速復工的廠長蕭棣勛遭黑函舉發包庇下屬盜賣,黯然撤職。廣東實業公司總經理羅楚材愛惜人才,再次起用,建設廳長謝文龍卻親自出馬檢舉,蕭棣勛慘遭拘捕,身敗名裂,廣東飲料廠銳氣全消,不再研發新口味。而當時香港的飲料大廠卻爭相研發新品,堵住了五羊牌繼續壯大之路。
香港市場并不是鐵打的。1949年,菲律賓華僑開辦的大同汽水公司主打多樣口味的果汁汽水,低價攻進香港,在九龍設廠熱賣,大獲成功。而故步自封的廣東飲料廠卻仍只有一味五羊牌,不禁讓人慨嘆。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