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判斷沒錯,《捕魂》應該是“鐵屋子”的續章。當年那位斗士情緒低落,愁眉不展,夢想著把虛構當武器去刺破沉悶的天空。于是她“建造”了一間鐵屋子,“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里面的人在熟睡。然后——然后盡人皆知,這間屋子成了一間著名的屋子。人們時常提起它,瞻仰它,各懷心思地為它樹碑立傳。它儼然成為中國人心底的精神形象。至今,我還記得那鐵屋子墻上的字句:希望是在于將來。
這一希望不要緊,就希望到了近百年后的今天。一個“詩歌崇拜者”因為偶然的歷史機遇恰巧進入了這間屋子。作為當事人,他有話要說。
怎么能不讓他說呢?他先從回家奔喪說起,死的人是他的母親。十二年了,他公務繁忙,日理萬機,哪顧得上享用天倫?若非死生大事,他是萬萬不能也不必回來的。不過他還是回來了,為的是見母親最后一面。
但他沒有見到母親,卻見鬼了。
這聽起來很恐怖,就像祥林嫂問迅哥兒“一個人死了究竟有沒有魂靈”一樣,讓人后脊梁骨發涼。但我們知道,《祝?!凡皇强植佬≌f,《捕魂》也不是。
因為《捕魂》有結實的、可辨認的地面。這大概得益于我們這位詩歌崇拜者充沛的地理學熱情。我想他一定,哦,不是,應該說作者寇輝一定為人物詳細勘察了他家鄉的地形地貌,每一處院落每一條道路的方位和距離都經過了精準的測算,寇輝甚至還翻出家庭成員的歷史檔案供他審查。但他還是走丟了。我是說,當他跟著家人走到村子中間的大道上時,卻忘了帶上他的魂。于是,另一個他“悄然出了院子”。
他遁入暗夜。
暗夜,是個陰性詞,在它的內部集結著對罪惡、邪僻、妖魅、狡詐等等兇險之物的想象。當然,也包括鬼魂。不過我們大可以放心,這些來自基層的鬼魂都是人的俘虜,它們無法掙脫鎖鏈。它們的命運將交由人類的至高權力去裁決。我們唯一放心不下的恐怕是這個可憐的詩歌崇拜者,他剛剛陷入喪母的巨大悲痛,就不得不面對母親魂魄必然被“捕”的驚懼和內疚。而這一切的最高執行者竟然是他自己。
現在該是公開他真實身份的時候了。他叫宇文英,新朝皇帝的書吏、曾經的將軍、現任的捕魂總督。頭銜其實對他并不重要,就像我還給他戴了一頂“詩歌崇拜者”的帽子。至于這頂帽子為何如此不倫不類,還是留待后文再述,因為此刻他有更緊迫的事情要做:回到鐵屋,續完那不可能完成的段落。
復述這些段落并不困難,但鑒于寇輝重建的這座“屋子”密不透風,且一直保持著極高的腎上腺素水平,為避免引起不適,我們還是曲意表達為好。比如你可以回顧一下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卡夫卡的“城堡”或“法庭”,博爾赫斯的“迷宮”、加繆的“局外”,抑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大略就是這樣,一個“地下世界”不緊不慢地呈露出它黑鐵的品質。囚牢里的大師級鬼魂從不同年代被“捕”而來,它們和地面上的同類共沐月光,和唱高哭。歷史在循環,鐵屋依然堅固?!粓鲈姜z行動正在醞釀和實施,但這次的振臂一呼者不是斗士“本人”,也不是那幾個較為清醒的“囚徒”,而是詩歌崇拜者宇文英。
很抱歉,我又一次拎出了這個命名。我給出的理由是:只有在這個命名的想象基準上,宇文英才有思考與見證靈魂有無的合法性和可能性。進一步說,我們對小說“事實”的充分信任,正來自對這個詩歌崇拜者的信任。因為靈魂之事必是神秘的,它與人類的權力意志水火不容。盡管這個無名的權力瘋狂、殘酷、無所不及,甚至擁有宰制彼岸世界的絕對力量,但它本質上是拒絕靈魂的——不僅拒絕自己的靈魂,也拒絕他者和世界的靈魂。捕魂大行動便是在這樣的“現實”背景上策劃并展開的。母親的魂不可饒恕,半人半魂的宇文英同樣不能赦免。這就是宇文英從捕魂者淪為被捕者的內在邏輯。
至此,宇文英越獄時的反常之舉就變得不難理解:鋼鐵砸向的不是束縛骨肉的鐵鏈,而是骨肉本身——他“魂”的一面正在向“人”的一面發起最后的沖鋒。
記得老祖宗的話里有這么兩句:“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薄瓣柣隇樯?,陰魄為鬼。屈者為鬼,伸者為神?!庇纱丝?,宇文英的壯舉便具有了神的光輝,他的陽魂、他的神將籠罩整個大地。
——這像不像一場“黑色幽默”?人物在寇輝搭建的“戲劇舞臺”上荒誕地行走,現實與幻象疊相呼應。是的,“黑色幽默”這個詞曾經在20世紀60年代盛行一時,如今卻被《捕魂》大放異彩。我不得不再一次表示對它的敬畏,它使我們可以在此時,同時在彼時。
那么,就讓此時的我替《捕魂》勾勒一番它夜行的“蹤跡”吧。它就像一艘幽靈船,在黑暗的時間之海中逡巡游弋。在挨過最初的短暫沉默后,它爆發了,行動了。激動的力比多讓它語無倫次,蠻橫無理,但它不管不顧,執意要用這種語言和修辭的暴力,強行在事物之間建立某種荒謬、反常的聯系。世界的本質性混亂由此展現,它將從這混亂中乘機突圍,由過去駛向現在和未來。
但,且慢,這篇文章還不能就此結束,我覺得有必要考據一下宇文英“靈魂出竅”前看到的那只“引魂雞”。它的意思有二——
之一:這是一種民間喪禮習俗。安葬亡人當天,由風水先生或族中長者擰斷雞脖,分灑雞血于墳墓周邊。老說法是,這樣可以引亡魂找到投奔地府之路,以免成為孤魂野鬼,滋擾人間。此雞必須是公雞,且最好是三歲以上。公雞叫鳴,乃司陽之物,三在八卦中是離卦,離為火,即太陽。陽上加陽,陰鬼自然不敢造次。
之二:“雞脖子被擰斷了,反折到背部。原生態的筷子生生地釬插進肉里……”宇文英之后在牛車上見到的被鐵環套脖的鬼魂與此對應。我確信,那就是這只公雞的魂。
再沒有什么可說的了。讓一個“將軍”棄槍舉筆還要兼做斗士,這很難。虧得他崇拜詩歌。我也崇拜,所以人類中的某些人推石上山的愚行,在我看來就不再是愚,而有些英勇的意思了。
作者簡介:王朝軍,筆名憶然。青年文學評論家,魯迅文學院第36期高研班學員。山西省作協首屆簽約評論家、第七屆全委會委員。獲2016—2018年度趙樹理文學獎?文學評論獎。曾任《名作欣賞》副主編,現供職于北岳文藝出版社。在《文藝報》《文學報》《北京文學》《長江文藝評論》《小說林》《黃河》《山西文學》等報刊發表文學評論及散文數百篇。出版有評論專著《又一種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