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謙慎
每年暑假到國家圖書館看書,都會想起汪世清先生。20世紀90年代初,第一次到北京圖書館(1998年更名為國家圖書館)看善本書,就是汪先生帶我去的。那時看書和今天頗有些不同:古籍善本的縮微膠卷不如現在多,我需要看的清初文集大多需要從書庫里提出來;看善本書要收費,收費多少和時代的先后和版本的珍稀程度有關;讀者需出具廳局級機構的介紹信。我需要讀的書都不是特別稀有,所收費用不高,我一天要讀的書,大概花十幾至二十幾元就夠了。只是那時我是耶魯大學的研究生,學校無法出具廳局級機構的證明,所以每次都是請中央教育研究所的汪先生在他的單位為我開好介紹信。
汪先生是徽州歙縣人,幼年失怙,家貧,靠恩師、著名畫家汪采白先生的幫助,完成初中、高中學業。高中畢業后,同時考上北京大學和國立北平師范大學(現北京師范大學),因考慮到經濟情況,選擇國立北平師范大學。次年,又同時入北京大學哲學系。1949年后,長期在教育部的研究機構工作,專業是物理學史。年輕時,受鄉賢黃賓虹先生的影響,關心鄉邦文獻,收集明末清初徽州籍畫家的資料,加以研究,逐漸地擴大到同一時期其他地區的畫家。數十年來,汪先生有空便到北京各大圖書館的善本書室讀書,離休后,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多了,更是經常到圖書館查資料。

汪世清先生(1916—2003)

汪世清在美國作學術報告

汪世清夫婦訪問哈佛大學訪問(左一:嚴佐之;右一:白謙慎)

汪世清與妻子沈家英女士

在張充和家中(前排左起:汪世清、傅漢思;后排左起:白謙慎、張充和、沈家英)
我和汪先生通常約好在北圖門口見面,辦好閱覽手續后,他看他的書,我看我的書。我遇到什么問題,可以當場向汪先生請教。那時,我看的書都和傅山研究有關,汪先生關心的藝術家多,收集資料的范圍就很廣泛。閱讀中,如見到有價值的資料,他便用鉛筆在小筆記本上抄下,回家后再用毛筆分類謄抄。日積月累,由汪先生輯錄的資料集,本身就成了新的“善本書”。在廣泛收集文獻資料的基礎上,汪先生發表了許多論文,解決了不少明清藝術史上懸而未決的問題。比如說,南昌青云譜曾被認為是清初畫家八大山人的隱居之地,道士朱道朗也被誤作八大山人。1959年,政府還專門出資在青云譜建立了八大山人紀念館。但是,汪先生在20世紀80年代連續發表了一系列論文,考證八大山人的身世和在清初的行蹤,以大量的文獻證明八大山人不是朱道朗,青云譜也不是八大山人的隱居之地,澄清了一個很重要的史實。
汪先生對明清藝術史的貢獻,不僅在于他的個案研究解決了一系列的藝術史問題,更在于他極大地提高了書畫史領域的文獻學標準。以往書畫史的研究偏重于藝術品的鑒定和賞析,使用的文獻多為書畫著錄、書論、畫論以及書畫上的題跋,在涉及藝術家時,通常也只會查閱一般史書中的傳記和藝術家本人的文集??偟膩碚f,采用的文獻十分有限。但這一情況在汪先生的研究出現之后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汪先生使用的文獻包括各類史書、文集、筆記、手稿、金石書畫題跋、方志、族譜和家譜、書畫著錄、圖錄、印譜、檔案等等,涉及面極廣。在汪先生的影響下,我在研究傅山時,也盡了最大的努力來收集所有相關的資料。
和汪先生一起去看書,通常都在暑假。不是暑假的時候,我便通過書信來向汪先生請教,汪先生總是有求必應,有問必答。1992年下半年,我在研究中發現傅山在清初曾經得到一個名叫魏一鰲的官員的很多幫助。1993年1月18日,我去信向汪先生請教。2月下旬,汪先生在北圖查到了魏一鰲《雪亭詩文稿》的抄本,從中抄錄了一些重要的資料寄給我,使我能夠在較短的時間內完成長篇論文《傅山與魏一鰲》的初稿。從1993年至2000年,汪先生寫給我的信共有二十余通,短則一頁,長則可達四至六頁,信寫在四百字一頁的稿紙上,字跡工整清晰。這些信大多是回答我提出的問題。如2000年9月19日給我的信長達六頁,其中三頁是回答我關于清初幾個文人的生卒年問題,另外三頁則是汪先生在北圖善本閱覽室為我抄錄的晚明文人顧起元《懶真草堂集》(萬歷年間刻本)中的《白下游草序》和《金陵詩草序》。這些資料大都在拙著《傅山的世界》中引用了。汪師母沈家英女士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說,汪先生每天早晨起來便是寫信,回答人們的問題。其中部分信件已經由《安徽日報》的鮑義來先生整理編成《汪世清書簡》(共969通信札,67萬字,內部發行),很多信件等于就是篇幅不一的論文,有很高的學術價值。而收進此書的只是汪先生一生中所寫的帶有學術性的信札的一部分。汪先生多年和旅美八大山人專家王方宇先生通信,討論八大山人研究問題,但王先生去世后,他的家人居然沒有找到汪先生的信。汪先生也多年和居住在澳門的學術前輩汪宗衍先生通信,這些信件也不知所蹤。汪先生生前不知花了多少時間、精力甚至錢財來幫助別人。以上面提到的他在2000年9月19日寫給我的信為例,為了回答我的問題,他需要到圖書館去查書抄書,然后寫出他對問題的分析,抄寫原文,僅寫此一信,起碼就得花他一個上午的時間。可以說,他寄出的每一封討論學術的信,都蘊含著很多的勞動。1993年,寄到美國的普通航空信郵資是2元,厚些的信還會貴些。隨著郵資的調整,2000年9月的那封信,郵資為6元6角。雖說汪先生是教授級研究員,工資不低,但向他求助的人太多,加在一起,當是不小的開銷。而汪先生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無償的。他是一個純粹的學者,在學術的探求中,享受著無窮的快樂。對他而言,能看到晚輩學子在他的幫助下取得進步,那就是最好的回報了。1994年,汪先生收到我的論文《傅山與魏一鰲》的初稿后,來信予以充分肯定。我在倍受鼓舞的同時,也感受到了先生由衷的欣慰。

汪世清畫史論文集《卷懷天地自有真》

《藝苑疑年叢談》增補版

汪世清編著《石濤詩錄》

汪世清輯注《明清黃山學人詩選》
2001年6月到北京,照例和汪先生通電話,請他為我開介紹信,并約好見面的時間。那天早晨在國家圖書館見面時,發現汪先生比一年前消瘦,而且汪師母也陪著先生來了。這可是頭一遭,不同尋常。圖書館還沒開門,我們在館外等候,汪師母把我拉到一邊,偷偷地指著汪先生,又指指喉部,輕輕地說了個“癌”字。我聞后大吃一驚,汪先生的身體一向都是很好的??!圖書館開門后,汪先生帶我去辦完手續后,便離去了,沒有留下看書。原來他化療后,身體虛弱,汪師母不放心,才陪他一起來為我送介紹信。幾天后我去看望汪先生,問他身體如何,他淡淡地回答“沒事”,就和我談起了學術上的事。此后,汪先生在中醫的調理下,身體恢復得很好,我們以為他完全康復了。
2002年6月,我到北京參加米芾《研山銘》座談會,逗留時間很短,但還是抽空去看望汪先生。以往和先生見面,他若有新發表的文章,常會送我抽樣本,這次也不例外。談話間,先生拿出一篇文章,說是新發表的,送我一份作紀念。我接過一看,是先生在中國物理學會主辦的學術月刊《物理》2002年第5期上發表的論文,題為《談普朗克質量》。先生知道我不研究物理,大概覺得我是少數幾個對他的身世感興趣又曾撰文向社會介紹他的晚輩,送我一本物理論文,也多少可以讓我了解一下他學術生活中的另一個側面。我翻了一下文章,從中見到如下信息:文章是在2001年8月投稿的,審核通過后作者做了修改,并在2001年12月寄回《物理》雜志。文章共征引學術著作五種,全是英文出版物,其中最新的研究成果發表于1999年。這些信息說明,先生一直關注著自己本行最新的研究成果。先生生于1916年,投稿那年85周歲。

汪世清 行書《題黃賓虹花卉冊七絕》

汪世清 行楷書抄錄《鄭旻資料》1、2

汪世清 行楷書《喜得黃生一木堂詩稿七絕》
自2001年以后,我就再沒有和汪先生通過信。因為,為傅山研究所做的資料收集工作基本結束,我已進入了寫作的階段。同時,從美國打長途電話到國內的費用降低了許多,我如有問題,就打電話給汪先生,隔洋聆聽他的教誨。記得大約在2002年12月底或2003年1月底,我打電話給汪先生拜年,同時告訴他,我和一位老朋友準備研究一部清初的書信集。2003年的暑假,我要陪張充和女士回國在北京和蘇州辦書畫展覽,到北京時,我要去向汪先生請教書信集的研究。汪先生聽后很高興,說他熟悉這部書信集,里面有很多寫信人和收信人是徽州人,他的鄉賢。汪先生認識張充和女士,汪師母又曾是張充和的姐夫周有光先生的同事,展覽開幕時,他們會去參觀??烧l也沒有想到,這竟是我們最后一次談話。不久,“非典”開始肆虐,張充和詩書畫展的計劃被迫取消。也就在這時,汪先生癌癥復發,住院不久便于5月3日去世。臨終前,他還為不能完成已經答應為臺灣石頭出版社撰寫的《梅庚年譜》而感到遺憾。
汪先生辭世近十年了。近年來,在各方面的努力下,汪先生的書畫史論文集、書信集、《石濤詩錄》、《藝苑疑年叢談》(增訂版)、《明清黃山學人詩選》等先后問世。《汪世清全集》(包括他的物理學史論文、徽學研究論文和一些雜著、詩詞等)和《汪世清輯明清書畫史料集》也在編輯之中。這些都差可告慰汪先生在天之靈。如今,到國家圖書館去讀善本古籍,不再需要介紹信,讀者只要帶著身份證件辦理借閱證就可以看書。越來越多的古籍被拍成了縮微膠卷或掃描,借閱方便,也無須支付費用。這些都是可喜的進步??墒?,我身邊卻少了一位可以經常請教的前輩,我們的學術界則少了他的那種純粹、專注、誠懇和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