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第糕點：色與香的雙重誘惑

林寶卿

初冬清晨的陽光把風曬暖，一進入雙第地界，山色越來越郁綠，植被的良好樣貌讓眼眸開始舒適放松。我把車窗玻璃按下，迎納經由青山碧野過濾的空氣。一路慢行，調節著車速，以適應即將抵達的目的地雙第農場的氛圍和節奏。

在蔭涼的樹下泊好車。棉衣長裙繡花鞋行走在樹影斑駁清靜的街，街邊的紫荊樹下花瓣落滿地，一片桃紅艷影，美絕，比開在樹上更添嫵媚。微風過處空氣中開始有甜香味閃閃忽忽——小梁家的黑年糕出爐了！

這是我特地前來尋訪的目的。對雙第美味糕點的惦記已非一天兩天了。它的芳名傳播得多遠，我的向往就有多長。

每天幾泡茶，是我不能錯過的享受。我對人生幸福的定義很簡單，就是林語堂的那句話：中國人，只要手里有一把茶壺，到哪兒都是快樂的。我對茶葉沒多講究，只要茶品潔凈就行。但我對茶點卻有追求——色、香、味、形，特別是，在口味達到基本的標準之后，色與形越精致越好。

小梁家的店里，操作臺上，一個大鐵盆裝著半盆剛出爐的黑年糕，一雙套著薄膜手套的手正快速而有節奏地切糕、稱重、裝盒，滑溜溜的黑年糕在她的手掌中彈來彈去，還冒著熱氣的黑糖香在我的鼻子周圍竄來竄去，我在旁邊看得眼花心亂，深深吸氣，恨不得馬上逮著一團先解饞。

黑年糕的基本材料是糯米黑糖和椰漿。精選的糯米經過一段時間泡水，米粒軟化后磨成米漿，按一定的比例加入新鮮椰汁加入黑糖，再加些許生油。材料準備好之后，每天早上六點開始，大土灶膛大鋼鍋，灶膛里燒的是曬干的荔枝木，取其木質硬實，耐燒，燒出的火溫恒定。一切就序。待鋼鍋的溫度適宜，把調好的米漿倒入鍋里，同時手執特制的鍋鏟，不停地貼著鍋面翻動。小梁稱這個過程為“炒漿”——加入些許生油的作用就是為了炒的時候不粘鍋。炒漿的過程要持續四個小時，十點準時上市。四個小時里，動作要連貫、嫻熟、勻稱，如果沒有把握好節奏，米漿糊了，或者結塊了，整鍋都得扔。

“炒漿”是黑年糕的獨特工藝，四個小時人力與木柴炭火通力合作，從液體到軟膏體，這是黑年糕區別于其他糕類的特色。當然，炒的技藝是制作黑年糕的核心技術，不但需要技巧，也需要可以支撐四個小時的體力。小小一盒黑年糕市價30元，不算便宜，“材料進口，全程都是手工制作，工本都貴啊”，小梁如是說。

小梁的父母是印尼歸僑，她家的黑年糕帶著印尼的口味，在印尼他們稱之為“lowlow”。

貴不貴，要看物美不美。值不值，吃了就知道。小梁說，黑年糕怕冷不怕熱，剛出鍋熱乎乎的，綿軟香糯，但少了嚼勁；最好敞開盒蓋放置一到兩天，那時的口感最好。

但我從它剛出鍋一路吃到兩天后，我想體味它每一個階段的口感滋味。我的茶幾上，橢圓形小巧盒子里的黑年糕安安靜靜，泛著柔滑的光澤，細膩溫婉的模樣，如膚色黑亮的美人的臉。它絕好的可塑性讓它沒有自己的形狀，但它有最溫柔的性情。濃郁的甜香如美人撲閃的清澈眼神，散發出來的誘惑力無法抵擋。

沏一壺紅茶——我認為紅茶是黑年糕的最佳搭擋。

黑糖特有的濃郁甜香，在舌尖和唇齒間久久縈回，漸漸淡去，似有若無，似余煙飄散，好滑好甜好好吃——這正是黑年糕出鍋不久的口感；可是如果一味地柔，也太粘膩太沒勁了。需得靜置到第二天，等它的熱乎勁過去之后，這時，糯米的柔韌性剛剛好，而黑糖的甜、椰子的香，互為融合，不掩蓋，不爭搶，而是互相成全，更為圓醇貼切。放一小塊入口，勁道，讓你實實在在地咬住，可供咀嚼，且越嚼越香，而糕塊就在這忙于品香的不經意間溶化了。此時，呷一口琥珀色的紅茶，甜膩醇厚的口感中和了茶的苦澀，隨即茶香把糖香一撩撥，那種層次豐富的味覺體驗真是美妙！

它不粘牙，不沾唇，不滯留在齒縫或牙尖，走了就是走了，但余香還在飄渺，如美人離去時的嫣然回眸。

是什么成就了這一段香？荔枝木。小梁說，如果不是荔枝木，燒不出這樣結實的味道。

被九重糕吸引，完全是因為“好色”。

碧綠如翡翠，潔白如脂玉，艷麗如門外的紫荊花瓣——我確實是被放置在一旁的那一盒盒美色所打動了，而且還是那么富有彈性溫潤質感的美！一問，一盒才10元。

據說九重糕在南洋也叫“娘惹”糕，娘惹在南洋指的是華人女性后裔，難怪色彩那么鮮艷，仿如南洋女子熱情奔放的裙裾。仿如豆蔻年華青春少女，嬌嫩得可以掐出水來，色澤艷麗，但不耐放，需得當天生產當天吃，才可以品嘗到最鮮嫩最清新的味道。因此雖便宜卻不能貪心多帶。不過，不太強求香氣的人也可以放置在冰箱到第二天，冷藏后雖然香味被抑制了，但那點冰冰涼涼滑過喉間的體驗，也是一些人所追求的啦。

九層糕不一定要九層，有的四層，有的五層或三層。木薯粉是制作九層糕的材料。在把木薯粉調制成漿液的時候，加可可粉，就是咖啡色；加椰子粉就是白色。而那讓我迷戀的碧綠，用的是斑斕葉擠出來的汁；那玫紅的艷影，毫無疑問是玫瑰靈魂！

如土地一般厚重的咖啡色、如水般清潔的白色、如滿園春色的玫瑰紅、生機勃發的一片田野莊稼般的綠，從下往上，一層一層的疊加，這樣的意象，仿如生活蒸蒸日上。果然，九層糕是一層隔水蒸熟了之后，再添加一層，放回蒸籠繼續，如此一遍又一遍。廚師的耐心，火候的把握，對精致美好生活的向往，都在這色彩斑斕里。而最上面那一層綠所使用的斑斕葉，原本是東南亞熱帶植物，又名香蘭葉，是一種神奇的香草，具有藥用價值。網上介紹，斑斕葉和食物一起混合食用對心臟具有一定的滋養效果，還具有開胃消食、消暑、清涼祛火、緩解疲倦、舒筋活絡等諸多功效。因為太愛這樣碧綠，僑眷在歸來時把斑斕葉帶回來栽種，因此日日可以享用這種美好植物的恩賜。

被花邊形的切刀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精致玲瓏，淡香似有似無。舍不得吃，也舍不得不吃。美食當前，一個人安安靜靜專心致志地享用，才是對食物最高的敬意。這樣滿溢植物清香淡淡甜的尤物，最佳搭配應該是鐵觀音茶。以一杯茶，喚醒午后慵懶的睡眼，神清氣爽。而飲茶的趣味，在于高顏值的茶點。九層糕甜潤清香，分層吃，可以體驗到不同滋味；大口吃，細細咀嚼那種彈牙的口感，春天的味道從舌頭溢出，可可香椰子香玫瑰花香斑斕葉香填充口腔，觸及靈魂，安撫心靈。一個美妙的周末午后，雖身未動，卻似身處絢麗桃源，感受來自熱帶南洋的遠方之美。

相對之下，千層糕的顏值內斂得多，成熟女性的性情，溫厚內涵有使命有擔當。雞蛋、面粉、黃油，少許豬油，這是千層糕作為營養擔當的底氣，而獨家秘制的香料，是小梁家的千層糕獲得不菲口碑的底牌。一樣的八角、桂皮等南洋常見的香料，因為配比不同，口感差異很大。千層糕的烤制主要看耐心，一層烤熟，再添加一層，再烤，再添加。如此反復二十次，五厘米厚度的千層糕共有二十層，每一層都薄而均勻。每一次烤熟，表皮焦黃，內里金黃，因此一層一層形成自然的紋路，用花邊形的切刀切開，橫切面山重水復，趣味橫生。此時沉穩的蛋香也釋放出來了，還未入口，眼鼻已先享受。

看起來清雅別致，吃起來綿軟香甜，再來一杯濃郁的花茶，菊花的或者玫瑰的，營養又美味，甜而不膩，是浪漫溫馨生活的必要點綴。

蜂窩、比答、木薯餅，這些小零食吃起來趣味盎然，口齒生香，欲罷不能。

蜂窩這名取之象形，一厘米厚度，小巧的圓形，分布著七個小圓孔，形如蜂窩。蜂窩的原料是面粉加雞蛋，攪勻，揉成團，用特制的模具壓印，再烤至焦黃。口感酥脆清甜，放一片嘴里，上牙與下牙輕輕咬合，別用勁，悠著點，就為了聽那一聲聲“咔嚓”“咔嚓”的脆響。越咬越樂，此時滋味退居其次，最重要的是那一份與食物“玩兒”的樂趣，仿佛回到童年頑皮的歲月。當那一聲脆響過后，已是滿口細碎粉末，吸一口茶，讓茶香把那些碎末包融起來——真是妙不可言！

木薯小餅干沒有專門的名稱真是遺憾，一小枚一小枚花苞造型粉蝶造型的木薯餅干，被包裝在印有翠綠葉片的白色塑料袋子里，如一小窩青草地上覓食的毛絨小雞，很是養眼。用料是椰粉和木薯粉，再加一點白糖，一點黑糖——黑糖的主要功效是提色，讓木薯餅干帶著點柔和的淺咖啡色。木薯餅干的口感酥松綿軟，入口之后含著，待它漸漸融化之后，稠糊糊的在舌尖纏綿，啜一口清茶，溫柔再次升級。沒長牙的小孩或牙口不利索的老人，吃起來一定也是津津有味。

比答，是一種可以有多種造型的小面食，小梁家的比答用的是木薯粉。新鮮木薯擦成粉，加點鹽調味，鋪平成一片一片，放到大鍋上蒸，熟了之后曬成將干未干有韌性時，切成一厘米左右寬度的小條，然后每個小條從中間打一個結，再去曬干。要吃的時候，拿到油鍋里炸，一炸一大堆。此時一只只金黃的小蝴蝶結擱眼前，香氣撲鼻。吃起來咸中帶鮮，又酥又脆，又有微微的焦香，十分惹味。

比答是印尼歸僑的叫法，這是我重點尋找的懷舊小零食。讀大學時一室友的父母是印尼歸僑，每學期開學，她都會帶來一大袋這樣的小零食，慷慨大方地讓嘰嘰喳喳的我們盡情享用。當時還沒見過多少世面的我，細細品嘗每一個小蝴蝶結的同時，也仿佛看到了零食背后那一片與我的生活完全不一樣的世界，一種精致、富足、閑適的生活情味。

食物承載著人類最豐富的情感，有些味道的確難以忘卻。突然覺得活得長久是一件很占便宜的事情，年歲一大，入口的美食不一定更多，但消耗的食物一定更多，最主要的是，寫起文章來，什么題材都能扯出一段往事，比如“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