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St.喬治 北京有雪
有些事你明白,有些事你不明白。你發現列個清單對此挺有幫助的,比如這樣:
你明白的事:
《時間的皺紋》就是狗屁。你不會因為萊莉·朱也認同霍爾登·考爾菲爾德,并且認為蜘蛛挺可愛的,就會顧慮這本書是不是她最喜歡的童年書籍。萊莉的觀點是不可信的。
食堂的飯菜難吃到爆炸。漢堡吃起來像豬食。你最好自個兒從家里帶吃的,或者患上厭食癥。
你曾經試過想當個厭食癥患者,因為你想搞個更明顯的、不健康的應對機制,而你沒能成功。
你的父親是個狼人。但大多數情況下,他單純只是個混蛋。
“明天就是月圓之夜,”你媽媽說道,“你知道他會變什么樣。”
你母親是位女武神。她的翅膀燦爛無比、金光閃閃,大得不可思議。她飛向世界各地的戰場,把戰場上的英靈帶往他們獨一無二的英靈殿。她在戰場上的激情,與她在日常生活中對待一切的激情別無二致,比如教你做飯、觀看終極格斗大賽,還有降服花園里搗亂的地精等等。
你希望長大后成為像你媽媽一樣的人。而你一點也不想成為她。
“再忍幾天就好了,”她說著,而你爸爸正號叫著,把一整個書柜扔過了房間,“盡量別惹他煩,好嗎?很快就沒事了。”
你明白的事:
才不會很快就沒事。
學校里,第二天。萊莉勇敢地去食堂覓了頓午飯。你跟莉亞沒那么傻,于是逛去了庭院。莉亞又黑又嬌小,閃亮又可愛,基本上跟你截然相反;你偶爾小心眼的時候,會告訴自己,至少你的胸更大,詞匯量更多。不幸的是,她在數學、科學、體育、約會、功能性家庭動力學以及總體受歡迎程度方面都勝過了你。盡管你們并沒有在互相較勁什么的。還有,她是只小精靈——你們去年夏天的時候一塊發現的,因為你一覺醒來,發現她新長出的翅膀貼在了你背上。
你厭惡自己對最好的朋友心生嫉妒,而你一直都很嫉妒,即便她還沒變形為什么別的生物,你就在嫉妒了。有的時候,你感覺自己是唯一一個沒變形的高三學生,也許永遠都不會變了。
“放學后過來不?”莉亞問,順便偷了一把你的巧克力松餅,“你可以跟我解釋下那首十四行詩,然后我們就可以準備準備去舞會了。”
“嗯,關于這個吧——”
“不行。”莉亞道,“你別想再跟我來這套,B。我們衣服都買好了,票也買了。舞會我們一定要去。”
“我只是不——”
“你會感覺到的,”莉亞有點冷冷地說道,“等你去了舞會就有了。”
很顯然,你要去參加舞會了。
至少莉亞沒讓你在自個兒家就打扮好。她懂你,知道你為什么不愿意邀請任何人去你家。
你不明白的事:
為何莉亞非得讓你去參加舞會,畢竟她可能整晚都會跟萊莉膩歪在一塊。
如何穿高跟鞋走路而不會摔個狗吃屎。
如果老天有眼,你最終變形了,你希望變成什么。狼人就算了,毫無疑問,小精靈也免了——你只會變成只猛犸象那么大的精靈杵在莉亞旁邊。不過,你一直想去旅行,或者至少是想離開。也許可以變成帶翅膀的什么生靈,讓翅膀帶你去遠方;可媽媽的翅膀最后卻一直只是帶她回家。你挺喜歡走路。有時候你會做白日夢,幻想自己用走的永遠離開家,走上開闊的道路,沿著它一直走去盡頭的大海……之后,也許,再朝遠處走一點。
如果出現自殺的幻想,這意味著你應該找人談談,或者你是個《驚爆點》看多了的青少年。
拋開自身情況不說,你在舞會玩得蠻開心的,特別你還把自己穿的12號高跟鞋給扔進了社團的鞋堆里。令人欣慰的是,哪怕再怎么笑聲銀鈴、身材綽約的女孩,也沒法永遠穿著高跟鞋跳舞。
萊莉的骨架小巧精致,不會像傳說中的精靈那樣發出叮當作響的聲音。她套著一雙軍靴,身上是黑色薄紗裙,眼線描得有你手腕那么粗。強行把你從非常舒服、對你沒有任何偏見的墻里拉出來時,她可一點兒都不溫柔。“我看到了一個幻象,你和我在跳舞。”萊莉一本正經說道,好像這話還不算是你聽過的最大一句廢話,又活似個到處預言自己未來的圣人,“總不能和命運對著干,對吧?”
“我想不會。”你干巴巴地說,但心存疑慮。你發現命運是個令人沮喪的概念,和自由截然相反。如果它對你毫無幫助呢?如果真的無處可逃怎么辦?
你一定是顯露出了些許傷感,因為萊莉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她那總是揚起的“跟我戰斗”的眉毛慢慢沉下來。“來吧,小婊子,”她溫柔地說,“跟我跳支舞,好嗎?”
你照做了。這樣很傻,也有點尷尬——你倆都試圖引領對方——但這讓你大笑起來,尤其是當她試著讓你后仰下腰,結果你倆差點摔倒在地的時候。“我們可不是什么優雅的人。”你咯咯笑著說,最后讓自己站穩了腳。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萊莉說,“我優雅得像個混蛋。”
“是不是混蛋都特別優雅?”
“沒錯。”萊莉說道,只是為了反駁你。
莉亞從洗手間回來時,萊莉正打算去拿汽水,威脅著讓我等她回來一起跳一曲顯然只會以災難收場的三人慢舞。只不過,她沒回來,于是莉亞去尋她,而你回到了墻里。當莉亞也沒再回來時,你很確信她倆肯定抱一團倒在了汽車后座上。你對車震從來沒什么興趣。要是你能像莉亞那樣是個小個子,或許你會愿意試試。可你比班里的男生都要高,還不是模特那種漂亮的身材,倒是像《雷神》電影里的臨時演員。這也是你討厭跳舞的原因之一:你找不到任何適合你身材的服飾。“你為什么不穿西裝?”一位有些活潑的店員曾問過,“現在的學校可比以前進步開放多了,大家都喜歡《摩登家庭》,對吧?”
當人們認為你是女同性戀或變性人時,你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萊莉總是應對自如,她就是閉不上她那嘴,這也意味著最終她會威脅要干掉某個婊子。這習慣讓她惹了不少麻煩。莉亞沒這么咄咄逼人,通常只是給你買個冰激凌。
她們是你很好的朋友。盡管偶爾會因為某些浪漫的情話和性愛拋下你。你告訴自己,當你靠著你的墻站著時,盡可能不要沉迷于那些愚蠢的白日夢,比如抬頭和某個神秘的新生對視。
你有些厭惡自己。無論如何,你還是朝房間那頭看去,你確實對上了某個人的眼睛:莉亞。
有什么不對勁。
莉亞,和大多數精靈一樣,總是閃閃發光,她一直在試圖控制。她已經能稍微讓自己不那么亮了,但她越是想隱藏,周圍的空氣就越閃爍,就像海市蜃樓一般。此刻,她周圍的氣息是金色的,就像池塘里波光粼粼的水面。她大睜著褐色的雙眼,驚恐萬分。
你穿過房間時才意識到你落下了鞋子和錢包。“怎——”
“別在這里說。”莉亞說著把你拽出了體育館。她的手又冷又濕。
她把你拉到棒球場,遠離所有人。這里除了月亮沒有任何光亮,你的光腳都凍僵了。“說真的,”你走到三壘旁邊,“莉亞,你有點嚇到我——”
你停下來。她放開了你的手。
球員席被一圈鹽圍住。萊莉在里面來回踱步,嘶嘶地說著些你聽不懂的話。她的嘴上有一抹紅色,雙眼也是紅的。
萊莉是個先知。現在這樣的可不是她。有什么東西附在萊莉身上了,藏在她的皮膚和骨頭之間。
你望向莉亞,她已經沒有發光了。她蓬松的白色芭蕾舞裙被撕破,沾上了許多血。她的鞋上、膝蓋上和手上全是血。
你的手上也沾著血。
你不明白的事:
你手上的血是誰的?
萊莉買個汽水怎么就被附身了?
莉亞覺得你能幫上他媽的什么忙?
“天吶,莉亞,你還好嗎?我們得送你——你得去醫院,你——”
“我沒事,”莉亞說,她聽起來不像受傷的樣子,盡管所有的證據都表明情況相反,“我沒受傷,不是我的血。”
“但誰——”當萊莉的手猛砸向金屬柵欄時,你嚇得跳起來。“我們得報警,”你說,“我們必須——”
“我們不能。”
“他們有專門的人處理這個。”你很堅持,因為就是應該報警。經營熟食店的麥克雷迪太太之前就被附身了,大概是四年前的樣子?她殺死了自己的孩子,她丈夫打了911報警,他們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惡魔攆了出去。你二年級的老師也被附身過,但那件事最好別提。他沒能挺過驅魔儀式。
不過,萊莉會活著的。萊莉很強壯:她上過自由搏擊課,實打實的能做引體向上,而且還是唯一一個在水族館考察旅行中,吃了泰迪家的美式墨西哥菜沒食物中毒的人。只要你報了警——
“我們不能。”莉亞重復道,然后把你拖到看臺。下面有一具尸體,盡管已經看起來不太像人了。它看起來更像……一堆衣服,紅紅的,濕嗒嗒不成形。你的腦子不太想看它,并試圖搞明白:誰會把這堆破布留在這里?為什么它們聞起來這么惡心?
你眨了眨眼,破布變成了肉,成堆成堆的廢肉。那里沒有骨架,也沒骨頭。骨頭在哪里?
“這是卡特。”莉亞說。而你直勾勾地瞪著她。
“你怎么知道——”
“項鏈。”
你轉過身,在那堆黏糊的人肉疙瘩中發現了暗黑十字架。全校只有一個人會戴著這么巨大、可笑、做得還不怎么精準的玩意兒:卡特·洛頓。你從來都不怎么喜歡卡特,他很有錢,有穿不完的毛背心,并且真的認為學生會非常重要。但是,老天爺啊,他怎么都不該被搞成這樣。
卡特和萊莉早在高一的時候約會過,那是某種奇怪的異性相吸。后來,卡特和某個啦啦隊員親熱的時候被萊莉抓了個現行,這段關系便結束了,她還燒了卡特的背包。但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而且很明顯萊莉是著了魔。警察可不能因此逮捕她,特別是她失控的時候——
“你還記得麥克雷迪太太嗎?”莉亞問。
“記得。他們還幫她驅了魔——”
“不,那之后的事。”
之后。是的,你還記得之后的事。但那不是——
“莉亞!”一段歌聲般的聲音響起。很顯然是萊莉,但她的嗓音不太對勁,有些一反常態、尖利異常,“別讓我等——!”
莉亞深吸一口氣,與你擦肩而過,你是真的不太想跟上去。你只想回家。你以前什么時候想回家過?但你別無選擇。自打萊莉幫你在忘記復習的數學考試里作弊之后,你和她已經做了三年朋友;至于莉亞,從六歲開始莉亞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倆總是在課間玩兒怪物游戲。她那時候就想成為半人馬,你也是。莉亞想要的就是你想要的。
你別無選擇,只好跟上。
你明白的事:
沒人對麥克雷迪太太提出指控,但整個鎮子都不待見她。“幸好不是我的孩子,”人們說,都拒絕賣給她食物、郵票和汽油,“要是我的孩子,我肯定跟她斗到底。”就連你那混蛋狼人父親都這么說,他是認真的。
麥克雷迪太太在吞下一整瓶過期的維柯丁后,溺死在了浴缸里。沒有遺言。不需要遺言。
你不想萊莉死。
你不想莉亞死。
你不想自己死。
這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會有好結果。
萊莉的眼睛依然是紅色的。不過就算她的眼睛變回棕色,你也不會被愚弄。那樣的笑是多么的瘋狂,多么的非人類。她濺滿鮮血的皮膚在月光下顯得蒼白無比,她的嘴和手指上沾了某些白色的灰塵。“B,你來了!”
“萊莉,”你喊道,這是個錯誤,這不是萊莉,“你想怎么樣?”
“噢,”萊莉說,“毀滅、肢解。”她笑得更燦爛了,而你看到了她一些碎裂的牙齒,“骨頭。”
你想起那堆曾是卡特的血紅的破衣服,還有萊莉嘴周圍的白塵。看樣子你得在你明白的事里再加上一條。
萊莉笑起來,好像她知道你在想什么。或許她真的知道。莉亞曾取笑過你的清單,但萊莉從來沒有。你覺得你倆從不去她家玩兒,也絕不是巧合。“哦,B總喜歡把事情分門別類,讓它們井然有序。讓這個毫無意義的世界變得有意義。”她搖搖頭,“今晚對你來說肯定糟透了。”
“萊莉,”莉亞說著走近了些,“我知道你還在里面某個地方——”
“哦,我們已經走到這個環節了嗎?”萊莉拍了拍手,身體前傾,目光上下打量著莉亞纖細的手臂和瘦弱的肩膀。還有她突出的、裸露在外的鎖骨。
“萊莉,你做了什么不重要,”莉亞說,她的聲音有些顫抖,綠色的翅膀在身后徒勞地煽動,“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我愛你,你可以戰勝這一切。萊莉,你——”
“哇哦,”萊莉說,“那簡直太可怕了。如果你想用‘愛的力量救萊莉,你得再努力點。”她轉向你,開始打量你的四肢和你巨大的北歐人骨骼,“B,我知道你不贊同這個計劃,《時間的皺紋》就是狗屁,還記得嗎?”
你在發抖,不是因為秋夜太冷或是你赤腳站在潮濕的草地上,“停下。”
“為什么?我不會告訴你任何你不知道的事。愛在現實中救不了任何人,記得嗎?愛只會囚禁你;愛會掰斷你的骨頭;愛,還有月光。”萊莉抬頭看了看天空,“她試圖用愛來拯救他多久了,B?她唯一需要的是一顆銀子彈。你一定想象過,開槍射殺他。這樣你就自由了。難道你不想要自由嗎?”
你想過,你現在依然想要。但他仍舊是你父親,即便他是個混蛋,即便他就是那個緣由,讓你無比神奇的女戰神母親總是在道歉,或者讓你穿裙子都得配長袖。他是你爸,你媽也不是那個唯一愛他的人——因為有時候他也非常愛你,畢竟并非每天都是滿月。
自由不是銀子彈,自由甚至不是翅膀。自由是你的雙腳,還有那熱情、包容的蔚藍色大海。
但你現在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在你朋友手里,死的時候還穿著條讓你看起來像一顆巨大藍莓的蠢裙子。
“我們必須打911,我們解決不了這個問題。莉亞。”
莉亞搖了搖頭,“他們會——她會——”
“會死,”萊莉開心地說,“你們知道驅魔的時候死了多少宿主嗎?情況會很糟的,B。你該看看統計數據,即使萊莉活下來,我們也得面對現實:她可不是個好女孩。所有這些黑色的服飾,身上打的孔,打架、罵人,還有背包事故。老實說,難道不是她邀請我進來的?”
“萊莉沒有——”
“你確定?她經常生氣,不是嗎?她的憤怒,很好吃。她想成為某種強大的東西,某種復仇者,不過她也只能等來什么是什么了。有趣的是,她沒預料到這個,也沒來得及阻止。”
“先知不是這樣的。”你說道,有些生氣自己為此爭論,但還是這么做了。
“說得好聽,”萊莉笑著說道,“你覺得所有人都會買賬嗎?人都只了解自己想知道的事,這會安慰他們,相信這種事只會發生在別人身上,發生在那些弱者,還有自找的人身上——”
“萊莉不是自找的。”莉亞說,她的聲音現在穩定了些,“萊莉不是弱者。你不是,萊莉。你從來都不軟弱。你與一切抗爭:運動員、網絡噴子、那些弄虛作假的卡路里計數器還有厭惡谷蛋白的人。你也能對抗這個,我知道你可以。你可以揍這個愚蠢的惡魔一整周。”
“現在,莉亞,我們不是已經——”
可莉亞沒有停下。“掙脫出來,”她說,“然后回到我身邊,因為我們將擁有最美好的生活。我們會高中畢業,去上大學,然后去五大湖裸泳。你會主修壓抑的詩歌,寫毛骨悚然的兒童讀物,而我會為碧昂絲伴舞,我還會站上百老匯的舞臺。你會在婚禮上穿黑色的婚紗惹你老媽生氣,然后我倆會在星辰見證下結婚。總有一天,當我們都準備好了,我們會收養三個亞非混血寶寶,以你的祖母和我的祖母以及赫敏·格蘭杰的名字為他們命名。”
萊莉的臉扭曲起來,她的手指緊緊摳住鐵絲網,雙眸從紅色變成褐色又變回紅色。“我不要,我不能——”
“你可以的。”莉亞說著哭起來,萊莉也在哭。你站在后面一點忙都幫不上,只能也跟著哭,“你可以。”
“莉亞,我——”
“想想未來,萊莉。為了實現這一切,干掉這個婊子。因為我愛你,我愛你。”
紅色的血從萊莉的眼里涌出。“我也愛你。”她說。接著她整個身體被甩過球員席,來來回回碰撞在鐵網柵欄上。她在尖叫,或者說咆哮;這是她懸在空中的無言反抗,接著,她便摔在了地上。
好長一段時間,誰都沒動。
然后莉亞往前挪了挪,膝蓋擦壞了鹽圈。你剛張開嘴,萊莉已經抬起了頭,你僵住了,屏住了呼吸。
她的雙眼是棕色的。
“萊莉?”
萊莉顫抖著。“當然是你甜美可愛的臭屁仙女。”她的聲音里帶著濃濃的哭腔,連平日的狂妄口氣都沒了氣勢。但莉亞還是笑起來,狠狠地擁抱住萊莉。
你松了口氣,往前走過去,試著停止顫抖,試圖思考。結束了,結束了。
遠處,有人發出了尖叫。誰——
“你知道么。”萊莉突然清楚地說,“我從沒吃過精靈的骨頭。我想知道你吃起來是什么味道?”
她抬起頭,眼睛還是褐色,但她在笑,哦,上帝——
莉亞艱難地想往回跑,但萊莉緊緊抓住了她的翅膀,向后扭曲直到發出尖利的破碎聲。莉亞尖叫起來,而你沖過去把萊莉拽開。“快跑!”你大喊一聲,然后被重重打了一拳,你感覺自己胸口多了個窟窿。
你向下看去,莉亞喘息著,萊莉收回了她的手。
“噢……”你試圖講話,但說不出來。因為你胸口真的有個洞。
你明白的事:
你躺平凝視著天空。你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倒下的,但你就這么躺在那兒,聽著警笛聲,面朝月亮。會有警笛聲很奇怪,因為你沒打過911。但月亮,月亮你是懂的。你一直覺得自己會在月圓之夜死去。
不,你從沒想過你會死。
人不應該死在棒球場上。他們不應該光著腳死去,不應該在家庭作業沒寫完、還沒畢業,還沒去過法國,或者真正活著之前死去。
你流了好多血。這些血真的都曾在你的身體里嗎?你不知道。那是屬于另一個清單的事。但現在一切都攪到了一塊,混亂不堪、模糊不清。可能你的清單也在流血。
你很冷。你很冷。你很冷。
當你醒來時,天上沒有月亮。其實連一點光亮都沒有。但你依然躺著,不知身在何處。你什么都看不見。
你四處摸索,盡量保持著鎮定。兩邊都有墻,你被圍起來了。你甚至沒法坐起來,因為你的頭會撞到什么東西。一塊天花板。一塊非常低的天花板。一扇蓋子。
你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你快死了。
該死。
你明白的事:
你在棺材里。
你要么被活埋了(不太可能),要么就是最終變成了什么玩意兒。
結果你是個亡靈。具體是哪種,你也不清楚。不想吃腦子,所以不是喪尸;不嗜血,所以也不是吸血鬼。事實上,你根本不需要進食;盡管你還是會吃東西,因為舊習難改嘛。大概這也是你讓自己呼吸的原因,每當你發現自己的身體忘了的時候。
你死于上周。三天前,你從墳里爬出來,沖破你的棺材,鉆出了六英尺深的濕土。總的來說,你父母對這個消息的反應還行。你父親甚至哭了,緊緊地抱住你,埋在你泥濘的金發里哭泣。今天早上,他做了你最喜歡吃的巧克力薄餅。你一直在思索著,或許這樣更好,他曾埋葬了自己的孩子,也許他會因此舉起拳頭,畢生不忘。
心懷希望是最糟糕的。正是希望讓媽媽黯然神傷好多年。但一星期前你已經死了。你怎么可能對奇跡視而不見呢?
原來,你是唯一這么想的人。
你明白的事:
凱特·洛佩茲是警長的女兒,是個報喪女妖。在去舞會的路上,凱特的女友被她突如其來的尖叫嚇得追尾了另一輛車。她給警長打了電話,他讓副手過來處理,最后還送了這對情侶一程。凱特剛下車,又尖叫起來。這次是因為你。
警長是那個成功阻止惡魔吃掉你骨頭的人。他還救了莉亞,并且活捉了萊莉。你應該給他送張卡片什么的。
每個州都沒有足夠的州級認證驅魔人來驅魔。萊莉可能得等上好幾周才能驅魔,如果它能奏效的話。那個惡魔說的是實話:統計數據確實不太好看。
它也說出了關于人的真相:他們只愿意知道自己想知道的。
你媽終于讓你離開了家,盡管她堅持要你帶一把她的劍。你最后穿了件風衣來遮擋它。你不確定未成年亡靈在鎮上佩劍是否合法,但聽著就不太合法的樣子。
你走去莉亞家,忍受了她父母、自父母和兄弟們的擁抱,最后才逃掉。莉亞躺在床上,茫然地盯著相冊,穿著成為精靈時你送她的小鈴鐺睡衣。她周圍的空氣閃爍著金色光芒。你沒叫她。
“我有東西給你。”莉亞說。她不敢直視你的眼睛,不知為什么,這讓你有些害怕,“我從未想過你會有一場化形派對。但是,就當它是復活禮物吧。一份對不起我女友殺了的你禮物;一份對不起我很笨,讓你被殺了的禮物。”
你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只能打開袋子。那是一套《活死人之夜》的睡衣。
“不完全符合,”你告訴她,“不過棒極了。”
你最后留下來過了夜。最終,莉亞讓自己的光亮褪去,你看到了她很重的眼袋,棕色皮膚上的淤青,還有她折斷的左翼,打上了石膏。你在上面用細小的紅字簽上了自己的全名。
“他們讓你見她嗎?”你問,偷吃了一勺本杰瑞冰激凌。莉亞沒抬頭,你花了一分鐘才意識到是為什么。“但是……驅魔結束后,你就會見到她了,對吧?”
“她殺了你。”
“不,她沒有。”
“她殺了你。你死了,B。你復活了,但是——”
“是惡魔殺了我,”你說,“不是萊莉。你知道的。”
莉亞戳著她的冰激凌,眼神迷離。“我知道萊莉沒有邀請它進入,不是故意的。但……人們可以與之對抗。我讀過一些幸存者的描述,而你的意志力要非常強大。你必須奮力抗爭,然而……她不夠愛我,B。她對我們的愛不足以拯救我們。”
莉亞終于抬起頭,眼神黯淡,下巴僵硬。你想說點什么,你十分想說點什么,因為你很清楚,你知道她是錯的。但所有的話都在你心里亂成一團。你的身體在它們的重壓下越來越沉重。
“萊莉殺了我最好的朋友,”莉亞說,“我不會原諒她,永遠不會。”
最后,你什么都沒說,只是躺在她身旁,靜靜地看著迪士尼的電影直到她睡著。因為這就是她需要你做的。盡管,你永遠都睡不著。自從你死后,你就再沒睡過覺。清晨,你回到家,給自己做了份早餐。你不小心在餐臺上留下了糖漿污漬,而你爸,已經在廚房燉煮著什么了,不小心蹭到了糖漿。他咆哮起來,撕扯下污漬斑斑的襯衫,反手打了你的臉。
一點都不疼。反正你的臉不疼。
你明白的事:
你媽之后會說:“昨晚的爭吵都是我的錯。”或者:“發生了這么多事,他只是壓力太大了。”或者:“親愛的,他是個狼人,永遠別忘記他愛你。”再或者:“你不該承受這些,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離滿月還有幾個星期呢。
你爸是個狼人,但大多數時候他只是個混蛋。因為警長也是狼人,但凱特·洛佩茲從來不需要穿長袖去學校。
每天都是滿月,或者說有這個可能性。
你不明白的事:
如果你睡不著,或者不需要睡覺,那么死人可以走路聊天,但從不做夢。
要如何說服莉亞她錯了,大家都錯怪了萊莉。
要怎么救萊莉,如果愛都沒能救回她。
你希望的事:
也許,只是也許,愛可以救她。
洛佩茲警長不太高興看到你或者你的風衣,盡管他在收到卡片時說了謝謝。他讓你把探視規則至少重復了二十遍。“我知道你想救你的朋友,”他說,“但這或許不太可能。”
你知道。你還知道,救人的方法可不止一種。
附身著萊莉的惡魔正盤腿坐在地上。當你坐到他們對面時,它拍了拍她的手,你們之間是鹽和鐵。“他們告訴我你復活了,”惡魔說,“挺好啊,B。看看你,長大了,和我們一樣,變成了怪物。”
“嘿,萊莉。”
“還有我們給你的那個愛的印記嗎?”
你確實有。那個洞就在你的胸口上,用棉花填充、膠帶封住,讓你成為了一個不死的泰迪熊。萊莉肯定會覺得那很好笑。“我想說對不起。”
惡魔揚起了萊莉的眉毛,“我殺了你,而你為此道歉?還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
話很刺耳,但你忽略了它。“那晚在球場上,我在對惡魔說話,而不是對你。我不應該那么做,萊莉。我不該用你的名字叫它。我現在只想跟你說話,好嗎?”
“聽起來更像是單方面對話。”
“是的,”你說,“我知道你可能不會回話,但沒關系。你還是能聽到我說話,而我需要告訴你一些事,一些本該由其他人告訴你的事。一些莉亞不知道,或許你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事。”
惡魔嗤之以鼻。“你打算給我讀你的清單?”
“對。”你說,“這就是我的清單,小萊。”
我明白的事:
你不能因為你愛一個人,就強迫他做你想做的事。一個人不能因為愛你,就滿足你的任何要求。愛不是魔法,也不是夸夸其談的演說或者情緒高漲的音樂。愛是恒久,是可靠。為他人改變而改變的愛不是愛。
愛并不總是健康的。有時候,愛會傷筋動骨;有時候,愛不值得為之奮斗。但你不能替別人做決定。你只能在他們自己做出決定時,做好萬全準備。
這不是你自找,萊莉。這一切不應該發生在你身上。不管你打過多少架,也不管你怎么穿衣打扮。他們總說惡魔會選某個特定類型,那些被囚禁的人自身要對此負責,這是謊言。可怕的事可能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你沒什么好道歉的。
你很害怕,你還會受傷,而且你很孤獨。或許你還在繼續戰斗,卻無法掙脫;或許你認為最好的方法就是安撫滿足它,不要激怒它。我希望我能給你答案,可惜我沒有。我沒法幫你驅魔,小萊。
這是我能做的:我可以坐在這里提醒你,你不是怪物,你不是惡魔,你也不是笨蛋或者來自月亮的生物。我會一直坐在這里不斷提醒你直到你準備好聆聽,直到你能出現告訴我你明白了。因為我很害怕,萊莉。我想麥克雷迪太太一定是忘記了誰才是真正的怪物,還有我的老師也是。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清楚,我想或許他只是不想在驅魔儀式中活下來。我媽總說沒有她我會過得更好,這讓我很害怕,我想……我只是不想失去你。我拒絕失去你。
你是我的朋友,萊莉。我愛你,你絕對值得我為你赴湯蹈火。
你和萊莉聊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回家收拾東西。當然,那個惡魔會嘲笑你,笑你以為自己能幫上什么忙。或許你什么忙都幫不上,但愛是關于嘗試的過程,而不是僅僅是結果。你明天還會再去。
你媽看到你臉頰上的紅印,擁抱了你。“這是我的錯,”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你溫柔地推開她。
“我和莉亞的父母談過了。他們說我可以住在那兒。我以前總是拒絕,但是……我現在打算去了。而且,你可以跟我一起,如果你愿意的話?”
你母親雙手捂住臉痛哭起來。
你吞了吞口水,因為你很清楚那就是她的答案。盡管你很希望不是這樣。沒關系,很痛,但沒關系。
明天再試試。
“我們會一起想辦法解決的。”你說著親了親你媽的額頭,“等你最終準備好了,沒有他我們也能過得很好。”
你沒和你爸告別。有些東西不值得去爭取,即便你很愛他們,即便他們也愛你。你不會放棄對奇跡的期待,但有時候真他媽的是等夠了。
你不明白的事:
你媽會離開你爸嗎?萊莉能在驅魔儀式中活下來嗎?她和莉亞能重修舊好嗎?
你是個尸鬼?又或者是一個不太一樣,沒那么北歐的不死族?你一直在維基百科上做研究,因為睡覺不再是你的事了。你有時會想起你的墳墓,這讓你害怕得瑟瑟發抖。這到底是引領你尋根溯源的線索,還是僅僅是創傷后應激障礙?
你是注定會成為不死者,還是應該要變成別的什么?是否曾經有另一種命運在等待你?
如果你現在走進大海,會不會沉下去?你會永遠孤獨地坐在冰冷而又包羅萬象的海底嗎?
你明白的事:
死亡真是糟糕透了。這根本不是自由解脫。去他媽的海。
【責任編輯:龍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