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凌楓
(河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新鄉453007)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一些愛國的仁人志士在不同道路上對中國社會的前途進行了探索,并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就。其中,梁漱溟的鄉村建設具有極強的理論性和研究價值。在鄉村建設中,梁漱溟又將鄉村建設的核心途徑歸于教育,從而形成了一套別具風格的教育理論體系。
梁漱溟的鄉村教育思想受到了國內外學者的廣泛關注。國外學者多從現代化的視角研究梁漱溟的教育思想,如美國著名學者艾愷將梁漱溟的思想置于“挑戰——回應的美國現代模式”之中[1],認為其思想是對外界沖擊的一種世界性反應。自20世紀八十年代之后,國內學者對梁漱溟的鄉村教育思想研究逐漸深化并系統化,更加重視其在中國現代化發展中的作用,如崔效輝認為:“在諸多的新儒家的學者中,只有梁漱溟才是‘行動的新儒家’”[2]。他認為梁漱溟教育思想體系龐大,并將西學的合理因素融入到了儒學之中,使儒學煥發出了新的時代光芒。
梁漱溟鄉村教育思想主要受到家庭環境和社會環境的雙重影響。社會環境的影響又可分為內部因素和外部因素,其中,外部因素的影響較大。
“梁漱溟的思想和實踐都是本于他的問題而來,而問題隨著社會發展和梁漱溟思想和實踐的深入也會發生變化。”[3]一個問題的形成,總要從它的出發點尋求根本原因。梁漱溟出身書香世家,他的父親梁濟雖然是清末官員,但為人開明,尤其在子女教育問題上,更多的是采用當時西方先進的教育方法。例如:父親梁濟經常就一些時局問題詢問子女們的意見,子女們均可暢所欲言,發表自己的見解,并不擔心因為回答錯誤而受到父親的苛責。梁漱溟曾回憶:“先父認為好的,便明示或暗示鼓勵。他不同意的,讓我曉得他不同意而止,卻從不加干涉”[4]。因此,開明的父親成為了梁漱溟最初的啟蒙老師。
梁漱溟自幼喜讀介紹西方自然科學知識的《地球韻言》,并非常關心國家大事,他的父親對他的“特殊愛好”也表示支持。這使得梁漱溟儲備了豐富的西方科學知識,并且形成了類似西方人的辯證思維方式。另外,受父親的影響,梁漱溟對美國著名學者杜威的實用主義理論深有研究,這成為梁漱溟利用鄉村建設復興傳統教育體系的濫觴。
梁漱溟在晚年時曾說道:“我承認自己是一個有思想的人,并且是本著自己思想而去實行、實踐的人。”[5]梁漱溟鄉村教育思想的形成,與其受到的家庭教育是分不開的。
由于目睹了清末時局的大動蕩,起初,梁漱溟十分贊同康、梁關于建立君主立憲制的主張。在袁世凱竊取了辛亥革命的成功果實之后,梁開始反思舊有的思想,并進行了長期的閉關思索,渴望找到一條拯救中國的新道路。自西方入侵后,中國近代的農村建設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破壞,農村的教育工作也因此陷入了困境。針對這種情況,當時社會各階層的有識之士在中國國民教育問題上進行了不同層面的探索,最終決定以效法西學為主線,這樣大量的西方教育理論越洋而來并形成潮流。對此,梁漱溟認為雖然近百年來一部分中國人在不斷追隨西方,但是他們卻嚴重忽略了鄉村文化的重要性,這些西方教育理論在中國出現了嚴重的“消化問題”。
另外,伴隨西學而來的帝國主義,對中國進行了瘋狂的經濟掠奪。鄉村作為中國社會基本生活資料的主要供應者,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壞。當時的鄉村人民尚且無法解決自身的溫飽問題,就更無心關注教育問題了。因此,鄉村教育制度的重建已經成為迫在眉睫的問題。
梁漱溟認為,造成鄉村教育破壞的原因可分為天災與人禍,又可分為國內和國際兩個方面。另外他還采用三分法,即政治屬性、經濟屬性和文化屬性來分析鄉村教育問題。
在上述各個原因中,他認為政治原因最為重要。至于具體的政治原因,他認為“不是政治不良、政府當局不好那些意思,而是特指沒有唯一最高的國權”[6]。在近代中國四分五裂的政治局面下,沒有高度權威的政府,難以集中力量應付所謂的“天災”和“人禍”。而沒有了絕對權威的執行力,社會秩序就難以維持,自然導致延續數千年的傳統文化體系遭受斷裂。
因此,當時中國社會的發展,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政治組織或權威力量。否則,整個社會就難以形成強大的執行力。具體到鄉村建設上,重中之重是建設新的社會組織結構。
梁漱溟鄉村教育思想自形成以后,逐漸清晰并不斷完善,具有其獨特的思想內涵。
梁漱溟認為,近代以來的中國人時常照搬西方文化,并強加在中國社會身上,造成了西方文化的“水土不服”,同時也使中國傳統文化遭受了嚴重的破壞。具體到教育上,舊有的教育體系已然遭受破壞,而新的教育機制尚未建立,當時中國的教育文化處在一個尷尬境地。因此,當時中國鄉村教育的當務之急是創造新的教育文化。
梁漱溟認為,中國自古以來是農業大國,而西方多是工業國,雙方分屬于不同的文化體系,如果將西方的教育文化強加到中國社會身上,必然導致中西文化的嚴重矛盾,亦會造成中國教育文化的衰敗。
針對上述問題,梁漱溟提出了“老根新芽說”。他將中國傳統文化比喻成一棵年代久遠的老樹,而這棵老樹在內外交困的環境中已經逐漸走向枯萎,“必須趕快想法子從根上救活他,樹根活了,然后再從根上生出新芽來,慢慢地再加以培養扶植,才能再長成一個大樹”[7]。同理,他認為中國的鄉村教育應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老根上,吸取西方教育文化的合理因素,創造出“老根”上的“新芽”,即適合中國社會發展的新的教育文化。
梁漱溟認為,當時中國的社會結構是倫理本位,職業分立。而當時中國的主要問題就在于西方文化的入侵導致了之前的社會結構遭受破壞,但是新的個人本位和階級對立的社會結構還未能及時建立起來,因而中國社會陷入了雙層的矛盾之中,這直接導致了鄉村教育走向衰敗。關于這一點,也有學者認為:“鄉村建設運動是一場試圖以傳統的儒家文化來進行改造農村和建設社會的運動。”[8]總之,重建鄉村的社會組織結構,是鄉村教育的重點所在。
當時中國社會情況的特殊性,決定了鄉村教育必須要走出一條適合中國國情的特色道路。在此認識的基礎上,梁漱溟認為要從以下兩個方面來入手,其一,既要復興傳統鄉村的優秀教育文化,又要充分學習西方的先進教育思想,使二者能夠產生恰當的融合性。其二,應從鄉村自身入手,其原因有三:一是鄉村的范圍適中,不廣不窄,正好符合中國的教育要求;二是當時中國的鄉村人口占據了全國人口的大部分,在教育上具有很強的可發動性,而一個新組織的建設,是需要每一個人積極參與;三是從鄉村入手更容易發揮理性的作用,因為極少受到城市中武力維持秩序的理念的影響,鄉村教育仍然保持著較多的理性殘余。因此,鄉村固有的社會組織一經恢復之后,鄉村教育的復興就看到了希望。
梁漱溟認為:“解決中國問題,只有將團體主要力量全面發動起來才能完成。而這都取決于鄉村局面與知識分子。”[9]農民雖然是鄉村建設中的主體,但是由于自身的局限性,往往成為被動者。因此,在鄉村建設過程中,急切需要一部分知識分子參與其中,對農民加以引導和幫助。
農民和知識分子各有其優缺點,都是鄉村建設中不可或缺的參與者,兩者應當充分結合,取長補短。農民雖然是一個龐大群體,但是由于相對地缺乏專業知識和現代化意識,并不能引領時代的潮流。知識分子具有豐富的科學知識和專業意識,他們宣傳農業科技知識,普及現代化鄉村建設理念,他們是鄉村建設的“耳目”“喉舌”和“頭腦”,起到領導和引領作用。因此,鄉村教育需要二者相互配合。
梁漱溟認為,教育建設應提高整個民族的文化素養和綜合素質,以實現民族自救,而其中的關鍵是啟發農民的自覺意識。梁漱溟還認為,農村社會的精神已經破產,即“社會上許多舊信仰、觀念、風尚、習慣的動搖摧毀,而新的沒有產生樹立,以致一般鄉民都陷于窘悶無主,意志消沉之中”[10]。這是鄉村教育問題的根源所在。因此,解決農村社會精神問題的關鍵是啟發農民自身的內在智慧,從彷徨中找出“樂生之心”和“進取之心”,從而促進農民主體的自我教育。
單靠農民自己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他們與具有理性化思維的知識分子密切結合起來。受丹麥教育思想中“少部分人帶動大部分人”的啟發,梁漱溟主張知識分子應當深入農村,扎根農民生活,用自己所學知識服務農村,引導農民進行鄉村教育建設。只有這樣,才能為鄉村教育建設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
梁漱溟還認為,中國的農業人口占據了全國人口的很大比例,只有把整個農業人口的文化水平提上去,整個國家和民族的文化水平才能有所提高。因此,只有農民和知識分子牢牢結合在一起,鄉村教育才能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在一定意義上,教育和鄉村建設是殊途同歸的。
在中西教育文化交流問題上,梁漱溟認為,越洋而來的西方教育思想難以完全適應中國的水土,容易引發嚴重的問題。具體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不能把理性教育與感性教育平等看待。中國傳統的教育偏重于感性教育,看重個人品格和情感意志的培養和鍛煉,而西方教育則注重理性教育,側重于對學生傳授聲、光、熱、電等自然科學知識,而這些知識都是重理性的。當時的中國教育由于過于崇拜西方教育制度,導致了學校教育重理性而輕感性。第二,教育方法的錯用。梁漱溟認為,中國的教育方法不能與西方不同的教育內容相配套,且教育方法較為枯燥呆板,不能啟發民眾的靈性。第三,教育與賞罰手段相結合。他認為教育利用賞罰的手段來促進,是不利于感性教育發展的。
針對以上諸多弊端,梁漱溟進而提出了一套建設方案:廢除當時落后的教育建制,將全國劃分為大小不等的區域,在各個區域內建設鄉學、區學、縣學、省學和國學五級機構,層層遞進,事有統屬。另外,應采用相對靈活的辦法,建立一批特種學校,對國家的特殊性建設人才進行針對性的培養。
梁漱溟認為,教育是不斷向前發展的,教育制度和教育方法應隨之而相應變化,不能一成不變。這就決定了當時中國教育的大方向應當是變革的、不斷向前推進的。
梁漱溟在形成自己的教育思想之后,立志將其付諸實踐。從1924年開始,梁漱溟首先在山東曹州中學進行了教育改革。但是由于北伐戰爭的影響,山東曹州的教育實踐很快以失敗告終。隨后,梁漱溟又在廣東、河南、山東鄒平等地開展了進一步的實踐工作。
“北伐失敗,中國問題沒有得到解決,他(梁漱溟)反而堅定了自已的信念:走鄉村建設的道路,是唯一救國之途、‘立國之道’。”[11]在這樣的信念支撐下,梁漱溟決意前往廣州開拓另一片天地。受當時的政治因素影響,梁漱溟到廣東的主要目的是推行自己的鄉治主張,但是由于有關當局的互相推諉,梁漱溟的鄉治計劃遲遲得不到審批。在此期間,梁漱溟擔任了省立第一中學校長一職,以此來為鄉治培養優秀人才。
隨后,梁漱溟在廣東第一中學提出了辦學的一些要求:第一,要盡量減少教輔人員的數量,培養學生的主體意識。學生是學校生活的主體,不能事事依賴校工,應養成自我動手的習慣,注重實踐能力的培養。教師也是一樣,應該凡事自己動手。第二,整頓學校廚房,完善廚房管理制度。鼓勵學生自己動手做飯,或雇人做飯,力求飯食的干凈衛生,讓學生在吃飯問題上沒有后顧之憂。第三,廢除洗衣部、貿易部等服務型部門,讓學生自己動手完成這些日常生活的事務,以鍛煉學生的實踐能力。第四,追求師生平等的觀念。教師和學生應該是平等互利、共同發展的關系,學生也應培養自身的自治意識等等[12]。
總之,整體思路“就是要著重培養學生的實際動手操作能力,是心、手、耳、目統一協調運用起來,將來能夠更好地適應社會的各種變化發展,提升自己的綜合素養與能力”[13]。以上這些要求在付諸實踐的同時,也對梁漱溟教育思想體系的完善起到了促進作用。
1929年,梁漱溟回到北平,在清華園中寫書。這時,王鴻一盛情邀請梁漱溟一起建設河南村治學院。由于兩人的村治思想中有很多不謀而合的部分,梁漱溟很快接受了這次邀請。
1929年10月,河南村治學院正式建成,由梁漱溟擔任教務長一職,成為了學院工作中的核心人物。在此期間,梁漱溟起草了《河南村治學院旨趣書》,詳盡闡述了其鄉村建設的原則和理念。他認為,“中國社會是一村落社會,因此談到國家建設就要著眼于農村問題之解決,除此必無生路”[14]。而鴉片戰爭以來,中國一昧地照搬西方的建設模式,導致了傳統社會組織和文化體系的破裂。他進一步指出,鄉村建設的當務之急是找到一條適合中國國情的道路,重建中國鄉村的社會組織。但他不是完全排斥西方的建設理念,而是主張要吸收其中的合理成分,為中國所用。這即是梁漱溟鄉村建設的重要原則。
梁漱溟認為,辦學的根本目的是培養鄉村建設中的實踐性和實用性人才。在學院的機構設置上,梁漱溟增設了農村師范部和農村組織訓練部兩個部門,前者主要負責鄉村教育人才的培養工作,后者主要負責鄉村自治的理論研究工作。在教學方法上,梁漱溟要求改革傳統的教育方式,注重培養學生的自學能力。并實行班主任負責制,由班主任來查看學生每天記錄的日記。
在梁漱溟等人的努力下,河南村治學院取得了一些可觀的成就。但是中原大戰之后,蔣介石下令停辦了河南村治學院。因此,梁漱溟在河南的鄉村教育實驗也走到了盡頭。
1931年,在當時的山東省主席韓復渠的同意下,梁漱溟再回山東。他吸取前次教訓,在之前的河南村治學院的基礎上,開始籌建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他選取了山東鄒平縣為重點試驗區。除了試驗區之外,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還設置了兩個部門。
一是鄉村服務人員訓練部。具體負責為鄉村建設選拔人才和培養人才,面向的對象主要是山東當地的一些青年知識分子,這些學生入學學習一段時間之后,可回到原居住地工作和服務。梁漱溟認為,訓練部培養的學生要具備三大品質,即高尚的情操、實踐能力和專業技能,以使得學生可以在畢業之后直接有效率地參與到鄉村建設的實踐中去。
二是鄉村建設研究部。鄉村建設研究部是研究院的核心部門,負責高水平人才的培養和供應。“研究部規定招收大學、專科畢業或有同等學力的人員,著重研究鄉村建設理論,然后再進行各種專題研究工作。”[15]這些學生中山東籍居多,他們在統一學習過鄉村建設的基本理論課程之后,再根據學校安排和個人的實際情況進行針對性的學習。教員也采用了較為進步的教學方法,如講授之后讓學生自由討論,并提出意見。另外,學生如果在校成績優異,則可提前畢業。
通過以上的實踐工作,“1934年,鄒平村立小學發展到308處,學生8903人;鄉學14處,學生750人”[16]。但是,就在山東鄉村建設初具規模時,盧溝橋事變爆發,隨后日軍侵入山東,鄉村建設工作又一次陷入停滯。但是,經過這一次山東實驗區的實踐,梁漱溟的鄉村教育思想進一步成熟,其深度和廣度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延伸。
當前中國的農村教育工作雖然發展形勢較好,但是具體情況仍然不容樂觀,農村教育工作依然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問題,如農民的學習自覺性不高、鄉村教育工作者短缺、鄉村教育資金不足等等。在這樣的情況下,加強鄉村教育建設已成為國家迫在眉睫的工作。
梁漱溟鄉村教育思想和實踐是近代鄉村教育工作中的代表和佼佼者,雖然因為種種原因最終失敗了,但是其中不乏有一些來自實踐的有益成分,這對當今社會主義農村教育建設仍有一定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