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穎
作為一個飽受生活傷痛的女性創作者,蕭紅以自身的經歷觀照作品中人物的生存困境。剝削階級壓迫所帶來的苦難,生育的“刑罰”以及親情和愛情的離失所帶來的痛苦都降臨在舊社會的女性身上,讓我們看到了飽受壓迫的農村婦女身心所遭受的各種苦難及悲劇命運。
20世紀30年代,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的加深,引發作家們從政治的、階級的角度入手來描寫底層勞動人民的生活和命運,蕭紅也趨同和接受了這一角度并加以創作。王阿嫂這一經典的勞動婦女形象出現在蕭紅早期小說集《跋涉》中,真實地反映了農村婦女悲慘的生活狀態。王阿嫂是20世紀30年代農村里的一個普通勞動婦女,她勤勞、善良、質樸、頑強,但她不但不能爭得做人最起碼的權利,而且受到地主的殘酷壓榨、迫害,最終悲慘地死去。蕭紅從女性視角出發,以個體經驗來關照歷史,刻畫出農村婦女的苦難人生,通過以小見大的手法來展示整個舊社會底層女性的悲慘命運。
一、階級的壓迫
在這篇小說中,蕭紅將王阿嫂的死置于階級壓迫這一顯性的社會大環境中。
在封建的宗法制度下,女性沒有獨立的社會地位,更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甚至被當作動物一樣來看待。階級的剝削和壓榨幾乎使王阿嫂這類的雇農喪失了生存的能力,丈夫被地主燒死,自己挺著大肚子給地主做工,過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生活。不管天氣如何惡劣,蚊蟲把臉和手搔得怎樣紅腫,兩只手都不能停下來,像紡紗車一樣不斷工作著。當王阿嫂用自己的雙手為地主穿出一串串像紫色鈴鐺一樣的茄子時,卻沒有享受勞動果實的權利,只能吃著喂豬的爛土豆。舊社會底層的所有女性,從小到老,都是奴隸,從出生開始就注定悲慘的命運。她們的頭低著,像“向日葵”一樣在田莊上“彎彎地垂下去”。在地主們看來,這些婦女只是勞動工具,與做活的牲畜并無兩樣,因此不用將她們當作人來看待。她們的生命卑微如螻蟻,死掉了也是不值得一提的事。除了王阿嫂和王大哥,被地主迫害致死的還有小環的生母——被張地主的兒子強奸后氣憤而死。王阿嫂的死不只是個體的簡單離去,她代表了農民階層的集體死亡,而這種死亡是在剝削階級的迫害下發生的。社會的特權階級使女性喪失了生存的話語權,面對地主的壓迫,王阿嫂們無力作出反抗,只能延續著祥林嫂式的悲劇。
二、生育的痛苦
蕭紅一生經歷坎坷,經歷過兩次生育所帶來的切身痛楚,也遭受過失去骨肉的悲傷,她以濃重的筆墨描寫了女性在生育時經歷的生與死的掙扎,將女性的生理痛苦血淋淋地展現在人們面前。文中王阿嫂虛弱的身子本就禁不住分娩帶來的巨大痛苦,何況又被張地主狠狠踢了一腳。待她生產時,“王阿嫂自己已經在炕上發出她最沉重的嚎聲,她的身子早被自己的血浸染著”,眼睛“像一個大塊的亮珠”,“嘴張得怕人,像猿猴一樣,牙齒拼命地向外突出”。生育的痛苦將一個婦女折磨得如同動物一樣,生理結構所決定的這種刑罰是女性無法逃脫的厄運,是對女性極致的折磨。當村婦們擠進王阿嫂屋門的時候,王阿嫂在炕上發出哀嚎,身子被血水浸染,不到五分鐘,王阿嫂和剛出生的孩子便先后死去了。蕭紅以冷靜的筆觸客觀地描摹出分娩的疼痛殘酷以及在當時情境下妊娠母體不被社會所保護的事實:于鄉村的女人而言,生育是痛苦、危險卻又無法選擇的,為了迎接另一個新生命甚至不惜犧牲了自己的性命。由此可見,以“刑罰”來形容懷孕和妊娠給女性所帶來的身體痛苦再合適不過。
生育是女性生命中的自然現象,但在蕭紅筆下,女性往往體驗不到婚戀和為人妻、為人母帶來的喜悅,滿紙盡是血和淚的控訴,在社會底層掙扎的她們,因為貧乏的物質生活與冷漠的精神制約,無法體會到女性本應擁有的各種權利和幸福。
三、愛情與親情的離失
蕭紅以自身三次刻骨銘心的愛情體驗以及失去骨肉的經歷,將女性在失去愛情和親情后的那種絕望、恐懼的情緒和對未來的無力感深刻地表現出來。蕭紅深刻地書寫了女性身為女性的悲劇命運,除了寫出了身體的生育屬性對于女性的自然規定性,同時揭示了女性自身的人格弱點——在封建社會與父權制文化的規約下,女性對男性的依賴和附屬心理。
小說中,蕭紅沒有用過多筆墨描寫王阿嫂和丈夫生前的情感生活,但是從王大哥被燒死后,讀者從王阿嫂的行為可以窺見,王大哥不僅是家庭經濟來源的主要勞動力,還是王阿嫂的情感寄托。畢竟在如此惡劣的生存環境中,只有家人的溫暖能夠在經歷苦難和絕望之時能夠給予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王阿嫂原本的日子雖然也苦,但是家里至少還有個男人作為依靠。王大哥被張地主燒死后,王阿嫂幾乎崩潰,她“拾起王大哥的頭骨來,裹在衣襟里,緊緊地抱著,發出啕天的哭聲來”,這“凄慘沁血”的哭聲,令人心顫,傳到山間發出蒼涼的回響。她舍不得丟掉丈夫的尸骨,在丈夫被燒的氣味里打滾。當小環也來勸她時,她仍舊“漲開肺葉般的哭”,手在“撕著衣裳”,牙齒也在“咬著嘴唇”,這一系列的描寫,都體現出王阿嫂在丈夫燒死后,無以言表的內心痛苦。在丈夫被燒死之后的日子里,王阿嫂被巨大的悲傷和痛苦籠罩著,整日以淚洗面。王阿嫂哭的不只是丈夫的死,還有對未來生活的無望和恐懼。這也揭示了女性對男性總是具有極強的依賴感的原因——女性很難在封建禮教和父權制的文化下獨立生存。除了死去的丈夫,王阿嫂有過的三個孩子也都夭亡了。王阿嫂的悲慘經歷和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如出一轍:兩人都是舊中國農村典型的勞動婦女,也都經歷了喪夫喪子的沉重打擊,對于剝削階級和封建禮教施加給她們的迫害,無力反抗,最終悲慘地死去。
四、兒童時期的苦難
童年時期可以說是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階段,然而蕭紅筆下的兒童往往經歷更多的是苦難。蕭紅善于抓住生命的起點并利用這一起點去展示人生的命運。《王阿嫂的死》中的小環從出生開始,就是悲劇的。她的父親在她還未出生就死了,母親是在她五歲的時候被張地主的兒子強奸后氣憤而死,年幼的小環五歲的時候成為了一個“小流浪者”。她從姑家轉到姨家,后來在張地主家過了一年煎熬的生活——在張家被虐待,張家的孩子們將她打得滿臉是血,最終還是善良的王阿嫂收留了她。但是王阿嫂死后,小環的命運我讀者也可以預見:要么為了生存不得不在張地主家做工,繼續過著被剝削、被折磨的日子,要么再次成為一個流浪者。由此可見,女性的悲慘命運從孩童時期就開始了,誰會保證,小環不會成為下一個王阿嫂?
蕭紅在小說結尾描寫了小環深夜在樹下睡著的場景,孤苦伶仃的小環再次成為了“小流浪者”。在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墳前,小環無助地哭喊聲再也得不到任何回應。小環無論是“打著滾哭”還是“咬著嘴唇哭”,都逃脫不了將來悲慘的命運。這凄涼的場景讓人不禁想到魯迅在《狂人日記》的末尾發出的疾呼:“救救孩子!”
蕭紅以女性的敏銳的感知力和自身獨特的生命體驗,勾勒出底層婦女的生存狀態和精神世界,用冷靜的筆觸揭示出在封建統治社會中,掙扎于饑餓、生育等死亡線上的女性生存處境。其筆下的女性,她們生活的周遭仿佛是一個“絕境”,不給她們一點自由呼吸的空間,這是當時普天下所有女性的悲哀,也是蕭紅對封建統治階級的控訴。蕭紅主動將自身經歷滲透于自己的文學寫作活動中,將身體織入歷史,展示了熔鑄在女性生理、心理感覺與經驗中的強烈的女性意識。這不僅是對男性寫作傳統的抵抗,同時是對女性生命歷程與女性真實人生的重新審視與建構。
(沈陽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郭穎(1994-),女,遼寧朝陽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類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