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伊沃雷對繪畫空間延展性的探索

（江南大學設計學院 214122）

錢 辰 （北京服裝學院美術學院 100029）

克里斯托弗·伊沃雷認為繪畫本身就是一種藝術語言，反對一切外在的主題、形式，以及通過標簽和理論來解釋自己的作品。他把繪畫創作的主要精力投入到對過去“記憶”的捕捉中，用過飽和的顏料、厚涂筆法和沉穩冷靜的色彩，給作品蒙上一層記憶所致的不穩定性。在繪畫空間延伸性的探索上，伊沃雷采用了一種逆向思維，使用自制的顏料，運用反復涂抹和多層重迭的繪畫手法，對記憶中的物象進行反復描繪。作品中沉穩冷峻的色彩運用和厚重的溫和質感呈現，使局部空間被放大，令觀賞者無法打開視野，迫使觀者探索物象所處的整個空間，即形成一種平行空間延展，三維立體空間被弱化，繼而獲得二維平面的無限延伸。伊沃雷通過獨特的藝術手法創造了一個封閉的繪畫空間。在這個空間中，顏料的反復涂抹疊加、經記憶和情緒反鄒的色彩等外部藝術手法和對繪畫空間的延展的表現相結合，共同完成了其繪畫語言的表達。

一、顏料運用的溫和質感

油畫中的質感是指由于油畫顏料、調色油的差異，以及藝術家的繪畫方式、底子制作、作畫步驟和筆觸的不同，而形成了特殊的肌理，給繪畫物象賦予厚重、夯實、潤澤等不同的特殊質地。伊沃雷認為，油畫中由層層疊疊的顏料組成的厚重質感正是其美麗所在。從他由古典罩染與現代厚涂營造出的具有浮雕感和厚重感的畫面質感上，可以看出其繼承了喬托、庫爾貝和馬奈的繪畫觀念。但與之不同的是，伊沃雷為在畫面中留下擁有厚涂肌理和稀薄油彩之間質感沖突的獨特痕跡，會使用自制的顏料在作品表面形成一些“結痂”的顏料塊堆積，并成為某種完全不刻意、非常自然的肌理效果。有時，他甚至會用手或者布去抹擦畫面，在反復涂抹的顏料層里，這種特殊的肌理和質感仿佛是記憶劃過的痕跡。

在布面上對局部色彩反復厚涂直至飽和，而另部分區域則又削減至布面露出，并利用顏料多層疊加涂抹和吸油的均勻，形成的獨特的紋理層次質感，猶如一層蠟質感附在油畫表面。作為一個孤獨的畫家，多層重迭的繪畫方式或許是對無法滿足藝術交流的一種填補，在反復的覆蓋涂抹中去找尋記憶中的物體形象，也只有用這樣的畫面質感才能將他畫中的孤獨與寂寞表現出來。如他關于描繪建筑物的外立面的作品中（如圖1），盡管畫面局部的空窗似乎暗示了某種意義的缺失，但這種畫面的空虛又與作品厚重的肌理質感和實體性互相沖突。

圖1 克里斯托弗·伊沃雷以建筑意義中“某一特定性場所”作為媒介進行著對繪畫語言本身的實驗和探索

在畫面質感的表現上，伊沃雷使用了一種微妙而又強烈的厚涂法，那些靜物的質感又厚又重富有光感，似乎令其所處空間都難以承受它們之“重”。它們就像被看不見的線懸吊著，對抗著地心引力應有規則的鐵律，就像在其間暗藏著一種內在的能量。伊沃雷喜歡使用層層重迭、反復涂抹的方式獲得質感的厚重，但這并非是為單單追求“厚”而盲目進行的顏料堆積，而是在“朦朧”的情感中達到適可而止，感情表達充足顏料便停止重迭覆蓋。

二、記憶和情緒孕育的色彩

繪畫本身是通過色彩的細微差別來定義的。在油畫藝術的表現中，畫面色彩是最富有情感特性的，能夠直接作用于觀眾的心靈，是畫家內心情感表達的最直接方式。在伊沃雷的繪畫作品中，注重傳遞一種富有記憶和情感特征的色彩形象，他將稍作改變的物象形狀與色彩的表現連成一串，試圖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尋找更和諧的美感，使畫面能夠更加寧靜柔和、協調統一。對客觀對象具體細節的忽略，以及物象形狀的大致輪廓，不僅會令人賞心悅目，造成視覺上的空靈感。同時，對其油畫色彩的溫度感知和觸摸油畫表面的欲望，可以刺激觀眾強烈的參與感和親密接觸的心理效果。伊沃雷的繪畫色彩受法國、荷蘭等許多畫家的影響，主要承襲了弗朗德勒地區的夏爾丹、莫蘭迪等藝術家的繪畫風格，并促使他在創作生涯中不同階段所感興趣的思維模式與色彩理念。

在其創作前期，主要受印象主義、象征主義和表現主義的影響，作品兼備現代與古典的特點，同時也彌漫著十七世紀荷蘭繪畫的風格與精神。雖然有描繪紅與藍色彩對比鮮明的嬌艷花卉作品出現，但從整體上看，多數作品畫面中大量的棕色、灰色、赭石、米黃等冷峻色彩的出現，更接近歐洲北部的弗朗德勒地區的色彩風格。在繪畫創作中期，伊沃雷則喜歡反復捕捉、描繪記憶里的靜物對象和場景。經記憶和情緒孕育而出色彩，沒有了客觀現實的激烈嬌艷，色彩在色相上的對立逐漸統一且慢慢消失，取代華麗的效果，而明度的對比也變得溫和，“精神”與空間、色彩達到了一種超然的和諧，使色彩具有一種神秘性。平凡、單純的色彩和有限的色調范圍，褐色、土黃等暖色調，產生了一種恬靜怡然的感覺。在繪畫形式和繪畫語言的表達上，突破了法國南部文藝復興時期阿維農等畫派只注重色彩靈感和色彩想象的主觀性創作的局限，以開闊的視野放眼于自然界和社會生活本身，使現實世界以無比豐富和真切的面貌更充分地展示在人們面前。

而在創作的后期，伊沃雷則將“死亡”融入在作品創作中。他不再去描繪盛開的花朵，而更多關注的是那些枯萎的花枝。在色彩上，無論那些物體對象本該多么鮮艷，他都轉而使用一些深沉的顏色來充實整個畫面，它們永遠都像是被一層灰色調的紗幕所籠罩著。花刻畫的很緊實，花蕊如黑洞一般深邃，給人一種安靜柔和，又像是一種漸漸枯萎而帶來的憂傷。而其在生命最后一年所創作的作品《Untitled》中，這種由色彩帶來的情感表達變化更具特點，火紅的花苞在畫面上方開的無比熱烈，而畫面下方的花朵卻在色彩上明顯暗淡許多，微微低垂的花朵宛若凋謝枯萎了一般，就像伊沃雷對自己生命的詮釋，才剛盛開卻很快就要落幕。（如圖2）

圖2 克里斯托弗·伊沃雷，Untitled，2013，oil on canvas，135.5×110.3 cm

三、空間表現的平面化與延展性

空間是繪畫藝術表現形式中最為重要的元素之一，藝術家在作品中對繪畫空間的探索和表現，不僅能夠展現對自然空間的特殊感知，更能傳達出自己獨特的創作理念和繪畫語言。伊沃雷的繪畫風格吸收了文藝復興時期架上繪畫中色彩質樸和空間平面化的藝術特征，并借鑒了現代繪畫藝術的藝術觀念和技法。雖然伊沃雷受傳統經典繪畫的影響，但并沒有沿著這一理念繼續探索，而是轉而通過壓縮三維空間的縱深感，增強繪畫空間的平面性，實現繪畫空間的平面化延展。

伊沃雷延續了莫蘭迪的小畫幅繪畫和趨于平面化的畫面處理方式，在有限的畫面中展現較少的內容，喜歡表現狹小或局部視野中的物體局部進行描述，通過弱化畫面立體空間感，打破了原有的時空界限。但與莫蘭迪的“空間互融”的繪畫空間觀念不同，伊沃雷所展現的則是一種平行空間的理念，即對有限的局部空間做無限的平行延展，打破物象所處的局部空間界限，使整體空間沖破畫布的束縛。他的作品中多對現實空間的局部進行表現，如房間的一角、窗簾、桌子上的盤子和碗等。觀賞者只能將目光和注意力局限于這個有限的空間角落，空間感在不斷被弱化，我們必須把思維從一個三維的空間概念轉變為一個二維的概念。同時，對顏料色彩的運用和厚重質感的處理，使畫面空間表現充滿了平實而幽深的情緒感觸。溫和冷靜的色彩及富有內涵的質感在畫面中緩緩流淌，突破空間的禁錮，拓展了作品的內在延展性和深度。同時，伊沃雷對物體的明暗交界處反復涂抹描繪，將物體的陰影按進黑暗之中，厚重的肌理質感形成物體凸起并變得無比堅實，終使“物體”成為“物體”。物體之間的關系清晰明了，視覺感受上物體仿佛獨立放置于畫面上，互相平行。這種空間平行延展的手法在一定程度上減弱了畫面的三維立體感，增強了其二維平面性的延展。

不僅如此，伊沃雷還通過對空間和特定性場所的刻畫，深入到日常生活的視覺表象之下，揭示出了繪畫藝術中某些更為深刻的維度。在伊沃雷對空間和特定性場所的實驗性探索題材——建筑物的外立面、空房間的角落及封閉的空間等作品中，雖然作品中絲毫未有暗示確切的時間地點，但卻以隱隱的忐忑和擔憂之感觸動觀看者的潛意識。伊沃雷對于無“生命”物體的描繪，一定程度上表現出一種靜止的時間概念，物體被定在某個記憶的瞬間。在為不斷尋找這個第一印象而反復涂抹的畫面中，物體的形態仿佛又處在一種永恒變化的狀態。畫面中“靜止”與“運動”“瞬間”與“永恒”，充滿時間觀念的對立與矛盾共存著，打破了畫面中時間觀念的壁壘，并與內部空間交相呼應，完成藝術家對繪畫空間的無限延展，對自我獨特的繪畫語言作出詮釋。

四、總結

在對繪畫空間可能性的探索上，伊沃雷并未一直延續傳統經典繪畫的創作理念，而是采用一種空間延展的逆向思維，創造出一個屬于自己的獨特繪畫空間。他運用由記憶和情感孕育出的色彩和反復涂抹多層重迭的繪畫手法，把記憶中單一的物體、局部狹小空間與藝術空間相互組合到一幅畫中，各個空間完美配合，摒棄了對現實空間和物體的被動刻畫與再現，使空間打破原有的界限束縛，獲得一種無限的延展。通過獨特的藝術構思和繪畫創作實踐，伊沃雷為繪畫空間表現開辟了一個新的維度，彰顯了獨特的繪畫語言表達方式，凸顯了油畫在圖像化時代不可替代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