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中耀 楊軍昌
(貴州大學 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貴州·貴陽 550025)
時下,學界關于作物研究的重心主要集中于大家耳熟能詳的所謂“主糧作物”身上,尤以禾本科的多種谷類作物為代表,如水稻、小麥、玉米、粟等。學者們還將人類對這些作物馴化和栽培的起源與人類文明的起源等同起來,認定人類定居文明的發端正是建立在這些谷類作物身上[1](P20)。但還有很多同時于傳統農作物起源時代被遠古人類馴化的物種,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也發揮過極其重要的作用,也有其輝煌的時期,僅是在其后歷史進程中逐步被淘汰,最終被人們遺忘了。棕櫚科作物正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棕櫚科植物,在自然狀況下廣布于地球上的熱帶、亞熱帶地區。考古學的確鑿證據表明,人類于距今4萬年前的更新世晚期已開始采集和利用棕櫚科植物的食品[2]。到了新石器時代,中國南方和東南亞地區的古人類都發展出了棕櫚類主糧作物農業形態[3]。進入有史可考的歷史時期以后,中國古代的漢人們還依據該種植物的形態和功用,啟用了不同名稱進行記載,如“桄榔”“沙糊”“面木”“鐵木”“酒樹”等,均是當時人們“衣”“食”“住”“用”“行”的重要物資來源[4]。但其后,無論是在中國南方,還是東南亞地區,棕櫚科類糧食作物命運都充滿了曲折和坎坷,其作為主糧作物的使用價值紛紛被其他作物替代,相繼退出相關民族文化的利用范圍,最終被定位為“救荒”“野蠻”和“落后”之物。
面對上述事實,我們顯然得回答這樣一些問題:人類既然能夠在熱帶地區馴化了棕櫚類糧食作物,并因此贏得了極大的生存能力,其后為何又要丟棄該類作物的利用價值,其間經歷了怎么樣的變遷過程及其相應文化邏輯和理性何在?這些問題的答案,對于豐富和完善農業起源與作物變遷的相關題域研究具有極大的意義,也可以為民族學的理論建構提供新的視角,同時還可以更好地服務于當代社會。
查閱近50年關于中國南方、中南半島以及東南亞海島地區的考古報告后,找到10余個新石器時代人類利用棕櫚科植物的考古遺址。其中,能夠確鑿證明人類最早利用棕櫚科植物的資料,來自馬來西亞沙撈越州的尼亞遺址。該遺址出土的遺跡明確鑒定出人類覓食的物種有棕櫚科的魚尾葵屬和西谷椰子屬。波頓也認為,更新世的狩獵采集者已具備了從棕櫚科植物的髓部提取碳水化合物的技術[2]。目前,尚沒有比尼亞遺址更早的發掘對象,其他的遺址所代表的時間則更晚,基本都集中在新石器時代。
在中國廣東臺山市新村沙丘遺址(距今5300—4500 年) 中,發掘者通過提取植物淀粉粒和分析植硅石的方式,鑒定出在于距今5000年左右的人類食物結構中,有60%以上植物殘留物為棕櫚科植物,具體包括桄榔屬、糖棕屬、魚尾葵屬、貝葉棕屬、西谷椰子屬。研究人員據此認為,當時生活在該地區的古人類正是將該種“西谷類棕櫚”作為主糧作物利用,這比規模性地利用水稻為時更早[3]。這樣的論斷,也得到了東南亞地區發掘的考古材料支持。凱爾霍夫還將6000—4000年段馬來半島地區人類栽培和利用棕櫚科作物的文化事實稱為“集約化‘樹栽農業’”[5]。在海島地區,研究者于蘇門答臘島和加里曼丹島上的遺址中發掘的材料,同樣能證明在距今4000年左右人類的生計類型,已定型為以栽培和管護棕櫚類作物為主的定居農業[6][7][8]。
從一系列的考古證據可見,從中國的南方到中南半島,及其馬來半島與南洋群島,人類至少于距今6000—4000年間,已建構經營棕櫚類主糧作物的農業文化。這樣的農業實踐,確實已經遠遠超出了此前學者所界定的“原始園藝業”的范疇,而應當也是一種集約化的農業生產。在該種農業形態的支撐下,相關民族也實現了一系列的文化創新,其內容包括生計體系、居住習俗、飲食方式、宗教藝術等方面,酋邦社會的制度建制也得以在這一區域內遍地開花。
主糧作物的定型,既是歷史發展的產物,同時又會制約其后的發展。到了紀元前后的幾個世紀,中國與東南亞地區又發生了一系列重要的文化變革。這一時代的中國漢文典籍,也開始將中國南方民族文化中延續棕櫚科主糧作物利用的事實納入記錄對象。《華陽國志》與《后漢書》對棕櫚科作物的記載,在性質上完全相同。
兩書的記載中,從“人民資以為糧”[9](P185)“百姓資之”[10](P2845)兩句,可以知道“桄榔木”在當時是作為人們“日食三餐”的糧食去利用,這顯然只有是規模性種植才可能發生的社會實情。
另,古人云:“(將桄榔) 搗篩作餅”“磨屑為飯”[11];“用作面食,謂之桄榔面”[11];“其心為炙,滋腴極美”[11]等等。這些記載,無疑不是對漢、魏晉時期南方各民族將桄榔類植物作為主糧使用的真實寫照,足以證實直到漢、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南方各族人民將“桄榔”作為主糧作物利用的實情,正所謂“年年飽吃桄榔飯,不信人間有稻粱”[12]。這一時期東南亞地區的相關民族利用棕櫚類作物的實情,漢文典籍鮮有記載,其他的文獻資料表明也與中國南方民族一致。相關資料,可以參考瓊斯等人的考古調查報告[13][14]。
綜上,從距今6000年左右開始,棕櫚類主糧作物地位在人們的飲食結構中得以確立,并一直延續到紀元后的幾個世紀(大致以唐朝為界限,見下文)。我們可以把這一段時期稱為“棕櫚類作物的主糧時代”。在該時期內,從中國南方,到中南半島、南洋群島,以及美拉尼西亞群島上的各民族先民,都發展起了以管護、栽培和利用棕櫚科類主糧作物為對象的農業文化類型,并成功地掩蓋了其他作物(水稻) 的規模性種植。我們還可以把這一地域范圍稱為“棕櫚農業文化圈”。
中國的嶺南和西南地區的谷類栽培農業,在秦漢及其之后各個朝廷的治理下得到了很大的發展。但秦漢時期向南推廣的作物主要以粟、麥為主,推廣的過程都面臨著極大文化和環境障礙,相關民族僅是在有限的地域范圍內采用“刀耕火種”的方式種植有限的糧食,以完成繳納“國賦皇糧”的需要,其傳統的糧食作物依然得到延續和傳承。到了“六朝”時期,稻作農業的經營雖然具有了一定規模,但這一時期的政策實施也僅限于局部地區,并不足以引起中國大面積糧食作物的改變。唐宋以降,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唐宋時期,文人對相關民族利用棕櫚類作物的記載體現出了一個交錯反復的過程,有人對該類作物的食用價值保持著記錄,有人對其食用價值則不甚關注,而是有意無意地放大它的其他利用價值,如藥用、觀賞用、建材用等。重要的是,雖然棕櫚類食品在當時依然是南方各民族的日常主食,也是他們的美味佳肴,但對于那些習慣了北方食譜的漢族文人和官員,則難以適應這些稀奇古怪的未被國家官方認可的農產品,從而認為這是口味不佳、營養不良的低等食物。以下的詩文都可為此作證。
白居易《送客春游嶺南二十韻》云:“面苦桄榔裛(一作製),漿酸橄欖新”[15(P170);元稹《送嶺南崔侍御》云:“桄榔面磣檳榔澀,海氣常昏海日微”[16](P1291);孔武仲《書事二首》 (其二)云:“滿篋香粳無處用,郵亭一飽待桄榔”[17](P120)。
上述描述都有意無意地透露出漢族文人們在其自身文化優越感的左右下對棕櫚類食品抱有的偏見和貶低,將該類食品貼上“野蠻”和“落后”的標簽,應該是當時社會主流的價值判斷。而如果類似的價值判斷得以延伸,再加上國家對水稻農業的大力推行,那將注定其后桄榔類植物的命運必將舉步維艱。對此,宋代詩人阮閱的作品即是最好的闡釋。阮閱在《郴江百詠并序·桄榔山》一詩言:“休言鳥道與羊腸,鳥道羊腸不可方。卻喜年年種麰麥,山中不用有桄榔。”[18](P0114)這里的郴江位于今天的湖南南部地區,從詩中的“桄榔山”這一地名可以看出,此前這里應當是大規模產出過桄榔食物的地區。但作者看到的實情卻是,當地的老百姓們年年在此種植“麰麥”,卻不對山中的桄榔進行利用。于是,在這種文化背景下,漢族文人們就會更加偏向于強調該類植物的其他利用價值,如觀賞價值和器用價值。其中,范成大和周去非的描述就極為細致。
《桂海虞衡志》載:(桄榔木) “身直如杉,又如棕櫚。有節,似大竹,一干挺上,高數丈,開花數十穗,綠色。”[19](P153-154)這一記載的最大特色在于,對桄榔的景觀形態作了極為精準的描寫,對其食用價值則絕口不提。而周去非的記載,更純粹是從觀賞的角度,特意從美學的角度去描寫其形態。在《嶺外代答》中最能令后人驚詫莫名之處恰好在于:“(桄榔) 木身外堅內腐,南人剖去其腐,以為盛溜,力省而功倍。”[20](P293)在周去非的筆下,原先極為珍貴的髓部(產出淀粉) 卻被表述為“腐”,成了需要去除的對象。而原先不甚關注的木質部,而今卻成了爭相利用的珍品,甚至還被譽為是可以永久發揮效能的珍惜之物。這與前代人的價值取向相對比,真不免令人有買櫝還珠之嘆。然而,這卻是唐宋時期的客觀社會現實。隨著稻田面積廣泛開辟,豐產的大米和其他谷類作物開始成為人民飲食結構重要部分之后,才會發生這樣的使用劇變。
至此,通過對上述文字的解讀和探討,可以大致認定至少到了唐代中后期,在有漢族居民定居的嶺南、西南地區,棕櫚類主糧作物已逐步遞變為替代性作物。這樣的情況,對于東南亞地區也具有相似性,而且漢文典籍對東南亞地區水稻與棕櫚類作物的置換過程也有明確的記載,我們可以從如下幾個案例中窺其全貌。
13 世紀,中南半島上泰國王朝也完成了統一事業,隨后也就發生了桄榔與稻米逐步置換的過程。
元人汪大淵《島夷志略》“暹”條載:“土瘠,不宜耕種,谷米歲仰羅斛。氣候不正。俗尚侵掠。每他國亂,輒駕百十艘以‘沙糊’滿載,舍生而往,務在必取”[21](P154-155)
“土瘠,不宜耕種,谷米歲仰羅斛”表明,此時的“暹國”依然沒有發展起以種植水稻或者谷類作物為主的農業;“每他國亂,輒駕百十艘以沙糊滿載,舍生而往,務在必取”表明,當時“暹國”的軍隊都依然將棕櫚類食物作為主糧利用。但其后,到了阿瑜陀耶王朝時,稻米生產得到了政府的規模化推廣,稻田的擁有量成了劃分貴族等級的基礎條件,朝廷還下達行政命令將那些遠離皇城(大城府) 之外生活的人,把叢林中勸解出來種植水稻[22](P426)。經過國家的持續推廣,到了明代中后期,那些貧瘠不易耕種的土地已變成了沃土良田。對此,《東西洋考》一書的記載就可直接作為佐證,張燮所說的“田平而沃,稼穡豐熟”[23](P35)正是這一景況的展現。
由上可見,從宋元始,至明時,東南亞地區的農業類型也已開始了從棕櫚類作物到水稻作物的過渡,僅是在那些稍微偏離航線的地區,其置換過程表現得要相對晚些。下面的兩個例證還可提供更充分的說明。
宋人趙汝適的《諸蕃志》 “渤泥國”載:“地無麥,有麻、稻,以沙糊為糧。”[24](135-136)渤泥國位于今婆羅洲北部,當地的百姓依然以“沙糊”為食,可見當時的水稻栽培還十分有限。這種情況,直到中國的明朝政府建立時才得以改變。關于當地桄榔農業向水稻農業的轉型過程,瓊斯等人在當地的考古研究成果,可以與上述中國漢文典籍進行相互印證。瓊斯等人的研究表明,11至13 世紀,中國商人就與當地人進行著頻繁的貿易,但此時水稻沒有實現規模化的栽培,棕櫚類作物依然占據著主導地位。到了14世紀,當地伊斯蘭政權穩定以后,隨即迎來了一波文化活動的創新浪潮,表現為水稻農業的建立、棕櫚類作物經營的集約化、巨石建筑活動以及中國陶瓷的的激增[8][14]。結合中外文獻的記載,去透視稻谷種植前后東南亞農業生產的實情,其準確度顯然毋庸置疑。
汪大淵《島夷志略》“蘇祿國”條載:“蘇祿,其地以石崎山為保障,山畬田瘠,宜種粟麥。民食沙糊、魚蝦、螺蛤。”[21](P178)“民食沙糊”表明了當時的菲律賓南島地區,人們依然沿用著棕櫚類主食。到了16世紀,菲律賓島上的人民食用棕櫚食品的事實,還被西方來的船員進行了記錄。與麥哲倫一道環球航海的船員安東尼奧·皮加費塔在他的航海日志中,就記載了當地人尚以棕櫚類作物為主食的情況[25](P47)。
麥哲倫的遠征隊在菲律賓的宿務島逗留期間(1518年),一名船員也記錄了他們接受當地酋長款待的棕櫚食品,還特意將這些奇怪的食物收集起來,送回祖國以供研究[26](P249-337)。在這第一批船員提供的資料中,并沒有找到菲律賓群島上有水稻種植的證據。但其后,16世紀晚期到達的船員就觀察到了小規模水稻的種植,以及水稻也開始成了人們交易的物品。如下一則材料記錄于1578—1579 年之間,原文所言:
他們又是如此之懶惰,只知道喝酒、拜神、舉行宴會,從不會走出四個部落聯盟以外的地方去購置稻米。在他們收獲稻米之前,只要他們有機會獲得那些可以食用的食物就絕不會放過。[27](P241-243)
從該則材料中可以看到,雖然當時呂宋島、棉蘭老島區域相關民族,已經有了水稻的栽培和種植,但稻米尚未成為他們的主糧,當地人對水稻的收成也顯得毫不關心。相比之下,他們傳統飲食結構中的棕櫚類食物還占據著主導地位。但其后的歷史,必然也會發生水稻置換棕櫚類作物的歷史過程。
縱觀以上來自中國和西方同時代的資料,都揭示了12—17世紀東南亞地區農業類型文化的轉型。這一轉型過程都表現得先后有別,如位于主航道地區的政權和民族,其農業形態轉型的時間應當更早一些,至少與中國的唐宋時代保持一致,如扶南等,其他偏離了海上絲綢之路主航道的地區則要緩慢一些,如菲律賓群島。正因為稻作農業發展的先后有別,那些發展起來的農業國家與從事海上航運的商業國家之間,就以交易稻谷為中心而形成了一套互惠互利的貿易機制。馬歡云:“(滿剌加) 田瘠谷薄,人少耕種。”[28](P116)該國航海需要的糧食來源,主要就是依靠爪哇地區產出的水稻。《明史》也云:“(柔佛傳) 地不產谷,常易米于鄰壤。”[29](P8428)當時的一名葡萄牙觀察員也注意到,如果爪哇和蘇拉維西等地干旱也就意味著馬六甲的糧食饑荒[30]。但這種依存關系一旦斷鏈后,進口方必然會想方設法發展水稻農業,以供應滿足其內部需要,其結果都會帶動整體性的稻作農業發展。這也是為何西方殖民者到來后,17 世紀的整個東南亞地區都高度重視水稻栽培的原因,相關論述詳見下文。
總之,從中國的唐朝首先將水稻確立為稅收主糧物種以后,東南亞地區的政權也紛紛通過行政力量發展稻作農業。然而,將水稻確立為國家作物的政治決策,從出臺直到由此而引發重大的文化與生態變遷經歷了一段漫長歲月,也表現為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歷史過程。盡管各個地區都開始發展稻作農業,但要將原有的棕櫚農業置換卻表現得先后有別。因而,我們可以將這一段歷史稱為棕櫚類作物從主糧到替代性食物式微的過渡時期。
明清以來,朝廷不斷地在山地區域推行梯田修筑工程,其結果不可避免地擠占掉一部分棕櫚作物的生長空間,又隨著美洲作物開始得到朝廷的認可并推廣種植,糧食產品的進一步資本化,棕櫚類作物的生息空間隨即再度被擠壓,其處境也越來越艱難了。從清代中后期的文獻中可見,中國境內的棕櫚類作物已基本被水稻和其他的美洲作物置換了。這樣的實情,以檀萃《滇海虞衡志》記載較為可靠。
檀萃云:“予游滇粵,詢之土人及諸生,皆不聞出面。”“予居滇數十年,絕不知聞。”[31](P220)道出了當時作者所見的實情。自清以降,在中國的廣大南方地區的驛道沿線及大都會,不僅看不到活態的棕櫚類作物,就連周邊居民乃至漢族讀書人,也不知道桄榔為何物了,更不知道桄榔可以作為糧食食用。換句話說,但凡在漢族密集定居的地帶和附近地區,桄榔類作物已經基本滅絕了,即使少有活態植株,在相關文化中也被定位為救荒食物了。對此,清代編纂的有關海南地區的地方志《萬州志》,就記載了將桄榔食物作為救荒作物的文化利用實情。該書“風俗條”載:“歲兇以薯蕷、桄榔面、鴨腳粟、狗尾粟充饑焉。”[32](P287-290)而政府的官員為了提醒忘卻了那些傳統食物的人們,不至于在饑荒之中被餓死,還特別在志書中“土產條”附“救饑代谷”的植物,其中就包括棕櫚類植物。棕櫚類作物淪為救荒食物的命運,在其后整個東南亞地區也擺脫不了。
在東南亞地區,西方殖民者的到來以及對傳統貿易格局的干擾,對于加速水稻生產規模的擴大具有明顯的連鎖效應。按照沃爾夫所言:“荷蘭人僅僅是為了替遙遠的歐洲市場生產幾種值錢的商品作物,就把一個偌大的南洋貿易網絡攪成一團亂麻”[33]。一系列的殖民擴張活動,不僅改變了此前的南海貿易格局,還改變了東南亞地區水稻生產的性質。即從原有國家控制下的貢賦制,轉型為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從17世紀開始,東南亞地區各個國家的政府都意識到了稻谷種植的重要性,紛紛通過法令的方式擴張稻作農業。
在中南半島上,緬甸政府于1643年制定管理條例,要求宮殿的禁衛軍不用值班,而是到稻田里去耕種水稻。其結果,政府一聲令下,就能從200 多個偏遠的村莊中征收到稻米[34](P426)。這種推廣種植水稻的條例,與中國歷史上朝廷派遣軍隊屯田的方式如出一轍。同時,海島地區的稻作農業發展也不遜色。一位荷蘭殖民者于1648年對馬塔蘭附近水稻生產描述道:“難以置信的是,在一整天的旅途之中,成片的稻田分布在馬塔蘭周圍,以及無數的村莊之中。”[35](P42-43)即使是在偏離交通航道的偏遠地區,以行政的權力推廣水稻種植政策也得到了實踐。根據傳教士提供的材料表明,于18世紀中期菲律賓群島地區的內陸居民也開始水稻的種植。
他們將棕櫚樹的髓部物質浸泡后,制作成面粉食用。正是有了這種食物,因而他們盡管有了稻田,卻不會播種很多水稻。水稻的收獲時間集中在10月和11月·……[36](P260-280)
在這則材料中,觀察者看到的當地人依然利用棕櫚類作物的文化現象,同時也觀察到了他們有了種植水稻的事實,由此可見,棕櫚類作物隱退過程的漸近性和區域性。然后,再過一百年多,同樣是傳教士對菲律賓群島糧食作物的記載,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1889年7月10日,在菲律賓傳教的傳教士M·吉斯貝爾寫給宗教管理官員的信件,就詳細地記載了當時一次饑荒中人民以桄榔食品救濟生命的現象。
香蕉,仍然是綠色的汁液。他們若在雨季撒種,到岸上來就被蝗蟲吃盡了。玉米也是如此……[37](P25-28)
文中所描寫的“饑荒”,并不是因為當地原有的食物短缺,而是因水稻和新近引進的玉米歉收導致的災害。而稻米和玉米能夠遭受“蝗災”,可見是大面積改種這些糧食作物以后,才會發生的生態災害。
綜上,隨著稻田面積以及旱地作物種植面積的不斷擴大和積累,加之相應的制度保障趨于解體,棕櫚類作物在人們的文化定位中逐步“野化”,隨后也就慢慢退出了種植的歷史舞臺,并走上了持續萎縮的道路。20世紀以來,僅僅在邊遠山區的某些少數民族地區,才在極為有限的群落中得以幸存下來。接下來,再隨著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棕櫚類植物的其他用途也被新興材料陸續取代,其經濟價值也隨即被置換掉了。最終,棕櫚類作物不僅淪為“救荒之物”,有的甚至還淪落為需要國家出臺保護政策,去拯救其物種延續的瀕危物種了,如中國境內的董棕。
歷史告訴我們,無論是埃及、巴比倫馴化的麥類作物,還中國所馴化的粟,其共性特征都在于,這樣的食品不僅利于超長期的儲存,以實現國家財富的積累,還利于征收和分享,作為標準的貨幣支付也不會引發爭議。其中,棕櫚類作物如下3個生物屬性特征值得討論。
其一,不利于財富的積累、支付與分享。棕櫚科作物能提供的產品,潮濕的熱帶地區僅能保存1—3個月左右。在這樣短的儲存周期內,國家難以實現以這樣的食品作為財富的積累,并以此建立強大的政治實體,更不用說在其后政權運行中實現支付和分享的目標了。這也是東南亞的國家建立以后,都紛紛放棄桄榔類農業,轉而發展稻作農業的一個關鍵原因。
其二,不利于便于征收與管理。棕櫚類作物用地面積難以界定,收割周期無法固定,質量難以統一認定,更不能與戶籍政策有效銜接。如此一來,國家的稅收政策就無法落到實處。而水稻,則完全滿足這些要求。
其三,不利于控制和管理人民。以棕櫚類農業為生的人民,并不是固定在某一個區域進行糧食生產,尤其那些遠離壩區和河谷地區的山地民族更具有很大的流動性。這對國家人口控制和戶籍管理來說極其不易。同樣,水稻或者其他谷類作物在這方面具有了無可比擬的優勢。
立足于上述,在歷史條件下國家若要將棕櫚類作物加以推廣種植,或者納入國家稅收的糧食體系,除了其產量穩定和應對氣候災害的能力較強之外,其余的任何一個指標都不能滿足政權運行的要求。今天,我們在對待這一問題時,如果擺脫不了所謂發達地區的習慣性思維,依然抱殘守缺地不愿意承認馴化棕櫚類作物也是古人的一項偉大發明創舉,這也許才是致使我們的研究難以切中要害的社會牽制性因素。社會背景的巨變已今非昔比,準確評價棕櫚類農業的興起和演替,已進入了最佳和最緊迫的時期了。最后筆者盼望,棕櫚類糧食作物能夠再次被發掘和利用,讓該項偉大的農業文化遺產重放光芒,為今后人類的生態維護和糧食安全作出積極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