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心目中的“絕俗人”

江徐

作家木心說：“有時，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淵明。”我想是因為，陶公詩篇中蘊含的恬靜、閑適、詩意以及田園風(fēng)光隨著現(xiàn)代化、城市化的進(jìn)程已經(jīng)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并且，庸庸俗眾不敢像他那樣按照自己心性選擇適合的生活方式。

也有少數(shù)人，去蕪存菁，做回自己。比如北宋隱逸詩人林逋。

林逋富有才學(xué)，通曉經(jīng)史百家，有人勸其出仕做官卻被他謝絕，因為他對自我有清醒的認(rèn)知：“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得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林逋覺得，自己的性格不適合婚姻生活，志趣也不在追名逐利，面對青山綠水時，他才覺得身心舒泰，情誼相宜。

于是，他按照自己“恬淡好古、弗趨榮利”的心性，選擇了一種與主流社會相悖的生活方式：棄絕塵俗，歸隱山林。

在江淮漂泊中結(jié)束青年時代，40歲開始，林逋隱居于杭州西湖的孤山。

幾十年后，蘇軾來到杭州任職，蘇軾對這位詩壇前輩很是敬仰，雖然生年交錯，未能相見，卻在讀過林逋詩作后夢見了他的炯炯目光：“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我不識君曾夢見，瞳子瞭然光可燭。”

林逋在孤山馴養(yǎng)了兩只鶴，平日關(guān)在籠中。他喜歡駕一葉扁舟，游西湖，訪寺廟。如果有人登門，童仆先請客人進(jìn)屋入座，然后開籠放鶴。林逋見鶴，便知有客來訪，于是劃船歸來。

林逋還在孤山上種梅。史書上記載，他種梅三百多株，既是用來觀賞，也通過售賣提供日常開銷。

不止種梅、賞梅，他還寫梅、畫梅，因此對梅有了全面細(xì)致的了解。張潮在《幽夢影》中寫道：“菊以淵明為知己，梅以和靖為知己。”

在林逋多首詠梅詩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山園小梅》：

眾芳搖落獨暄妍，

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

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

不須檀板共金樽。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十四個字，字字珠璣，又連串成動態(tài)的畫面，也是觀者的心境，詩意盎然，唯美至極。

天下熙攘，要么為利，要么為名。林逋確實是個異數(shù)，他自甘貧困，因而不謀利;他也安于無聞，所以不追名。所作詩畫，都是隨作隨棄，有人建議他將詩作摘錄下來留存后世，林逋卻回應(yīng)：“我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后世乎？”隱匿在林泉，與自然為伍，從不在意身前身后名。這是林逋的通透。

怎樣才算堪破虛名，活在當(dāng)下？林逋為世人做出了一個榜樣。

應(yīng)該感謝那位暗中抄錄詩作的有心人，今天我們才有幸透過林逋的視野與遐思，賞四季西湖，覽孤山幽景。

林逋自覺地孤棄了紫陌紅塵，轉(zhuǎn)身走向另一個清貧幽靜、閑適自在的自然家園。在這里，他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性，按照時令的變化度過似水流年。養(yǎng)鶴、種梅、賞梅、喝茶、飲酒、彈琴、采藥、看書、郊游、乘船訪僧、登山眺望、漫步竹林、釣魚、看樹上的松鼠跳來跳去、給友人寫信、邀請友人來孤山看云、為自己的鶴寫詩、看燕子歸來、遙想陶淵明、聽人吹笛、寫詩祝愿友人科舉高中……

“笑傲太平云外客，安閑清世夢中身。”面對這樣的悠游時光，林逋很是自足。

夏日炎炎，林逋看著露水懸于竹葉尖上，將滴未滴，魚兒聚在荷葉影子里，游來游去，而他自己呢，雖然衰老、生病，卻因為隱居林泉，以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為之心生歡喜。“北窗人在羲皇上，時為淵明一起予。”內(nèi)心的滿足與欣悅，溢于言表。

五百年前，同樣是夏日，陶淵明閑躺床上，清風(fēng)拂過，他覺得自己如同遠(yuǎn)古時期的羲皇上人。五百年后，林逋覺得自己與淵明心靈相通，他懂得他的那份快活與自得。

隱居的二十多年間，林逋不曾一次踏足城市。因為他清楚，紛擾塵俗，萬象縱橫，卻沒有自己想要的。青山碧水，白鶴紅花，足以讓生命充滿豐盈的孤獨。

公元1028年，林逋已進(jìn)花甲，當(dāng)他覺得自己時日無多，大限將至，在茅廬旁筑墓，并且寫下一首詩：

湖上青山對結(jié)廬，

墳前修竹亦蕭疏。

茂陵他日求遺稿，

猶喜曾無封禪書。

一生未婚，卻有妻兒——“以梅為妻，以鶴為子”，這是林逋自選的冷清與詩意。

如果一生只是這樣，盡是以上這些內(nèi)容，未免太過完滿，于是成為不夠真實的缺憾。有時候，命運的安排帶有藝術(shù)性，使現(xiàn)實和小說一樣，在必要的地方，添些曲折，空下留白。

林逋一生未婚，后世的盜墓者卻在他墓冢中發(fā)現(xiàn)一只端硯、一支玉簪。對于文人墨客，喜愛硯臺，很能理解;而女子佩戴的玉簪成為他戀戀不舍、珍藏在懷的物品，這不禁令人遐想，梅妻鶴子的林逋，是否有過一段從未向世人說起的故事？

這也讓人聯(lián)想到他一闋風(fēng)格與其余作品迥異的詞：

吳山青，

越山青。

兩岸青山相對迎。

爭忍有離情。

君淚盈，

妾淚盈。

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

江邊潮已平。

通過流傳下來的詩詞作，我們讀到一位閑云孤鶴的逸情;一支玉簪，一闋《相思令》，似乎訴說著主人封存心底的深情。

讀過林逋的一生，讓我想起英國哲學(xué)家維特根斯坦的遺言：“告訴他們，我已經(jīng)有過非常精彩的人生。”這份無憾，是因為他按照自己志趣而活，雖與世俗格格不入，卻遵循內(nèi)心真實自我。

這樣的遺言，同樣屬于陶潛（淵明），屬于林逋，屬于每一個有勇氣按照自己志趣而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