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圖和他的妻子 內蒙古 2007年,這是黃慶軍《家當》系列中最有名的一張照片,被多家外媒報道。
1971年出生的黑龍江攝影師黃慶軍,從2003年開始,花了16年時間,為102戶中國家庭拍攝一種特殊的“全家福”——與自己家里的全部家當合影。這些全家福放在一起,讓人看到了中國16年來的巨變。
每戶人家都被要求將家當全部搬到家門口的空地上,或站或坐,與自己的家產合影。這些人中,有電影導演、活佛、網紅,更多的還是普通人。
安徽企業家,光把物品擺在一起就花了13個小時;海南三亞的50歲單身漢,所有家當加一起不到2000塊錢;拉薩的活佛,只在網上買酥油燈……對每一個小家來講,這可能只是一張全家福,但放在一起,卻能看出中國16年來的巨變。
《家當》系列攝影作品,在國內幾乎無人知曉,卻被英國BBC、《衛報》、美國《紐約時報》等多家媒體報道,還被牛津大學教材、美國國家地理收錄。2012年,BBC的報道發布3天,閱讀量就超過了100萬。美國攝影大師羅伯特·弗蘭克也給出了極高的贊譽:“這些作品,幫我打開了一扇看中國的窗。”
2007年的秋天,黃慶軍在滿洲里阿爾山旅行,他開車在草原上,車窗外黃土飛揚,幾公里都看不到一個人。這時候,突然出現了幾個蒙古包。
他停車,找到了一對40歲左右的夫妻,請他們和家里的兩只狗、風力發電機以及全部家當一起,站在自家的蒙古包前,黃慶軍準備好腳架、相機,從正面為他們拍下了一張全家福。

電影導演張元 北京 2011年。電影拷貝被放在顯眼位置。
作為游牧民族,夫妻倆只在這里住半年,這張照片成了他們此情此景下留下的唯一照片。這張照片也最終成為黃慶軍《家當》系列作品中,傳播最廣、影響最大同時也是他自己最喜歡的一幅作品。它被選入“美國國家地理學習(National Geographic Learning)”、牛津大學教材(Oxford university teaching book),就 連BBC的學英語頻道也引用了這張照片和它背后的故事。外國人想通過這張照片了解真正的中國。
導演張元是拍攝中比較特別的一個人。他的工作室在北京東直門的春秀路,面積很大。拍攝當天他才知道要把這么多東西搬到小區,覺得既擁擠又麻煩。
張元的工作室里,最多的就是電影拷貝,所以擺在了最明顯的位置,這是在其他人家里很難看到的。所有家當擺好之后,突然來了兩個快遞,張元直接將它們放進了拍攝畫面里。黃慶軍說:“最后我問他,你覺得哪件最重要,張元卻說,什么都不重要。”
黃慶軍在海南三亞的檳榔谷,碰到一個叫譚其珍的人。他的家空空蕩蕩,床是用兩根棍子、一塊木板搭成的,所有家當加起來都不足2000塊錢。
譚其珍50多歲,單身,喜歡抽煙和喝酒,他并沒有過上普通人認為的富足生活,但精神狀態還不錯。
照片是在他的房子前面拍攝的,當時唯一沒挪動的家當,是他供奉的一尊觀音。這張照片帶給黃慶軍特別大的觸動:“我覺得人無論貧窮還是富有,可能都需要有一個精神上的信仰,人生才算真正的富足。”
對一個人來說,到底哪件家當最重要?這個問題黃慶軍問了許多人。上海的一對“80后”夫妻,丈夫認為電腦主機最重要,妻子認為床最重要。但更多的人還是覺得房子最重要,這是當下這個時代才有的一種現象。

1/ 一對老夫妻 浙江紹興 2007年

3/ 黑龍江大慶 2007年。房子后面是體現大慶油田特色的挖油機,12年后攝影師回訪,房子變了,挖油機仍在。

5/ 孫斌的網購家當 浙江 2015年

2/ 25歲喇嘛 西藏昌都 2014年。他認為網購是節約開支的一個辦法。

4/ 單身漢譚其珍 海南 2011年。他全部家當不足2000元,卻供奉著一座觀音,精神狀態良好。

6/ 賣參人家 吉林 2003年

一家三口 廣東 2011年
2003年,黃慶軍為《家當》系列拍下了第一張照片。在吉林省的小沙河村,他找到了當地一戶賣人參的人家。家里有些東西不能拆,有些不能搬,如何把這些家當擺在一起,是一個難點。
黃慶軍想,人參是這家人最重要的經濟來源,牛車是為賣人參準備的,所以就將兩樣東西都放到了畫面里。他覺得,照片雖然只拍攝了某個瞬間,卻是一個家庭、一個人的生活切面。
有一張照片拍的是黃慶軍的朋友安永慶。8年前,他在北京前門的胡同里租房住,一個月租金才300塊,2019年黃慶軍回訪了他。因為交了女朋友,安永慶的居住地換到了福建的一個偏遠山區,他親手修復了荒宅,過上了養魚、種菜的逍遙生活。十幾年前的家當中,只有一架照相機還帶在身邊。“他的狀態更坦然了,8年的境遇好像都在這2張照片里,包括他選擇了怎樣的伴侶、怎樣的生活方式。”
《家當》系列的拍攝耗費16年,一共記錄了102戶中國家庭。多數是普通人。
黃慶軍出生在黑龍江大慶,沒上過大學,技工學校畢業。干了差不多10年的電工,攝影完全是自學。
上世紀80年代黑白照片正熱,為了支持他拍照,母親花了1700塊給他買了一臺照相機,成了他家里最貴的一件家當,當時的黑白電視機才500塊。
很多照片都是他抽出工作的空檔,在業余時間出門去拍攝的。只要有合適的拍攝對象,黃慶軍就會隨時出發,究竟拍了多少底片,連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
2019年,黃慶軍將《家當》系列作品撰寫成書:“家當,就是你家里擁有的每一件東西,他們都是你挑選、因為喜歡才買回家的。把原本放在不同地方的物品集中放在同一個空間,就能直觀地感受到這戶人家的狀態。時間足夠長的話,就能從一戶戶普通的家庭中,看出中國的巨變。”
最開始拍《家當》系列的時候,黃慶軍強制將房子設置為每個家庭的拍攝背景,因為他覺得,人和房子是沒辦法分割的。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拍攝背景”的變化,有時甚至比每一樣家當更讓人震驚。
抽油機是大慶的特色景觀,黃慶軍特意在大慶找到了一戶人家進行拍攝,房子的后面就有一臺抽油機在作業。
12年過去了,黃慶軍再去這里拜訪的時候發現,土坯房變成了磚房,家具都換新了,只有抽油機依然還在。
城市和農村的不同發展階段,在黃慶軍的作品里也有體現。
“十幾年來,城市里的一套房可能翻漲了七八倍,但農村人辛辛苦苦種地一輩子,也未必追趕得上,有些事并不是靠自己努力就能獲得的。”
《家當》系列之后,黃慶軍又衍生出了《網購家當》系列。這個系列的創作就不僅僅局限在人和房子的關系,而是把地域的特點作為大的背景。
2015年,黃慶軍沿著“集安—漠河—烏蘭浩特—喀什—拉薩—麗江—柳州—杭州—北京”路線,一共拍攝了13個有網購習慣的中國家庭。
先選擇地域再選擇被互聯網改變的有趣的人,黃慶軍想看看,在不那么發達的地區,網購如何改變著人們的生活。
漠河是他去過最北的地方,黃慶軍在那里找到了當時28歲的小北。
小北的家在北極村的邊境線附近,當時是冬天,河面結冰,小北用一輛面包車把網購的全部家當拉到了戶外,鋼絲網就是邊境線,對面就是俄羅斯。
邊境戰士看到后對他們大喊,黃慶軍主動把拍攝的照片給戰士們看,“看了照片之后戰士就明白了,這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也是吸引大家想嘗試的原因之一。”

張博雅 28歲 北京 2009年

攝影師黃慶軍
互聯網下的每個人,究竟是獲利者,還是受害者?這很矛盾。拉薩的一個活佛,他只在網上買酥油燈,可以節約寺廟的支出成本。讓黃慶軍感到驚訝的是,互聯網的發展已經深入到了寺廟中。
賈昱昊和呂雪峰,辭掉企業工程師的高薪工作,跑到拉薩去開客棧。賈昱昊9年網購,共花費50多萬元,而呂雪峰在10年里網購高達86萬元。兩人覺得,足不出戶就能買到很多東西,節省下來的時間就可以做更多喜歡的事情。
黃慶軍最近還嘗試了《90后家當》系列,拍攝大部分在北京完成,其中有演員、模特、售貨員,還有音樂人、創業者。
70后、80后和90后,是完全不同的三代人。90后的優越性更大一點,他們中很大一部分人會享受到父母的幫助,借到互聯網的東風。黃慶軍把這些特點囊括在該系列作品中。
因為更享受當下的生活,90后大多租房住,有很多更自我、更個性的東西。深圳的一個女孩,戶外物品、3D眼鏡非常多;北京的音樂人李凡,養了一只狗,家里擺滿了影像資料、碟片。
黃慶軍早期的攝影作品中,人是一定要進到畫面里的,只要不閉眼睛,面無表情也可以。“人就像家當一樣,融為一體就挺好的。”
后來,黃慶軍覺得,人對這些家當是有情緒的,一旦擁有了喜歡的東西,整個人就會變得不一樣,于是就鼓勵拍攝對象放開表情,做自己就好。
在清華大學附近租房住的一個漫畫家,名叫“偉大的安妮”,2015年拍攝她的時候,還不是很出名。她租房創業,東西很少,大部分空間留給了一起工作的同事,所有東西擺在一個書架上就夠了。
“拍照的時候,她變成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她說自己的夢想是她最重要的家當。”
美國攝影大師羅伯特·弗蘭克,是黃慶軍年輕時候的偶像。2012年3月,兩個人第一次在紐約的曼哈頓見面,羅伯特·弗蘭克看了他的作品之后,在送給黃慶軍的《美國人》這本書的扉頁上寫了一句話:謝謝你,給我們提供了一扇觀看中國的窗口。
后來,黃慶軍的作品被英國BBC的一名記者偶然看到,對方專門到中國采訪了他。2012年9月報道發布之后,僅僅3天文章閱讀量就破了100萬。不久之后,美國《紐約時報》、英國《衛報》等諸多國外媒體紛紛進行了報道。
荷蘭的一個年輕人看到了BBC的報道后,專門來中國旅行了半年,甚至因為內蒙古夫婦的那張照片,專程到內蒙古去了一趟,當時他還在讀高中。2019年初,黃慶軍收到了他的一封信,說自己已經大學畢業了,希望可以買到黃慶軍在內蒙古拍攝的這張照片,掛在自己的房間里。
就連英國著名的時尚品牌創始人保羅·史密斯,也請秘書聯系上他,最后珍藏了一幅黃慶軍的《家當》作品。
藝術評論家、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學術部主任王春辰教授,評價黃慶軍的《家當》系列作品為“社會的骨相”。黃慶軍覺得,中國這個大家是由一個個小家組成的,就像人的骨肉一樣,家當是骨架,而你賦予每件家當的感情就是血肉。
對于黃慶軍本人來說,16年來拍攝的照片,就是他最重要的家當。
“很多人在接受我的拍攝請求后,才發現自己有這么多的東西,其中大部分已經被他們遺忘。每個人都渴望擁有很多東西,但其實并不是必需品。若干年之后,你再回首看到這些照片的時候,就能了解到當年中國人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