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潔

徐遠 1975年生,江蘇人,美國杜克大學經濟學博士,曾執教于香港大學、加拿大麥吉爾大學,2009年回國。現任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金融學教授,北京大學數字金融中心高級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徐遠很少接受采訪,相比于在媒體上露臉,他更希望用研究成果證明自己的價值。他不怕把經濟預測放在公眾號文章中,而且往往在年初發布,等待年末的驗證。
“如果不能提前一段時間做出判斷,怎么能叫預測呢?”徐遠對《環球人物》記者說。但同時,他又是一個言辭謹慎的學者,交談中不時出現“我只能說就目前的情況看……”“不排除未來有新的變化”,體現著必然與偶然的辯證關系。
埋頭書齋和關注現實也是一對辯證關系,徐遠希望自己取得某種平衡。2009年,他結束了在加拿大麥吉爾大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回到北京,成為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的一名經濟學者。他說回國的一個原因是加拿大天氣太冷,其實更重要的理由是中國時時刻刻都在發生的變化。
“從碩士到博士,又在海外漂泊了幾年,我最終發現,相比于發表學術論文,我更喜歡研究現實問題。而研究現實問題,沒有哪個地方比中國更好。這里有最有趣的現象,所以我必須回來。”
中國有相對穩定的社會結構和發展趨勢,卻也有極其突然的“黑天鵝”事件,有時快得令人猝不及防。比如最近的新冠肺炎疫情,不僅讓中國人民過了一個難忘的封閉式春節,更給因中美貿易摩擦而負重前行的中國經濟蒙上了一層霜雪。
“疫情對經濟的影響還需要進一步觀察,但是初步判斷短期影響比較大,中長期影響不大。”徐遠說。
短期影響可分為直接的和間接的。旅游、住宿、餐飲、線下零售、交通運輸等服務行業已經直接受到沖擊,疫情導致的隔離使市場需求一下子降到冰點,而一些相關行業,如農業養殖、蔬菜供應等,也會受到直接影響。
“損失總量目前不太好準確估算,但數量級會很大,可能達到萬億元級別。盡管疫情過去后會有補充生產,但是服務型的消費,比如旅游、餐飲、院線影視,很難補起來了。與2003年非典期間相比,中國現在的服務業占比大很多,因此疫情對經濟的影響也變大了,這個要重視。”
疫情的間接影響,是延長假期等措施導致的企業經營困難。假期里企業沒有營收,但是房租、工資、利息等固定成本還是要開支的,這樣很多企業的現金流會受影響。這些間接的影響,可能比直接影響還要大。
徐遠認為,此次突發的意外使很多資質很好的企業受到打擊,由于中國商業保險業還不發達,因此需要出臺一些相關政策,緩解疫情帶來的沖擊。

2020年2月1日,在江蘇省南通市一家紡織品企業里,工人們在加班加點生產口罩。

新疆烏魯木齊市黑甲山片區進行城鎮化改造后舊貌換新顏。
說到短期影響,最敏感的莫過于股市了。徐遠表示,疫情對股市的影響可以分為基本面和情緒面,前者是因為經營、利潤受影響而導致股價下跌,后者是因疫情來勢洶洶,市場恐慌情緒會比較嚴重,導致股價下跌。
“由于春節期間外圍市場出現大幅下跌,A股開市后出現了較大幅度的回調,但隨著疫情的明朗,基本面和情緒面都在逐步恢復,從全年看,A股大概率還是會上漲的。”
如果沒有突發的疫情,中國經濟在2020年的發展形勢還是比較穩定的。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2019年中國GDP增速為6.1%,相比于美國的2.3%、日本和歐元區的1%左右、印度的5%左右,中國依然是全球經濟增長的冠軍。更有意義的是,2019年中國人均GDP為7.0892萬元,按年平均匯率折算達到了1.0276萬美元,突破了1萬美元的大關。
不過,由于國內外多種因素的影響,尤其是持續近兩年的中美貿易摩擦,中國經濟依然承受著不小的壓力,于是就有了2020年GDP增速要不要“保6”的話題。
“保6其實是個偽命題。”徐遠直截了當地對記者說,“從長期來說,追求發展質量而不是追求發展速度對中國經濟更重要;從短期來說,我的分析結果是,即便不刻意保6,GDP增速也不會偏離太多。”
對于影響全球的中美關系,徐遠認為未來的一個基本格局就是競爭摩擦。雙方第一階段的貿易談判已經完成,接下來的談判可能還會出現反復。合作依然要合作,但世界第一大和第二大經濟體之間不會蜜里調油。
在外人眼中,中美似乎劍拔弩張,徐遠的分析卻帶著舉重若輕的味道:“雙方沒有斗破的可能性。首先,目前軍事沖突是可以排除的,因為誰都承擔不了這個后果。其次,如果雙方經貿往來徹底切斷,對美國經濟將是一個很大的傷害,會嚴重影響美國老百姓的生活。中國對美國的需要則表現在技術和服務方面,而且我們還在加大開放程度,這對美國資本有很強的吸引力。所以說,中美吵得再激烈,放到歷史上去看,都是小浪花兒。”
美國對中國的全面遏制戰略,讓中國經濟在過去兩年中非常不舒服。徐遠覺得,當對手迫不及待的時候,中國的策略是不要著急,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尤其是把技術短板補齊。
“從目前的發展趨勢看,中國經濟總量成為世界第一是沒有太多疑問的,我們的經濟基礎、技術人才都夠了。我自己的判斷是,2025年中國會超過美國,成為世界最大經濟體。但是,我們的人口是人家的4倍多,即使總量成為世界第一,也不必看得太重,更有意義的還是人均GDP。”
在徐遠看來,人口是一把雙刃劍,用得好是資源,用不好是負擔。隨著中國農村地區的快速城鎮化,人口必定向大中城市聚集。
“中國的國情是人多地少,大量資源集中在核心城市、一線城市、省會城市,而城市是節約社會成本、提高效率的最佳機制。”徐遠認為,中國農村人口正逐漸融入比較大的鎮子或者縣城,未來絕大多數中國人會生活在大中城市,只有這樣,農村的空間資源才能得到充分利用,從而保證糧食安全、青山綠水。
多年來,許多中國人羨慕美國式的中產生活——工作在城市,住在遠郊的獨棟別墅里,有院子甚至游泳池,周圍綠樹成蔭、鳥語花香,每天開車上下班。
徐遠解釋了這種生活方式的演變路徑:“美國的城市化進程中有一個歷史現象,就是二戰以后汽車開始普及。當時的美國中產就像今天的中國中產一樣,覺得田園生活特別美好,住在郊區的大房子里,享受生活,看起來很令人向往,于是逐漸形成了住遠郊別墅、開車上下班的模式。”
但是,隨著新的工業革命、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工作節奏、生活節奏的加快,每天奔波往返的生活恐怕并沒有那么美好。徐遠發現最近十幾年,美國新蓋的住宅大多靠近市區,而且很多是高樓。
“我認為美國的城市化走了一條彎路。”徐遠說,“時間長了,每天的堵車、疲勞都是成本。所以我想說,中國人對美國經常有一些表面上的理解,而事實往往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千萬不要以為美國的一切形態都是好的,沒有這回事。”
有一句著名的調侃是:世界上有兩個美國,一個是紐約,另一個是紐約之外的美國。即使是紐約,仍會被分成曼哈頓和曼哈頓之外的紐約,造成這種現象的根本原因,還是效率問題。徐遠希望,中國人在學習美國前,先了解清楚美國城市形態的演化歷程,要學到其內在邏輯而不僅僅是外在形式。
“目前全世界的趨勢都是人口向大城市聚集,鄉村在慢慢地衰落和消失。不過,人類歷史就是在誤解和誤判中蜿蜒前行的。”徐遠笑道,“你以為美國人不想改嗎?很多美國專家會跟你說,我想改造紐約的某條路、某個橋、某個建筑,想了10年了,就是改不動。”

隨著農村人口向城鎮集中,農村土地利用空間更大。圖為2018年6月,江蘇海安農場收割小麥的情景。

徐遠的新作《從工業化到城市化》。
每一個國家和地區都有自己的歷史文化,從而形成獨特的經濟發展模式和社會治理結構。發達地區的社會形態,有時摻雜著不得已而為之的因素,并非盡善盡美,卻常常被其他地區奉為金科玉律,無論好壞照單全收。
“美國那一套拿過來一定好用嗎?人類社會是一個生物體系而不是機械體系,是演化出來而不是設計出來的。如果模式能套用,非洲為什么還這么貧窮?就像美國的自由化市場模式,在歷史上的某個時期確實提高了效率,創造了三四十年的經濟繁榮,但也帶來了一系列社會問題,難道貧富差距拉大也值得學習?”
徐遠有一個預測,隨著人口的集中,未來中國社會的治理結構會從五級政權變成三級政權。“幾千年的農業文明形成的治理結構是中央、省、地區、縣、鄉鎮,而農村相當于一個派出機構。未來隨著人口的聚集,會形成三級治理結構:中央、省、城市。到那時,城市將成為基本的治理單位,鄉鎮變成城市的派出機構,省則是連接中央和地方的中間協調機構。”
無論這個預測能否成真,人口的聚集都要求地方政府必須努力提高社會治理水平。關于這一點,最近的例子莫過于此次疫情的擴散,當地政府和相關部門所暴露出的一系列問題說明,目前的社會治理能力與我們所希望達到的“現代化”還有不小的差距。
理解了徐遠關于城市形態的預測,就不難理解他關于房價的判斷,比如“中國的房價總體上沒有泡沫”。
這些觀點在今天頗具爭議性,需要時間給出裁定。在徐遠看來,炒起來的房價一定會回落,比如曾經的溫州、鄂爾多斯等地,房價暴漲一段時間后都下跌了很多。但從全國范圍看,盡管政府嚴格調控,房價總體上依然堅挺,尤其是一二線城市。徐遠認為大中城市房價有堅實支撐,即中國經濟的迅速發展和城鎮化的快速推進。
“政府調控的主要目的是防止房價上漲過快,而不是強行把房價壓下去。城市的發展就像飛馳的列車,有人判斷準確,早早買房‘上車,很多人卻錯失了買房時機。急劇拉大的財富差距不利于社會的長治久安,調控政策能減緩這個過程,讓之前沒上車的人多些時間積累財富,還能上車。”
目前,中國的人均收入水平約為美國的1/6,相當于上世紀70年代的日本或80年代的韓國,GDP增速還能維持在5%—6%,城鎮化率僅為60%左右,還有龐大的14億人口,中產階層不斷壯大……綜合各種因素,徐遠認為,在中國城鎮化率達到頂峰之前,一線城市房價會以每年5%—7%的速度增長。
對于“買房不如租房”的觀點,徐遠不以為然。他認為房租的增速必然快于收入的增速,年輕人如果有能力一定要買房而不是租房。“房子離市中心越近越好,面積可以小一點,盡量離單位近一點。年輕人最寶貴的是時間,不要把精力耗費在路上。”
在北上廣深,年輕人最大的壓力來自房價,前些年“逃離北上廣”成為一個熱門話題,但時隔不久,許多人因為難以適應故鄉的生活方式,又“逃回北上廣”。
徐遠的建議是,逃離北上廣不是絕對不可以,但盡量不要逃,一定要逃的話,與其逃回小縣城,不如選擇北上廣以外的大型城市。“中國未來一定不只四個一線城市,人們可以選擇在大城市之間進行遷移。從投資的角度說,大城市的房子是最保值也最省心的。”
在今天,中國人的投資意識越來越強烈,但對于普通人而言,投資終究是一件錦上添花的事情,如果放棄腳踏實地的工作,幻想一夜暴富,就不是投資而是投機了。對于這樣的想法,徐遠覺得很危險。
“我的專業領域是金融,見過很多抱著投機心態而不是投資心態進入資本市場的人,有趣的是,這些投機者的財富最后都是縮水的。人生是個漫長的過程,你搞投機或許可以成功一把,但從長期看,只要市場競爭機制還在起作用,最終勝出的還是那些勤勤懇懇、有一技之長,對企業和社會有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