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塵惜

1
當老媽知道我要帶相處七年的男友謝震回家吃飯時,特別高興,說要為未來的女婿大展廚藝,好好表現一番。在她興奮之余,我提醒她:“媽,到時候你說話注意點,別又把人給嚇跑了。”老媽拍著胸脯說:“別擔心,媽有數。”
她嗓門特大,說話時表情特別嚴肅,明明沒惡意,卻總像在審問,讓人緊張和害怕。我上學時有同學在我家做作業,她端著水果進屋,順便問:“你們做到哪兒了?”“做多少了?”“效率怎么樣?”我習慣了我老媽的說話方式,同學卻在她走出屋子后,小聲嘀咕:“你媽太彪悍了!”
平常生活中,與人相處,只要她有理,絕對不會退讓。用她的話來說,輸人不輸陣,這氣勢決不能丟。長久下來,她的“河東獅吼功”已經練得爐火純青了,時不時就會跟人吵起來。
我的成長史中,勸架也成了必修課。
果然,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那天我和謝震剛走到家附近,就聽見老媽跟人吵得不可開交,我趕緊上前勸架。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因為我家門口放置著集中收集垃圾的桶,對樓住戶裝修,把破舊的櫥柜都堆在桶邊上,弄得我家門口像垃圾場。
不過老媽見我和謝震來了,立即偃旗息鼓,只是警告那人說:“今晚你必須找人把這些垃圾拖出去!”
“媽,這種事平心靜氣溝通就可以了,至于發那么大火嗎?”上樓時我忍不住提了一句。
老媽瞥了一眼我和謝震,微嘆了口氣:“媽也不想的!”
那頓晚飯的氣氛很尷尬,老媽壓低嗓音與謝震交流,每說一句話都小心翼翼,竭力掩飾自己。只是剛才的印象已經形成,謝震過后依舊擔心地問我:“你媽以后好相處嗎?”
“意外情況啦。”我心虛地回應。其實我多想告訴謝震,我老媽曾經也是溫婉可人的善良女子,但都回不去了。
2
我十一歲那年,當領導的爸爸倒在宣講臺上,還來不及留下一句遺言就離開了我們。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家天塌了。
辦完喪事,老媽最愁的事情是經濟來源,以前都靠我爸的工資,但因為他作風廉潔,幾乎沒有積蓄存下來。老媽只在單位食堂打零工,要養一個念書的我,錢根本不夠。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平時與我爸有矛盾的另外幾位領導,聯名要求我家搬出職工大院,把房子騰出來,根本不給我們喘息的機會。
眼看著要被人逼到墻角,絕望的老媽一改平日嬌弱形象,氣沖沖地跑去領導辦公室,我跟在她身后,老媽一見到人就罵他們做人沒有良心,辦事不按規章制度。一通批判下來,整整持續了一個小時,那會兒我都被老媽的彪悍給嚇愣了。
領導興許沒料到老媽反應會這么大,尷尬至極,隨便搪塞幾句把我們請了出來。老媽見鬧本單位沒有用,又去上級單位找直屬領導鬧,說我爸當了一輩子好干部,他尸骨未寒就要把我們母女從職工大院趕出去,道理和情義上都說不過去。
如是幾番折騰,我們住的地方暫時保住了,但在大院里的人際關系顯然就差了。當時的情況用人走茶涼形容都輕了,直接說成是棒打落水狗比較妥帖。時不時地有人在背后說幾句,老媽都咬著牙忍過去。可有一次,我被大院一戶人家養的狗咬傷,對方打算不負責后,老媽直接上門跟人吵了起來。
對方說:“你女兒沒長眼睛嗎?看見狗不會避開嗎?要我們賠償,休想!”
“你就是沒良心,以前老王對你們多好,才幾個月就能翻臉不認人,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老媽字字句句不留情面,如犀利尖刀,又狠又準。
那天她帶我去防疫站打疫苗,寒風呼呼鉆進了衣袖,我聽到她說:“天再冷,也比不過人心。”大概從那時候起,她很難再相信別人,整個人完全處于防御狀態。
老媽變得彪悍,現實讓她認為,平靜溝通是無能,只有吵鬧才是解決辦法的唯一途徑。漸漸地,她的性格完全轉變了。
所以不管后來的日子她發多大的火,和誰吵架,我都試著站在她的角度去理解,努力地想要消除在她心口聚集不散的戾氣。
3
為了我和謝震的婚事,老媽前后忙得不亦樂乎,說是女兒終于能多一個人疼了。所以那陣子的她心情特別好,很少跟人鬧矛盾。雙方父母見面商量婚事細節時,有些不滿意的地方,她也溫和地表達了意見。
多么幸運,她為了我又做回了曾經那個溫婉的人。
但世事難料,就在婚事將要敲定之前,我跟謝震之間出了問題。謝震要求暫延婚期,說是有些問題要想清楚。
老媽按捺不住,連著追問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心煩,也沒細說,隨便說了句:“七年之癢吧。”等我回過神來,老媽教訓謝震的電話都已經打了很久,只聽到她一個勁地在說做男人怎么可以這么沒有責任心,過日子不是過家家,不能這么隨便,噼里啪啦一堆大道理,說話的兇悍程度,簡直要吃人。
“換你媽接電話,今天我要跟她好好講清楚,她養的兒子怎么回事。”聽到這句,我從她手里奪過電話,對她吼了一句:“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返回臥室我就癱倒在床上,我怎么攤上了這么一個媽?事情夠亂了,她還在中間摻和一腳,是真的想要我斷了這姻緣嗎?
她端著水果進屋,小心翼翼地問我要不要吃。我蒙著被子不說話,這種時候她再跟我嘮叨,估計我們倆很快就要吵起來了。
“媽就是怕你吃虧才打的電話,都快結婚了還出這事,媽能不惱火嗎?以后媽不管了。”她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才離去。
但我和謝震之間的突發狀況卻讓我意識到,我們隱藏的問題爆發了。謝震一直有一個曖昧女友,我們開始談戀愛時,那女孩就追他,但謝震選擇了我。可是就在我們將要走入婚姻的時候,那個女孩加緊了追求節奏,對謝震特別好,謝震又猶豫起來。這事我知道一點,但沒有逼迫謝震,我相信我們相處的這幾年,情感應該已經穩定下來了,所以我其實也在無奈而被動地等謝震做最后的決定。
老媽是偶然撞見謝震和那個女孩親昵逛街的,她顧不得答應過我不管我和謝震的事,上前就給了謝震一巴掌,然后就劈頭蓋臉地將謝震罵了一頓。回家后,老媽就將這事告訴了我,還說:“這種腳踏兩只船的男人,不值得嫁,你就是怨媽一輩子,媽還是會這么做。”
謝震的微信發來,直言老媽是潑婦。
“不是渣男,也不會有人罵你。”那天,我和謝震的關系斷了,老媽徹底將我從幻想中拉了回來。
4
不管老媽答應我多少次,凡事要冷靜,以溝通為主,盡量不發脾氣,可一遇到事情,那些都成了耳邊風,最終讓她屈服的,竟是一紙病歷。
體檢結果出來,老媽心臟不好,不宜動怒,更不宜跟人吵架。
與謝震分開后,我換了一家單位,離家更近,更方便照顧老媽。與前單位結算工資,與部門經理鬧了些小矛盾,老媽知道后,著急地說:“快,把你經理電話給我,我找他說理去!”
“你又忘記醫生的話了?”見老媽如此激動,我只能拿醫生來壓制她。
“我就是想評評理,不是去吵架。”老媽據理力爭,依舊大著嗓門兒。她那曾經讓我害怕過的兇巴巴的表情,現在看來,竟有幾分可愛。
我的野蠻老媽,就像只老鷹一樣,使勁張開翅膀庇護小鷹,預防著任何人的攻擊。野蠻爭吵,只是她選擇保護的方式,雖然不一定對,但卻是她最拿手的。
而現在,她的羽翼逐漸稀疏,是時候輪到我,張開翅膀去保護她了。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