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蓉
《儒教與道教》是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的中國研究專著。初版于1916年,1919年韋伯規劃將有關新教、儒教與道教、印度教與佛教、古猶太教等研究匯集起來,陸續出版,也就是其比較歷史研究集大成之《宗教社會學論文集》。韋伯在1920年逝世,《儒教與道教》遂成為他在世時出版的最后一部書,在其著作史上具有特殊的意義。1951年,漢斯·格斯的英譯本在美國出版,使這本書具有了廣泛的國際影響。在大陸與臺灣,則分別有1989年(康樂、簡惠美)、1993年(洪天富)、1995年(王容芬)等多個中譯本,構成了中文學界初次“韋伯熱”的重要組成部分。
韋伯文本一貫復雜,這本書尤甚,其復雜性主要體現在內容構成、理論框架和資料來源等三個方面。首先是其豐富的內容或主題。漢斯·格斯英譯本和康樂、簡惠美中譯本均以《中國的宗教:儒教與道教》為標題,①但實際上,這本書就立論基礎而言,是其新教倫理命題在東方的回應;從篇幅上看,一半內容都在討論中國的城市、貨幣、財政、政治制度與社會運行等主題,因而,從前者來看不夠“中國”,從后者來看不夠“宗教”,潛在地具有多方面的解釋力,例如,只強調宗教理念對近代資本主義影響的一面,就會忽視韋伯對技術發展、生產組織、企業家、法律制度等其他因素的討論。
其次,這本書還有基于研究方法、理論命題的“陷阱”而導致的復雜性。韋伯《宗教社會學論文集》的基本思路是,在基督新教研究的基礎上,以“經濟倫理”等核心概念為基準,考察諸“世界宗教”及其社會環境、制度前提,并回應其基督新教研究,回答“為什么資本主義未在世界的其他地方產生”的問題。②因而,其中國研究建立在否定性的命題基礎之上,既提供了論證的基礎、又有需要擺脫的先在的約束。20世紀80年代以來,不少研究者反對韋伯對儒家的批判,但又不自覺地在儒家思想之中尋找新教倫理的“功能替代物”,在解釋機制上又回到了韋伯的命題,未跳出基于西方歷史的敘事框架。如何擺脫否定性命題的約束、建設性地進行文化的比較、找出中國社會發展的自身動力機制,③仍然是對中外學者的考驗。
第三,與韋伯的其他文本相比,造成《儒教與道教》的復雜性還有一個獨特原因,在于其主要源于外國人對中國的觀察與研究成果,因而保留了在歐美人的透視之下的、19世紀下半期至20世紀初中國的樣貌。韋伯閱讀廣泛、旁征博引,其立論的重要資料基礎是當時蓬勃發展、進入專業化階段的歐美漢學。《儒教與道教》的文本中匯聚了西方漢學的歐洲大陸學派、俄羅斯學派與英美學派的著作,韋伯在其注解1(即中文版“附錄二”)中列出了約26位著者的近40本(篇)論著,表明了其資料來源與思想參照的基本框架。不過,這些著者及其作品并不一定在正文中有明確的引用標記④,進一步對正文所做梳理表明,其間標明出處的文獻,共計約47位德、法、英、俄語譯/作者的超過67種文獻⑤。可見,這本書不啻為其時代思潮的一個“標本”或“化石”,保留了19世紀后半期以來歐美的各種中國觀:一方面,來華西人的中國著述及其中國觀,構造了近代世界與中國之間最初的橋梁;另一方面,此類中國觀既決定了世界對待中國的態度、策略,又對中國看待自身的方式產生了自覺或不自覺的影響。
可以說,韋伯文本的復雜性使得這本書成為蘊含著多種思想路線的寶山:針對內容的復雜性,需要回到中國社會自身的脈絡當中,廣泛深入地挖掘中國文化自身的發展機制;針對理論與方法的復雜性,需要回到整體的韋伯文本當中,將其中國研究置于其整體理論發展、尤其是世界諸文明的比較歷史研究之中,以便理解其論證邏輯、尋找可能的突破之處;針對其間不同中國觀帶來的復雜性,則需要回到韋伯的閱讀史及其時代的觀念史,勾勒內在的思想線索。
本文采取第三種路線,在一百年后的今天,揭開《儒教與道教》的文本中蘊含著的世界的中國觀、折射出來的中國人對世界的認知,進一步反思其對韋伯、進而對當時新生的社會學的影響,或可有助于我們較為客觀、綜合地了解世界與中國的關系,建立中華文明的更具自覺性的自我敘事。
不同的時代與歷史背景因素,以及基于個人經歷、情感、判斷的立場,都對西方人的中國觀產生了某種程度的濾鏡效應,甚至造成戲劇性的轉折。例如,17、18世紀,在萊布尼茨、伏爾泰等思想家的影響之下,中國一度被視為美好富裕的東方勝境而備受推崇;以18、19世紀之交的馬戛爾尼使團來華為標志,歐洲人對中國的看法全面扭轉;進入19世紀,隨著歐美諸國在世界范圍內的全面殖民擴張,非西方世界紛紛被征服,再加上社會達爾文主義優勝劣汰等思想氛圍的助力,在世界的話語系統中,中國等古老文明喪失了自主的敘事,處于“被言說”的失語、“被定義”的地位。此外,西方人對中國的專業學術研究在19世紀逐漸起步,例如,西方人開始命名東方諸宗教,佛教、儒教、道教分別在1828年、1877年、1879年首次成為西方學術的論述主題。⑥
《儒教與道教》寫作于20世紀10年代,其研究立足于19世紀后半期以來勃興的有關中國的文獻翻譯、專題撰述和旅行觀察等文獻,所引資料的撰述者之間,除了國籍、年代的差異之外,個人的研究取向、立場與方法不盡一致:有些具有純粹而濃厚的學術取向,有些作為外交官、商人等來華,首要目標是服務于對外殖民的現實利益;有的治學較為傳統,注重傳統的漢語文字、古典文本的翻譯與解讀,有的則已具有現代自然科學或新生的社會科學的素養,注重實地考察,文物、碑銘等考古資料搜集。不過,面對這樣一個歷史悠久、但又如此不同的國度,無論自覺與否,他們面臨的一個共同的、核心的問題是:應如何看待中華文化?簡言之,中國是文明的、還是野蠻的?由《儒教與道教》所引文獻的作者來看,分別有“文明化”范式、“華夏文明西來說”、高度發達的中華文明、以國民性改造來提升文明水平等幾種立場。試一一概述之。
《儒教與道教》所依托的作者大多活躍于19世紀后半期至20世紀初,此期間,歐美思想界有一個占據主導地位的“文明化”范式。持這一看法的人認為,歐洲文明是人類發展的進步和先進的階段,優越于中國等國家、種族和社會,這些落后的國家、種族和社會應當通過歐洲人的干預和影響,以西方為引領者,以西方的模式為效仿的對象,從而實現其經濟、政治、道德、倫理和宗教的“文明化”⑦。
在韋伯所引的作者中,著名的地理和地貌學家李希霍芬男爵(1833—1905)便持類似看法。李希霍芬曾受德國海軍部的委托來華調查中國的地形和資源,在中國內地進行了多次考察,出版了《中國》等重要著作,正如韋伯敏銳地看到的那樣,李希霍芬的地理學著作之中,包含著政治-社會方面的考慮。⑧實際上,基于李希霍芬本身的德意志擴張主義者的立場,他在中國的考察在很大程度上服務于殖民擴張,對于中國人往往持較負面的看法⑨,認為中國自然資源豐富,有能干且廉價的勞動力、人民容易滿足,一旦學習到先進的科學技術知識,經濟勢力就會節節上升,將會破壞歐美的工業系統,造成大量失業,因而,所有的“文明國家”要聯合起來,謀求在華利益。可以看到,這是在文明-野蠻的二分法基礎上的對華防范的策略。
在此背景下方可理解,所謂華夏文明源于巴比倫等說法會在19世紀末受到中國人的歡迎。1894年拉克伯里(T.de Lacouperie)發表了《中國上古文明西源論》⑩,推斷中華民族源自公元前2300年左右從巴比倫遷移過來的民族,他從語言、文學、藝術、歷法、宗教、倫理、神話等各個方面,試圖論證中國文明源于巴比倫文明。韋伯并不贊同拉克伯里基于簡單的、表面化的比較所得出來的結論,而且認為中國的宇宙論等思想的發展要比巴比倫更精微成熟。但是,對于當時的中國人而言,巴比倫說至少給予了中華一個文明古國的地位,因此,連帶著日本學界有意無意的推動,在20世紀初的中國學術界與思想界產生了很大影響,丁謙之、蔣智由、劉師培、黃節等皆贊成巴比倫說,甚至寫進了當時的中小學教材,并激發了一系列的西來之說,影響非同一般。
當然,在嚴謹的研究者中,對于中國文化與中國歷史有著較為公允和專業的看法,他們傾向于認為,中華文明保持著開放、但很早就自主發展,是足以與歐洲文明相提并論的世界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例如,韋伯所引的幾位德國漢學家中,帕拉特(H.Plath)在19世紀60年代末期就反對當時認為中國文化停滯不前等的看法,他分析了中國文字、語言資料,主張世界史并非單一的發展方向,應當將中國的歷史納入到世界歷史敘述中去。孔好古(A. Conrady)同樣反對歐洲的優越性,認為中國是高度發達的、獨立發展起來的文明,因而,他反對西方對中國動用武力,而應是一方面在中西差異的前提之下達成相互諒解,另一方面西方可以向中國施加文化影響。福蘭閣(O.Franke)曾受清廷委派、任職于清朝駐柏林公使館,他認為中國有其歷史的演變、文化的發展與交流,中國人也非特異于西方人,彼此的差異毋寧說是自然環境、習俗等不同導致的。這幾位漢學家的思想路線影響到了韋伯有關中國的歷史觀、比較世界文明的研究框架。
盡管從人文歷史的角度可以找到中華文明高度發達的證據,足以使其構成世界歷史的整體敘事的獨立部分,但是,毋庸諱言,中國在19世紀中期被迫打開國門以后,普通中國人的生存狀態、社會生活之中存在著普遍的貧窮、蒙昧、落后等現象,來華傳教士在中國各地的見聞揭示了另一個中國,即社會底層的、大眾的中國:與文明古國的地位相反,這是一個不識字的、沒有歷史意識、也沒有國家概念的中國。正是在貼近中國人現實生活的意義上,韋伯注重傳教士文獻,認為雖然傳教士的著述有諸多局限,但作為研究的材料,有其獨特價值。
在描寫中國社會生活細節方面,韋伯主要引用了盧公明(J. Doolittle)基于19世紀中后期福州地區所寫的《中國人的社會生活》、明恩溥以魯西北地區為主寫作的《中國鄉村生活:社會學研究》。盧公明從福州的社會生活、經濟生活、民間信仰、習俗、教育與科舉等方面,提供了晚清中國南方城市的面貌;明恩溥在魯西北的鄉村生活20余年,可以說,是從農村基層的、民間的角度觀察古老文明的生機與缺陷。
這兩份文獻中,體現著某種傳教士的中國觀,即一方面肯定中華文明的光輝的過去,一方面指出中國社會的基本面貌、例如民眾的受教育狀況、生活水平等處于非常不樂觀的地步,普通中國人不僅不知道世界、甚至沒有對中國的認知,在民間有吸鴉片、溺嬰、女性受壓制等種種陋習,因而,亟待提升社會的道德、重塑家庭的倫理、普及教育、培育愛國主義。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中國觀,是針對所謂民族性格的反思,將中國社會進步、發展的期望放在國民性的改造之上。當然,站在傳教士的立場上,還有以基督教來改造中國的愿景。
1900年的義和團運動,中國北方多處發生傳教士和基督徒被殺的慘案,《儒教與道教》所引用到的作者,如明恩溥、丁韙良、德貞(John Dudgeon)都曾被困在北京的使館區,經歷了生死考驗,其推動中國向世界開放、改造國民性等訴求,變得更為迫切。
從韋伯研究的角度來看,以上對《儒教與道教》文獻資料中所體現的中國觀的梳理,使得韋伯的世界諸宗教研究超出了社會學史的范圍,具有在德國學術史中承上啟下的樞紐位置,上承漢學家帕拉特-孔好古-福蘭閣等有關多軸心的世界歷史、不同地區發展出來高度發達的不同文明等思想,下啟雅斯貝爾斯有關軸心時代的世界文明史觀。而且,韋伯的成就還在于,對所引資料的不同立場,韋伯有評判,有取有舍,明確地反對將西方與中國對立為文明-野蠻,賦予了中華文明以世界歷史重要組成部分的地位。下文將基于《儒教與道教》的文本,進一步挖掘其中蘊含著的、對中國歷史與發展的見解與解釋機制。
在韋伯世界諸文明的比較歷史研究框架中,基督教、印度教、佛教、儒教與道教等作為價值與倫理體系享有平等、并列的地位,以及對話、共生的可能性。在這一研究框架之下,韋伯確立了中國作為古老文明國度的歷史地位,針對華夏文明西來之說,韋伯明確指出,中國較早時期就具有其本土的成就:
以五為神圣數字的宇宙論的思辨里,五星、五行、五臟等,連接起大宇宙與小宇宙的對應關系(表現上看來似乎完全是巴比倫式的,不過一一詳較下,則絕對是中國本土的)。
進而,他還指出,盡管中國與歐美的現狀已極為不同,但是,這種不同未必就是根本性的。實際上,以歷史時期的中西比較來看,中國文化在源頭上與古代西方呈現出相似性:
在與我們主題有關的幾個特質上,我們愈往上溯,愈能發現中國人及中國文化與西方的種種相似之處。古代的民間信仰、古代的隱逸者、最古老的詩歌《詩經》、古代的戰斗君主、哲學派別的對立、封建制度、戰國時期資本主義的萌芽,所有這些被認為具有特色的,都比儒教中國的各種特質,要來得貼近西方的現象。
以此來看,中國歷史可以從文化上粗略地劃分為古代中國/儒教中國兩個階段,前者表現出更多樣的、更接近西方的文化現象。而如果在源頭上表現出相似性,那么,我們可以嘗試提出的一個問題自然就是:既然有源頭上的相似之處,中國與西方何以走向截然不同的發展方向?與韋伯有關資本主義的發生學命題思路相比,這一問題具有更宏大的視野、潛藏著更多樣的解釋機制,我們或可稱之為中國文化歷史轉向的作用機制問題。
對于中西差異,《儒教與道教》并沒有進行生物學角度的討論,后者在當時的西方學界本來是頗為流行的思潮,但韋伯表示,對于所謂的民族性而言,生物性的“遺傳素質”(Erbgut)的影響尚未可知。接下來,韋伯主要致力于近代資本主義之(未)發生的命題,并未涉及中西異途的進一步的考察;但是,由本文對《儒教與道教》文本的挖掘與闡釋可見,其間包含著事件、觀念、制度等方面的解釋路徑,即關鍵性的重要事件改變歷史發展的方向、思想觀念決定行動的選擇集、制度環境培育人的品格等三種影響方式。試述之。
首先,所謂“重要事件”作用,指的是某些歷史事件的長期影響,足以改變具體領域的發展方向。例如,韋伯認為,秦始皇焚書事件是一個重要標志,表明中國政治中的“純粹的專制政治”上場,即“一種以私人寵幸為基礎,而無視于出身或教養的統治”。對于中華文明更重要的是,焚書或導致中國早期文明遭到破壞、成就被遺忘或丟棄,韋伯注意到,早在公元前六世紀的戰國時代,中國即有進位的觀念,據說還有比例法、三角法等,在商業往來上具有“計算態度”,《小學》中的“六藝”亦包括了算學。但算術在后世不僅沒有得到發展,而且缺少基本的技能普及,除了商人在營業場所學習算術以外,后世的教育里面不再有任何算術的訓練,士大夫等精英階層缺少對計算能力的培養和關注,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國家治理層面缺少理性特征,而且使中國人的思維停留在相當具象且描述性的特征,尚未感受到“邏輯、定義與推理的力量”。這實際上是一種具有一定合理性的推測,即早期中國的一些文化成就有可能在諸如焚書等事件中被毀滅、流失以及遺忘了,長期來看影響到了中國歷史與文化發展的走向。
第二,影響發展的還有觀念因素。盡管有諸多波折,中國人仍然表現出在藝術與科學等方面的才能,艾約瑟(J.Edkins)提出了中國科技史上的“四大發明”,丁韙良進一步指出,羅盤針、書本印刷、火藥、紙、瓷器、絲綢、煉金術、天文學(服務于國家占星目的)等都是中國古代重要的科技發明。不過,韋伯認為,這種科技發明的能力受制于觀念因素,即所謂巫術性的世界圖像,使得經驗知識或技術未能走向科學的發展道路:
的確是有一種巫術性的“理性”科學(magisch “rationaler” Wissenschaft)的上層結構,涵蓋了早期簡單的經驗知識(其蹤跡到處可見),并且在技術上有著不小的才華,正如各種“發明”所可證實的。這個上層結構是由時測法、時占術、堪輿術、占候術、史書編年、倫理學、醫藥學,以及在占卜術制約下的古典治國術所共同構成。其中,民眾的態度和巫師的營利關切,亦即異端的一方,往往在實際層面作了領導,然而,士人階級本身在此一理性化過程中,卻扮演著決定性的角色。
由此可以看到,一方面,韋伯認為,中國自古就有優秀的科技成就,另一方面,這一“理性”發展的方向并未朝向現代意義上的“科學”。相反,直至20世紀之初,仍然由占卜師決定著建筑物興建的時辰、形狀、位置等,普通民眾在巫術性的世界圖像影響之下,擔心任何一點改變都可能觸怒神靈,遑論鐵路、工廠、采礦等技術的推進。
因此,決定中國科技發展水平的,不是缺乏技術能力、也不是中國人缺少發明上的天分,而是基于特定觀念而缺少技術應用的場景和創新的激勵。具體來看,風水、占卜、巫術等觀念因素與國家形態所造成的俸祿利益等實際經濟因素,對中國的科技發展的水準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這便是《儒教與道教》中包含著的、非常符合韋伯論述特色的第二種影響方式,即特定思想觀念對歷史發展的影響。
第三,來華歐美人士的偏見在于,僅憑著簡單的、膚淺的外在觀察就斷定中國人的“性格”、并從個體觀察直接推導出群體的“民族性”的結論,例如,認為中國人神經較為遲鈍、墨守成規、缺乏鮮明的情感等。與之相對,在韋伯的論述中,可以看到一個潛在的、社會制度影響國民性格特征的命題,其中包括內在的教化機制和外在的策略應對機制。
一種是宗教對品格的培育機制。例如,儒教徒與清教徒表現出來不同的性格特征,其背后是不同的宗教教化的方向與取向。清教徒與儒教徒在信任與誠實方面有不同的表現:
清教徒在經濟上信任教內弟兄(Glaubensbruder)無條件的、不可動搖的、因其乃受宗教所規范的合法性。……這只會使他嚴格地估量合伙人的客觀的、(外在的與內在的)能力,根據“誠實為最上策”的原則來仔細評量為商業所不可少的種種動機的一貫性。
清教徒內心完全被超俗世且全知全能的上帝所洞悉,儒教徒則缺乏這樣的人格神的無處不在的監督:
儒教徒所適應的現世卻只看重優雅的身段。儒教的君子只致力于外表的“端正”,而不信任他人,就像他也相信別人不會信任他一樣。這種不信任妨礙了所有的信用與商業的運作。
因而,不同的宗教理念所導致的倫理約束力不同,潛移默化地影響到人的行為方式與經濟活動。
第二種機制源自國家的治理技術。例如,中國的財政與稅收制度之下,為應對稅吏的掠奪式征收,不誠實成為一種理所應當的應對之策:
無疑地,就像在埃及一樣,相當值得悲憫的不誠實,部分是家產制國庫主義(der patrimoniale Fiskalismus)的直接產物:此種主義在各處都證明是不誠實的訓練基地。不管在埃及或在中國,賦稅征收的過程都要涉及侵擾、鞭笞、親族的救助、被迫者的哀號、壓迫者的畏怖、與種種妥協。此外,當然還必須再加上儒教對于禮儀與因襲的禮節的極力崇拜。其次,是缺乏封建的本能——能以“我們現在讓誰上鉤?”(Qui trompe-t-on?)這樣一句臺詞來概括所有的交易。受到獨占保證的公行基爾特里,那些出身于教養身份團體的海外貿易殷商,卻在他們利害狀態的間隙里發展出一種非常為人所稱贊的商業誠信。此種誠信,如果存在的話,似乎是一種受外界同化的因素,而不是像清教倫理那樣的一種內在的發展。
由此來看,在表面的注重禮儀、保守因循的特征之下,中央-地方財政關系實際上形成了一種包稅制的體制,鼓勵上欺下瞞的應對策略,看上去誠實比真正的誠實更能通行無阻,欺騙才有可能獲得收益,欺騙與被欺騙成了商業活動的代名詞。而同樣是中國商人,在從事對外貿易時,十三行的商人們卻表現出非常值得稱贊的誠信品質。兩相對照之下,“不誠實”是被造就出來的,是惡劣的制度環境之下“令人悲憫”的策略后果。由此說明,中國人并非天生就易欺瞞,也說明制度發揮著引導人的特定類型的行動、培育人的品格的作用,好的制度設計方可導引出良善的品格。
綜上所述,在《儒教與道教》之中潛藏著對中國歷史與文明的多方面評價,對于近代以來中西異途的現象,提供了文化、制度方面的潛在解釋。依據對其文本的挖掘,可以認為韋伯的基本看法是:早期中國有其鮮明的思想與文化成就,但受制于某些觀念和制度的因素,中國人的創造力受到約制,失去了早期中國的某些寶貴的文化要素和精神氣質;中國歷史上的特定觀念與制度既影響到了經濟發展,也影響了國家與民族的整體發展方向。
討論與結論
通過以上對韋伯作品的資料基礎、觀念框架與評判的梳理可見,《儒教與道教》所引資料中包含著不同立場、不同側重點的中國觀。實際上,這些觀念流布所及,對當時的中國有識之士有深刻的沖擊,形成了一批反思與研究中國自身傳統的學者,在地理、考古、邊疆史地等方面取得開創性的成果。例如,李希霍芬對中國的考察的成果,奠定了民國地理和地質研究的學術基礎,促使翁文灝等推動民國政府成立了地質研究所,開展全國范圍的地質調查。沙畹所編英國考古學家奧萊爾·斯坦因(Aurel Stein)所獲中國西北出土漢文簡牘的作品,成為羅振玉、王國維的研究基礎,他們分類考釋,編成《流沙墜簡》,是近代中國考古學的奠基性工作。明恩溥、盧公明關注社會生活、反思民族性的著述,影響到了魯迅等思想者,也影響了潘光旦和中國社會學。
本文同時也表明,一方面,《儒教與道教》作為《宗教社會學論文集》的組成部分,論證的主旨在于理性資本主義的發生機制問題,但另一方面,《儒教與道教》的文本中還有更豐富的理論命題與多層次的解釋潛力,是韋伯對其時人觀念的回應,也是其社會學理論的應用與發展,尚待進一步的發掘。
當然,作為一個從未到過中國、也不通中文的學者,韋伯主要的論斷都是基于他對歐美著作的閱讀,盡管他也盡力應用多方面的資料來開拓視野、加深理解,但其立論的局限性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在時代巨變、知識巨增的當下,回到這本書的文本脈絡與思想資源,重建他的閱讀史,了解其時代的思想狀況,體會他對文獻的取舍、裁剪、應用、闡釋,將有助于理解他的世界、他的局限與成就。
知識史的進步是在增量的意義上來衡量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對既有成果的繼承、闡釋、批判或超越,其局限或成就,也都基于先行者披荊斬棘所開拓出來的路徑;如果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推進,哪怕是很小的一步,也彌足珍貴。這便是這項閱讀史工作的意圖所在:在我們閱讀、理解這本書的時候,不僅要看表面的論點、具體的論證,還要挖掘、摸索、分析其內在的脈絡,確定它在學術史上的恰當位置,通過廓清韋伯所依傍的資料基礎與思想框架,更好地把握到他的理論創新何在、對中國的理解究竟有哪些實質的推進。這不僅僅是對韋伯研究有意義的工作,也關涉到對中國文化自身的認知與反思,關涉到中國以何立場、心態面向世界、展望未來。
①Max Weber:TheReligionofChina:ConfucianismandTaoism, trans. Hans Gerth, New York: Free Press, 1951; [德]馬克斯·韋伯:《中國的宗教——儒教與道教》,康樂、簡惠美譯,廣西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
②何蓉:《馬克斯·韋伯:以西方為基準的比較宗教社會學》,載《社會理論》(第四輯),蘇國勛編,北京:社科文獻出版社,2008年。
③[美]萊因哈特·本迪克斯:《馬克斯·韋伯:思想肖像》,劉北成、劉援、劉新成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35~142頁;Christopher Adair-Toteff, “Max Weber on Confucianism versus Protestantism,”MaxWeberStudies(14.1), 2014, pp.79-96.
④囿于韋伯時代的寫作習慣,文獻標注較為隨意,有些在“附錄二”出現的作者及文獻,在正文中并未出現,或者有提及、但未明確標注。例如,韋伯在正文中涉及顧路柏(Wilhelm Grube)有關中國語言與文字(185頁、186頁)、道教(245頁、269頁)、回教(299頁)、民俗禮儀(317頁),但除一處標出了一部概論性著作(ReligionundKultusderChinesen)之外,均未標明具體文獻信息,顧路柏有關中國文學史的重要著作(GeschichtederChinesischenLiteratur)對韋伯的論述有明確的影響,但正文與注解均未提及。
⑤韋伯引用的資料還包括報刊時評、中國留學生的博士論文等其他資料。《儒教與道教》整體的資料基礎參見何蓉:《〈儒教與道教〉所引資料評介:漢學史視域下的考察》(未刊稿)。
⑥[加]威爾弗雷德·坎特韋爾·史密斯:《宗教的意義與終結》,董江陽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32~133頁。
⑦[德]羅斯維他·萊因波特(Roswitha Reinbothe):《德國對華文化政策的開端與德國漢學家的作用》,劉梅譯,載馬漢茂等編:《德國漢學:歷史、發展、人物與視角》,2005年,鄭州:大象出版社,第164~175頁。
⑧[德]馬克斯·韋伯:《中國的宗教——儒教與道教》,康樂、簡惠美譯,廣西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74頁。在正文中,韋伯在有關云南銀礦的論述中提及了李希霍芬。
⑨李巖、王彥會:《譯者前言》,載[德]費迪南德·馮·李希霍芬著:《李希霍芬中國旅行日記》,李巖、王彥會譯,2016年, 北京:商務印書館。
⑩T. de Lacouperie ,WesternOriginoftheAncientChineseCivilization(London, 1894),載前引韋伯:《中國的宗教——儒教與道教》,第2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