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敘述中的人生況味

趙淑萍

《禮花滿天》通篇寫實，樸素無華，但是，它讓人感到親切，在平淡敘述中是悠長深遠的人生況味。常言說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主人公雪樵的人生，讓人感到一種共性。這人世間，叱咤風云或志得意滿的畢竟是少數(shù)，蕓蕓眾生中還是普通、平凡甚至庸碌者居多。小說把時間集中在歲末三日，通過雪樵的一系列行動和他的所見所思所憶，像鏡頭一樣，將他人生中的場景一幕幕回放，從而展示出他的人生軌跡：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十八歲參軍，部隊復員后到城關鎮(zhèn)稅務所工作。在稅所工作三十年后下海，跑起了運輸，而后又湊錢開了飯店。六十四歲時他準備徹底退出，過自己的退休生活。

雪樵不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物，他至少還有能力去幫助別人。但是，終其一生，仍是一介平民。做公務員，他未混得一官半職;下海經商，也未賺得盆滿缽滿。他的人生，忙碌、平淡。

我們周圍，多的是雪樵這樣的普通人，“他”也許是我們的親戚、長輩，是我們單位的老人，或者就是我們自己。雪樵是一個傳統(tǒng)的中國男人，他不是沒有過抱負。每一次離開故鄉(xiāng)，他都會在故鄉(xiāng)的小河邊待一會兒，望著浩浩湯湯奔騰激揚的河水，規(guī)劃自己接下來的人生。他想著擁有一位嬌美可人的妻子，琴瑟共鳴。他想著自己能夠兒女雙全，子孫福厚。他望子成龍，當對兒子浩宇徹底失望后，還把希望寄托在外甥如漁身上。所以，年輕時，他曾“自不量力”地追求高傲美麗的市局領導的千金賈夢婷。因為當時計生政策不能要二胎，他想要妹妹把女兒如妍過繼給自己。在外甥如漁的學業(yè)上，他兩次介入，要他讀理科，高考志愿要他報法律、政治類。五十歲時，他被二弟的話打動，下海跑運輸。但是，這一切都失敗了。他和賈夢婷因愛生恨惹出了半生的不愉快。妹妹不肯把如妍給他。如漁則聽從了自己的內心，最后堅定地報了中文。他好不容易攢了點錢，又被集資詐騙騙去六十萬。湊錢開了飯店，又虧了。

雖然人生事不如意十有八九，雪樵畢竟在稅所干了三十年，畢竟和自己最初嫌棄“又丑又粗”的妻子過了一輩子。兒子不爭氣，畢竟成了家有了孩子。官司還未下來，詐騙去的錢還是有追回的可能。飯店因為他的一個善舉，柳暗花明，眼看就要重新開張。更重要的是，他退休了，回到故鄉(xiāng)，回到母親身邊。這時，故鄉(xiāng)的青山綠水就是他的世外桃源，一種簡單的快樂又回來了。

雪樵努力過，妥協(xié)過，糾結過，在他步入生命的黃昏時，回望人生，卻豁然開朗。“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那個故鄉(xiāng)，他曾經最想走出去的地方，成了他精神的歸宿。是的，他不盡如人意，他沒干成什么事，但是，在紛繁復雜的社會中，他保持了自己的本色。他是善良的，他珍惜親情，對下一輩慈愛有加。如妍、如漁相繼考上了市里的高中，他讓他們周末住到自己家里，這樣既省了路途奔波，又能吃好、睡好。妹妹不肯把如妍給他，他也心無芥蒂，甚至，后來如漁搬來，他親自布置房間，每個周末還去學校接他。如漁讀大學，為學費發(fā)愁，他二話不說，拿出八千塊錢交給如漁，四千交學費，一千交住宿費，剩下的三千留作生活費。對于陌生的修腳店的女孩，知道是自己同鄉(xiāng)，考慮到過年回家不容易，他主動提出順路帶她回去。對待長輩，他也一貫孝順，不管以前多么忙，他都會去看望母親，這次，他幫母親供奉各路神仙，端餃子，燒香，磕頭。他去看八十五歲的三叔。雪樵也是正直的，他不會耍陰謀詭計，和賈夢婷之間，他想過融化堅冰，但是，最后無濟于事。當遭受到不公正的嘲諷、排擠時，他的倔脾氣也上來了。“一些人想方設法造謠傳謠，不就是想讓我早點離開這個單位嗎？我偏不，我偏要牢牢地釘在這個單位。”于是，他在原單位又熬了十年，熬出了白發(fā)。正因為他守住了自己的本性，所以，當他勞碌了一生，回到故鄉(xiāng)，回到母親身邊時，他才能睡得那么踏實。

雪樵身上有許多普通人的共性。但對于文學人物形象來說，他又有其獨特性。他是一個不得志的基層公務員，在他身上，沒有很強的功利心，也沒有強烈的憤世嫉俗的精神，但是，他能盡其所能，獨善其身。在中國文學作品塑造的基層公務員形象中，給人印象深刻的是劉震云《一地雞毛》中的小林。生活以一種強大的慣性走向庸常，一個灑脫不羈的大學畢業(yè)生到最后成了一個八面玲瓏的辦公室油條。而閻真《滄浪之水》中的池大為， 在或清或濁的“滄浪之水”中， 他的生存動機符號化為兩字——權力。而雪樵，他不是知識分子，一個農家子弟，當過兵，成了基層公務員，而后又有下海的經歷。他大多數(shù)時候面對的也是庸常，但是他沒有異化。

閱讀通篇，我感動于作者的平民觀和他的敘事功力。一個小人物，一段平淡無奇的人生，一個似乎沒有多大新意的故事（無非是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從紛繁紅塵到自然山水的靈魂回歸），但是，作者把綿密的細節(jié)和細膩的心理活動都坐實在日常敘事之中，追求生活化、心靈化，筆墨節(jié)制，韻味悠長。他讓人去感知一個普通人的心靈歷程從而有所啟迪。

在平淡的敘述中，還是能看到作者的匠心。比如，他安排的時間節(jié)點，過年了，一切都要辭舊迎新，這意味著主人公將開始他的新的生活。“禮花”是很好的意象，“過去只有在城里才能看到煙花，現(xiàn)在城里的樓越來越高，很多區(qū)域都禁放了，農村放煙花的卻多了起來。”雪樵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他體味到了快樂，這快樂是掙脫了繁瑣的世俗生活和功利之心的快樂，禮花，是燦爛的心情，禮花，亦是作者對雪樵的禮贊。正像作者說的“他們的人生值得被記錄，被珍視。因為他們都曾認真、努力地生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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