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武瓜瓞

張山梁

福建土樓作為閩西南群眾因抵御倭寇需要而修建的樓堡式古民居，曾經以其獨特造型而引起國外間諜機關的關注而披上神秘的面紗，讓人們趨之若鶩，成了近年來福建旅游的熱點景區。平和縣現存有474座較為完好的土樓，是閩西南金三角土樓群永遠不可或缺的重要一角。然而遺憾的是，在上世紀末的福建土樓“申遺”時，由于種種原因未能登上世界文化遺產的名榜錄，著實讓平和土樓遺憾而低頭不語。但不管人們怎樣想、怎樣看，傲立在平和大地上的一座座美輪美奐土樓，卻始終讓每一個參觀者不得不仰視它，感嘆先人的造物智慧和家國情懷。這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素有木雕博物館、美女樓、閩南民間藝術寶庫等等美譽的繩武樓。

來到位于蘆溪鎮的繩武樓，但見樓門的前方并列矗立著4個碩大鵝卵石，每塊石頭上面分別鐫刻著“繩、其、祖、武”四個大字。原來，樓名出自《詩經·大雅》的“昭茲來許，繩其祖武”。僅僅這一個照面，就不免讓人浮想聯翩了！樓名是一座土樓的眼睛，讀它便可讀出樓主的人生追求；讀它還可讀出建樓人的素養稟賦。而今眼前的“繩武樓”三字，折射出的是該樓創建者堪稱文化高人。

據查，繩武樓樓主是清嘉慶年間一位飽學詩書的太學生（國子監貢生）葉處侯。當年的葉處侯從國子監學成之后，不甘碌碌無為度日子，毅然外出闖潮汕、下南洋，終于成就一番事業，衣錦還鄉。不忘“有錢就起大厝”的傳統習俗，葉處侯很快動工興建繩武樓。為了繩武樓，葉處侯不但傾盡了余生精力，還賠上了他3個兒子的半生心血，歷經50多年才讓一座占地1562平方米、建筑面積1266平方米的三層圓形土樓橫空出世。當我們步入樓中偌大天井，只見連綿山巒與樓頂的屋脊，相接相向、相依相守、渾然如一，自然能體會到土樓家族的精神凝聚力和向心力，正是這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抱團精神釋放出的無窮無盡的家族力量，才得以撐起如此一座巨型樓宇，營造出“當驚世界殊”的民居奇跡。

走進繩武樓，仿佛走進一座木雕博物館，那精致的木雕藝術令人嘆為觀止。抬頭仰望二樓的窗臺格扇、門楣廊柱，各不相同，無論是鏤空雕、立體雕，還是線條雕、圖案雕，都形態各異，無一雷同。

木雕，無疑是繩武樓最為藝術的表現形式。走進房屋，站在天井仰望客廳風屏、樓梯扶手、壁木廚、屋梁柱子，處處有木雕藝術造型，讓你目不暇接。客廳屏風上，刻有蝙蝠、燕子、鯉魚和銅錢等組成的圖案，細辨之下，竟然奇跡般地呈現“孝、悌、忠、信”，“福、祿、壽、全”等形態迥異、字形傳神的字雕，將書法藝術完美融入木雕藝術之中，令人嘆為觀止；左用蝙蝠、喜鵲、畫卷、花叢，右以蝙蝠、梅花鹿、書卷、花叢，組成的條屏，巧妙地以圖案代替文字，用諧音、會意的方式來詮釋“福祿書香，福喜畫香”寓意，令人拍案叫絕；而鑲嵌其中的梅花浮雕、滿插花枝的花瓶雕、易板片雕以及具有宗教文化特色的仙葫蘆雕刻，讓整塊屏風形象逼真、圖象生動，氣韻渾然、立體傳神，淳樸而富有風韻，沉著而具有生氣。精美的構圖章法、流暢的雕刻線條、生動的花草樹木浮雕，無不匠心獨運，美輪美奐，讓人領略“畫中有詩文、畫中有哲理”的藝術韻味。中廳隔扇上，構圖繁復但不凌亂，層次多疊但不累贅，雕刻有官案、大象、麒麟，案上還刻有官帽、官印、令旗、令牌、明鏡等等，印章上刻有“清風明月”，告誡子孫后代在加官進爵之際，勿忘公正廉明；門廳隔扇上，只雕刻一朵蓮花，希望后代子孫要“一品清廉”。以今天的眼光來解讀其中的寓意，仍然不失具有社會主義價值觀的教化作用。據了解，整座土樓的木雕多達600多處、746幅，而且每個單元的木雕內容、花樣，各不雷同，讓移步易景，即使是雕刻最多的牡丹花，也變幻無窮，讓人嘖嘖稱奇。這些雕刻的外層大都以金箔漆貼，雖歷經百余年而不變色，依然栩栩生輝，光彩奪目。

常見木雕一般都是以外在的藝術形式來展示形象美。而繩武樓的木雕更在乎以詩文章句、對子楹聯來烘托主人雕刻的心境和寓意。如“煙云吉竹千年頌，禮樂衣冠百代傳”，表達主人講究“詩禮傳家”的愿望；“將看中秋玉杵耀，預聞此日桂花香”，則表達主人期盼親人團聚，兒孫滿堂，享受天倫之樂的愿景。每次走進這散發濃郁文化氣息的土樓木雕之中，我不得不景仰樓主深厚的文化造詣和獨到的教育方式，不但讓后代子孫能夠居者有其屋，還讓他們潛移默化地接受傳統文化的洗禮和正統道德的修養，領略“心正則中，身修則和”。是的，盡管今天的土樓兒女早已搬到樓外住上更加舒適的洋房，但靈魂之根依然留在樓內，無論是逢年過節祭典祖先的屢屢清香，還是孩童少年家規教育的朗朗書聲，在土樓人家的心中始終是“天大事”， 端莊肅穆，儀軌如一，延綿賡續，承載著滿滿的文化符號與鄉愁記憶，就像一條無形之繩永遠牽絆著土樓兒女，無論走到何方，心安之處依然是那座圓圓的土樓。也正因為如此，一代代的土樓兒女始終傳承家族傳統文化，瓜瓞綿綿。

繩武樓的木雕之傳神，是閩西南所有土樓難于比肩的。其泥塑也堪稱一絕。泥塑大多散見于屋檐、滴水、擋雨墻、鎮瓦之中，也有塑于墻壁之上，多是造型不一的鰲魚、獅子、山羊、仙鶴、鳳凰和蝙蝠等不同的抬頭仰首，觸目可及。憨態可掬的獅子，立于天井墻頭，微開巨口，張牙舞爪，盡顯嗔怒之神態；單腳獨立的仙鶴，正用長嘴梳理著翼翅，活靈活現，生動逼真；富麗堂皇的鳳凰，展翅欲飛，飄然脫俗；精妙傳神的蝙蝠，頭探出在壁外，而雙翼則嵌于壁中，讓人感到凌空欲飛之狀。還有構圖寓意，寄托主人的美好愿望，如“龍鳳呈祥”之圖，龍飛鳳舞，在祥云繚繞之中，神態靈動，神秘而超脫，別有一番韻致。又如以蓮花、葫蘆組圖，寓意“福氣連連”；一只長須飄飄的仙鶴口銜家書，寓意“賀報喜訊”。有的泥雕不但具有裝飾作用，還承擔特殊的建筑功能，探頭而出的鰲魚承擔出水口，仰頭傲立的獅子擋雨墻頭，力壯如山的大象則背負橫梁……這些泥雕大多裝飾在邊角之間，細末之處，各顯美姿，各露英氣，顯示土樓裝飾的精湛藝術與寓教于雕的厚重文化。既向世人展示著精雕細琢的工藝之美，更是對土樓的后世昭示著葉家家規祖訓的文脈之遠。

一座土樓凝聚著一個家族生生不息的精神，更是承載著一個家族瓜瓞不絕的家園。站在土樓內的埕中，仰看被陽光照得泛起點點熠光的屋面、樓道，昔日繁雜喧囂的人家早已不見蹤跡，過往的盛世景象成了過眼煙云，只留下那一塊塊木雕、一片片瓦黛，還有那屋檐上隨風搖曳的小草。但唯這傳世的土樓民居文化，依舊永遠吸引著越來越多的人們去體驗穿越時空隧道的感覺，感知那古建筑的魅力，讓我們無論身處何時，晝夜更迭、年少終老，那根文化之繩都可以讓人們夢回老家，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