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蘭卡南部高速公路項目索賠仲裁案例淺析

（中國技術進出口集團有限公司 北京 100055）

仲裁作為法院的替代性爭議解決機制，在斯里蘭卡應用較為普遍。斯里蘭卡仲裁適用于1995年第11號仲裁法案，該法院以《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國際商事仲裁示范法》為基礎制定1。目前斯里蘭卡有兩個主要的仲裁機構，分別為商法發展與實務仲裁中心（ICLP）和斯里蘭卡國家仲裁中心（SLNAC）。本文基于斯里蘭卡南部高速公路項目第四標段工程（以下簡稱“項目”）實際仲裁案例，就合同仲裁協議約定、斯里蘭卡仲裁程序、聽證審理及裁決2進行淺析。

1.項目合同情況

項目全線大部分位于斯里蘭卡南部區域Galle省界內。項目業主為斯里蘭卡公路發展署（簡稱“RDA”）。

主合同（工程總承包合同）情況：2011年6月11日，項目主合同由中國某央企作為工程總承包商（以下簡稱“A”）與RDA簽署，為單價量單合同，金額約187億盧比，折合美元1.6億美元。工程范圍包括36公里的高速公路主線施工等，于2014年3月15日運營通車。

分包合同情況：2011年12月3日，總承包商A公司經合規篩選，就主合同中部分路段的施工與斯里蘭卡當地施工企業K公司簽署了分包合同（以下簡稱“合同”），約定合同暫定金額為12.46億盧比、完工日期為2012年10月14日。

合同實際執行情況：K實際執行分包工程計量金額為4.48億盧比，為約定的暫定金額的36%；實際完工日期為2013年8月30日，較約定完工日期延期320天。

索賠爭議：K向A提請四項索賠，分別為合同實際金額大幅縮水導致管理費和利潤損失1.99億盧比；延期執行費用損失3.23億盧比；付款證書中不認可的款項扣減合計1354萬盧比；A未頒發合同接收/履約證書應付完工尾款758萬盧比。A對上述索賠未予認可。雙方經友好協商未能達成一致，根據合同第17條“爭端解決和仲裁”條款，K就上述索賠主張向SLNAC提請仲裁。

2.仲裁協議約定

該合同第17條約定，合同項下爭端或分歧在60天內未能友好協商解決，任何一方可在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仲裁規則下申請仲裁。申訴方書面通知被訴方指定的仲裁員→被訴方在收到書面通知后30天內指定另一名仲裁員→雙方仲裁員共同選定一名仲裁委員會主任，若被訴方未能指定，申訴方的仲裁員將視為雙方共同指定的獨任仲裁員→仲裁庭組成。仲裁員須是在商法領域超過25年執業經驗的斯里蘭卡退休法官或律師。

仲裁庭開始審理前，應規定聽證會遵循的程序，且在聽證會開始前強制執行如下步驟：雙方在仲裁員規定的時間內以宣誓書的方式提交各自的證據支持文件；之后，仲裁員可給予時間提交宣誓書以答復有關證明文件；口頭證據僅限于仲裁員指定的事項。仲裁機構約定為SLNAC，在科倫坡進行，語言采用英語。仲裁裁決為終局性，對爭議雙方具有約束力。

3.本案仲裁程序履行情況

3.1 訴辯狀受理：申訴方K于2014年12月22日發出書面仲裁通知，被訴方A于2015年1月26日給予書面回應。隨后，K于2015年2月16日呈遞起訴書及證據材料，A于2015年3月6日呈遞了辯護陳述及證據材料。

3.2 仲裁庭組建及自裁管轄權。雙方按仲裁協議約定，分別指定了各自的仲裁員，并共同指定了仲裁委員會主任。本仲裁適用的斯里蘭卡1995年第11號仲裁法案確定了自裁管轄原則3。經雙方一致同意，仲裁庭于2015年3月9日組建妥當，并自裁對本仲裁具有聽證及裁定的司法管轄權。

3.3 適用法律說明。合同適用斯里蘭卡法律。斯里蘭卡涉及合同的法律大量采用英國合同法律體系。

3.4 仲裁審理程序。本仲裁程序自2014年年底至2019年10月22日共計進行了27場聽證調查審理。期間，仲裁庭對申訴方的3位證人證詞和被訴方的1位證人證詞分別進行了交叉盤問、再調查，并視情況就指定事項對證人再傳喚提供口頭證據；調查結束階段，雙方應仲裁庭邀請均于2019年8月30日提交了書面意見書，并于2019年10月16和17日先后提交了答辯書面意見書。合并審理后，仲裁庭于2020年5月13日做出終局性裁決。

4.本案仲裁審理裁決解析

仲裁庭就申訴方索賠對應涉及的權利審理如下：

4.1 工程范圍減少的權利。K主張：合同約定的暫定金額12億盧比，是基于A提供的工程量單（BOQ）估算而來，但實際執行的工程額僅為4.48億盧比，減少了64%，要求索賠因工作范圍減少造成的管理費和利潤損失。

A應對：基于合同約定，合同金額為暫定金額，且BOQ中的工程量非實際準確的量，應復核；并就K因工程額減少引起的現金流困難，提供了無息貸款給予幫助。

仲裁庭審理：

基于合同，A是否有義務就減少的分包工程范圍給予K支付。仲裁庭發現：

（1）A認可工程額減少，同時未就工程范圍減少發過變更令。即上述工程額減少，非因工程范圍變更造成。

（2）合同第6.2條規定，BOQ中的工程量不能被視為實際準確的量，應重新測量，K履行義務以復核的工程量為準。

（3）K因工程范圍減少，出現了分包工程現金流管理財務困難。該困難是由于付款證書中按12億盧比的暫定合同金額扣除了相應比例的保留金，以及K基于12億盧比合同金額開立銀行保函導致了高額保函費用支出。有證據表明，A承認K面臨的財務困難，并在K尋求臨時財務援助時，提供了無息貸款，幫其解決現金流管理困難。

（4）K主張其配置了執行暫定金額的分包工程所要求的資源，索賠費用計算包括但不限于現場管理、設施、預期的資源閑置成本、總部辦公室管理費及其他間接費用。但K未能提供任何證明文件以支持上述費用。

仲裁庭裁決：該項索賠不予支持。

4.2 工期延長費用索賠的權利。

K主張：本分包工程工期延誤320天，延誤原因可歸為5類，由非K可控制的因素導致的。根據合同第5.4條，K有權索賠工期。對延期期間產生的管理費損失及未釋放的保留金利息等費用索賠。

A應對：（1）工期延誤K是有過錯的；（2）基于合同約定，非K過錯的延誤，其有權索賠工期，但無權索賠費用。

仲裁庭審理：

合同第5.4條規定，工期延誤非K過錯或由A違反協議引起的，K將有權獲得工期延長。但合同中沒有任何明文規定一方有自動索賠延期費用的權利。對此，一方必須清晰地確定延期期間發生的費用（若有）。

首先審查K是否對分包工程延期構成過錯。仲裁庭認為，如果K導致或造成延期，其無權索賠延期期間的費用。針對K索賠申明中主張的5類延遲分別審理如下：

（1）混凝土供應的延遲。合同第4.6條規定，“A負責混凝土供應，K承擔費用并至少提前7天遞交材料計劃。”因此，A合同項下混凝土供應義務視K提前遞交的材料計劃而定。經審查，A沒及時供應混凝土是由于沒有收到K充分的通知，A不存在過錯。仲裁庭認為，此項涉及的延遲K也存在過錯。

（2）施工圖發布和/或批準延遲。合同第3.3條規定，“K應準備并向工程師遞交分包工程的施工圖，獲得批準的圖紙才能用于施工。”仲裁庭審理發現K在施工圖發布和/或批準延遲方面不存在過錯，但K未能確定佐證因上述延誤遭受的費用損失。

（3）工程師滯后的指示和/或批準而延遲。K提供了在獲取工程師圖紙批復造成延誤的實例證據，說明了這些延遲非K的過錯，但K未能確定佐證因上述延誤所遭受的費用損失。

（4）因缺乏足夠的材料而延遲。合同第3.4條規定，“K應被視為已熟悉現場條件和……所有將會影響到現場施工的諸如此類的問題。A將不接受由于K未能熟悉現場部分導致的任何索賠。K應檢查和驗收施工區域。”此外，從證人證詞得出，額外材料的獲取責任在K，并承擔相應費用。K雖提供文件顯示有關材料獲取面臨的困難，但仲裁庭認為，不管困難如何，K也應履行本有的合同義務。因此，K無權因履行合同義務困難而索賠工期和損失。

（5）其他延遲。K舉證文件顯示，A使用了K的資源，以及施工過程中公眾反對，均導致了相應延誤。仲裁庭審查后發現，K提供A使用其資源的佐證事例日期與工程實際完工日期相近，不被采納；公眾反對導致的延誤，有部分非K的原因。

仲裁庭評估了庭前證據后認定，工期延誤有K的原因，也有非K的原因，該合同的延期屬于共同延誤（即混合原因延誤）。因此，仲裁庭不傾向允許K索賠此類費用損失。且K未能提供足以證明和/或支持上述延期期間其實際發生的費用的證據文件。

仲裁庭裁決：該項索賠不予支持。

4.3 扣除額的合法性。

K主張：期中付款證書中，A存在非法或不認可的款項扣除，包括設計圖紙、振動檢測、監理督導費用、不適用物料移除、結構清理、棄土外運、安全用品供應7個方面，合計1354萬盧比，應支付給K。

A應對：相應款項扣除是因K未履行該部分義務，部分工作由A代替完成，扣減合法正當。

仲裁庭審理：

（1）設計圖紙方面：A稱此項扣減涉及施工圖紙，非K聲稱的設計圖紙。經審理，施工圖準備屬于K義務，且A代表K準備了施工圖。但A未能提供準備施工圖紙的費用證明文件。

（2）振動檢測方面：公眾對施工過程中產生的振動提出抱怨和反對，此項扣除涉及振動監測和與振動等級相關的第三方賠償。經審理，A有權扣除K未進行振動監測和第三方賠償支付的損失。但A沒有書面證據來支持其在代替K進行振動監測和第三方賠償所發生的費用。

（3）監理督導費用方面：合同規定，“K要求加班，需征得A書面同意，產生的工程師/RDA督導費用增加，將由K承擔并可以從應付款中扣除。”合同賦予了A此項扣除權利。然而，庭前缺乏A書面或者其他形式的證據來支持實際督導費用增加。仲裁庭只能合理推測得出盡管K額外加班并要求安排督導，但沒有督導費用的實際增加。仲裁庭傾向于該此項扣除非法。

（4）不適用物料移除方面：經審理，K有不適用物料處理的義務，且未移除先前承包商未移除的不適用物料；A移除了部分不適用物料，但A未能提供任何書面或者其他形式的證據，合法證明A移除了本屬于K的移除義務而產生的費用。仲裁庭認為，沒有理由解釋A為何未能提供證據支持其代K移除不適用物料的義務方面產生的花費，哪怕至少是一封函件證明或者可能提到該筆費用。

（5）結構清理方面：經審理，此項非K義務。A曾在變更令中提出清理，但K并未執行。仲裁庭傾向認為，在該變更令提出前，此項清理雙方并未達成一致。A未能明確證明因K未開展結構物清理而扣減該筆款項合法。

（6）棄土外運方面：經過口頭和書面證據審查，仲裁庭認為，K無棄土外運的義務。石方開挖一旦發生，均將被留置一旁以備后續使用。雖A實際進行了棄土外運工作，但其未能提供任何書面證據，證明其代為履行發生了費用。

（7）安全用品供應方面：經審查，K有為勞工提供安全用品的義務，且一定程度上確實未能確保足夠的安全用品供應。但A未能提供支撐文件以證實其為K勞工提供安全用品產生的費用。

仲裁庭裁決：相關扣減非法，此項索賠應支付K，并應按現行法定利率11.64%支付利息，計息區間自索賠聲明提出日至本裁決后最終實際支付日止。

4.4 接收/驗收證書的簽發。經審理，仲裁庭認為A沒有合理理由在K遞交竣工圖紙前扣留簽發一份至少帶條件的接收/驗收證書。且K在本仲裁伊始，已經遞交了所謂的竣工文件，在獲取接收/驗收證書上不應存在障礙。通過交叉盤問，證實未簽發證書的原因是本仲裁在進行。

仲裁庭裁決：沒有理由扣留K的證書簽發，K有權獲得該項索賠尾款。

4.5 仲裁費用的承擔。盡管K主張的四項索賠中，前兩項共計5.22億盧比的大額索賠未獲仲裁庭支持，僅后兩項小比例金額的索賠獲得支持，但仲裁庭聲稱后兩項索賠是K發起本仲裁案的主因，從而裁定本仲裁K支付的仲裁費用，由A承擔。

5.總結

5.1 仲裁依據文件優先級。本案仲裁庭審理/裁決所遵循的解釋文件中，雙方約定的合法合同協議優先級高于適用法，適用法僅在合同有關約定不明確的情況下給予解釋。由此，合法約定的合同是當事雙方首要遵循的“法律”。在合同起草、談判和簽署階段，應不懼繁瑣，條款盡可能約定清晰全面詳盡，避免模棱兩可和漏項，有助于后續執行階段合同責任義務的順暢履行，避免不必要的爭議產生。

5.2 單價合同簽署金額非最終實際合同額。本合同簽約階段采用的BOQ與主合同的BOQ背靠背，是由斯方業主RDA提供。根據經驗，單價合同涉及工程量的問題，大部分項目執行到最后，實際計量很難達到報價時的總量水平，一般情況差不多為85%-90%。因此，在計算項目利潤做報價時，不建議單純按單價合同的暫定合同金額考慮，應做好工程量縮水方面的風險準備。本案中，正是因為A在合同中做了充分清晰的約定，有效的規避了實際工程量大幅度縮水的風險，并獲得仲裁庭的支持，避免了大額損失。

5.3 合同文件管理的重要性。從本案審理裁決，可以看出，對于期中付款證書中有關款項扣減，盡管仲裁庭認可A代K履行了部分合同項下的義務，但由于A未能提供相關費用的支持證據材料，仲裁庭轉而裁定為非法扣除。合同執行階段，應重視合同文件管理，科學歸檔，對于執行中出現的問題，過程中要及時規范發函或以其他形式留下書面證據，有關文件和票據及時存檔，看似不起眼的文件在后續索賠舉證中可能就發揮著關鍵作用，幫助維護自身利益。

5.4 仲裁對合同經濟性影響。斯里蘭卡仲裁收費較高。提示重點關注本仲裁案中，雖申訴方部分勝訴且勝訴項金額比例僅占全部索賠金額的3.89%，但仲裁費用的承擔上，仲裁庭未按比例裁定分擔，而裁定申訴方所支出的仲裁費用由被訴方承擔。根據被訴方與斯里蘭卡當地律師溝通，判斷此項裁定不排除在大額索賠仲裁庭未予支持的情況下，適度對當地企業利益給予平衡和安慰的可能。

本案在項目完工后歷時6年聽證審理才終結。實際執行金額1700萬人民幣（4.48億盧比）的分包合同，當事人雙方僅發生的仲裁相關費用合計達百萬人民幣，對合同經濟性影響負面，既耗費了時間成本，也耗費了人力和財力。從此角度看，合同爭議訴諸于仲裁程序解決應謹慎；但另一方面，本案仲裁裁決較大程度保障了在斯里蘭卡市場身為外企的A公司的合同利益，維護了公平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