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鼎
作為一種古老的疾病,麻風病在今天已經不足為懼。醫學早已證實,麻風病不是過去誤認為的遺傳病,它是一種通過麻風桿菌傳染的流行病,95%以上的人都對麻風病有自然免疫力。
與這種民間曾經污名化極為嚴重、視之極度可恥和可懼的疾病相伴,歷史上是長達幾百年來對麻風病患者的強制隔離乃至圍剿。
中國的傳統醫學典籍記錄了一批疑似麻風的疾病。從上古時期的“大風”“惡風”“癘”,到中古時代的“癩”,再到明清以來的“麻風”“大麻風”,這些病人外在癥狀的記錄,可能就是今天所說的“麻風病”。
根據香港大學教授梁其姿的考證,麻風是16世紀后中國唯一需要為了預防傳染而進行收容隔離的慢性病。此時期因為社會的恐懼,中國建立了大量的麻風病患者隔離院。
麻風病在這時被視為南方濕熱地域具有傳染性的風土病,通過蟲、蠱、性交甚至和病患簡單接觸就會傳播,還會遺傳給子孫后代。這些錯誤的看法加強了麻風病的危險和恐怖性。民間認為,麻風病容易傳染,麻風病患者的道德則有問題。坊間甚至相信,患麻風病的男女,會想盡辦法和無辜的人發生性關系,以便“移瘋”——即把疾病傳給他人,使得自身能夠擺脫惡疾。這種觀念和傳聞直到1937年,仍可在像廣東省這樣的地方尋見。
18世紀大量的謀殺麻風病患者的刑案記錄,講述了這個群體的悲慘遭遇。其中一起案件發生在1742年前后,江西省樂平縣的一個村子里,村民指控幾個住在村外茅棚里的麻風病村民收留外面的麻風乞丐,偷雞竊菜,并在村子的水塘里洗澡,污染了村里的水源。一天晚上,幾個村民趁他們睡覺時燒毀了他們的茅棚,以圖為村子除害。結果,兩個肢體殘疾的麻風病村民因為行動不便而被燒死。案犯村民真誠說道,這些麻風病患者是地方之害,燒死也無妨。
由于害怕麻風病傳染,明清時期興建了大量隔離患者的麻風院。資料顯示,福建至少有15個縣,廣東19個,江西4個,浙江和湖北各1個,以及四川的若干縣都有至少一個麻風院。病患的收容雖然未曾覆蓋到全國每個省份,但此時無論從醫學還是社會角度,麻風都堪稱民間相信的“最容易污染他人,最可怕”的疾病。不過,患者并不算是被關押,機構給他們提供基本食宿和生存所需,他們也被允許四處游蕩,或就近行乞。
很多地方官府還會專門從麻風病患者當中挑選頭目,指定他們負責管理其他人避之不及的麻風院。除了國家資助的遍及各地的麻風院,后期還有一種隔離麻風病患者的常用方法,就是把病患者趕到船上,在河海漂泊,行乞為生。
麻風病患者此時普遍面臨著被社會排斥甚至殘害致死的風險。18世紀有官員奏折披露,四川省患麻風病的人不是被置于火中燒死、投入水中淹死,就是被趕走。19世紀來華的傳教士,則報告了一些地方將麻風病患者活埋的風俗。
1873年,麻風是傳染病的看法得到證實。當傳染說占居主流后,全球也掀起了一場恐慌:西方人認為,麻風瘟疫可能隨時席卷全世界。這個古老的疾病曾經在西方流行,后來在歐洲逐漸消失。西方人此時把矛頭指向了東方,包括中國和日本在內。這個疾病仍然流行,它代表了落后的種族。
跟日本一樣,嚴格的隔離被民國政府認為是防治麻風病傳播最有效的辦法。不過,民國政府缺乏資源來維持強硬的隔離政策,很多地方因此接受了和傳教士合作的管理模式。
傳教士麥雅谷可能是20世紀早期在中國麻風病問題上最權威、最直言不諱的專家,他一直對麻風病的傳染性心存懷疑,也從來沒有完全相信隔離的有效性。從1920年代末,麥雅谷就開始公開批評中國政府推行的隔離政策。1930年,他和曾經解決東北鼠疫問題的著名傳染病專家伍連德共同執筆一份報告,呈交衛生部,提議組織一個麻風病中央委員會,表示“嚴格意義上的隔離目前是不可取的”。
麥雅谷舉出菲律賓的例子:首先,系統地隔離所有麻風病患者在技術上不可能,因為處于麻風病早期的患者難以辨識;其次,整個政策是中國背負不起的沉重經濟包袱,因為麻風病數量龐大;第三,麻風不像人們普遍認為的那樣有傳染性,門診治療,尤其是早期和麻風病例最多的農村地區的門診治療應該是國家政策的重點。但強制隔離仍然令民國政府無法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