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永成
在近代思想發展的潮流之中,黑格爾是對自由問題給出獨特理解的哲學家,他對自由問題的分析與理解既引起一些自由主義者的肯定,同時也引起了很多自由主義者的批判,可見黑格爾自由觀的獨特性與復雜性,如何正確地看待與理解黑格爾的自由觀,是我們必須認真對待的問題。黑格爾在其法哲學中,立足倫理的高度對現代人的自由進行了具體的論正與闡發,指出自由不是抽象的概念,也不是靜止不變的,而是必須立足一定的倫理實體與倫理關系的發展進行考察,自由才能得到真正的生成與理解。
對人的自由探討在黑格爾不同時期的著作中均有涉及,但相對集中的體現則是在其公開出版的著作《法哲學原理》之中。在《法哲學原理》中,黑格爾對“法哲學”以及“法”進行了獨特的界定,他指出法哲學主要是研究“自由的理念”的學科①,自由意志構成“法”的出發點和實體性的規定,“自由”的理念包含自由的概念及其現實化,而“法”作為自由概念的定在就是呈現自由概念現實化的具體環節與過程的總稱。在這里,黑格爾首次將自由理解為一個不斷生成與發展的過程,自由的概念現實化自身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呈現為一個過程與諸多環節,這個過程與環節的總體黑格爾稱之為“法”。這就意味著我們無法直接通過定義的方式來把握自由,自由既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也不是一個可以直接把握的固定對象,而是處于不斷生成與發展的過程之中,我們只能通過作為其定在的諸種“法”的相互過渡與發展中總體性地來“領會”自由。所以,有學者指出在黑格爾這里,法的根基是理性的自由意志,②
“法”作為自由的定在,隨著自由意志本身的發展或者說對自由的理解的不同層次而有著不同的形態,從大的方面來看,黑格爾將“法”劃分為三個部分,即“抽象法”、“道德法”與“倫理法”。這三大部分劃分的根據與區別在于,“抽象法”體現的是意志的外部定在環節,即通過將意志體現在外在物之中,意志擺脫自身的純主觀性,獲得外部的定在,“所有權”就構成“抽象法”的核心規定?!八袡唷睂ψ杂衫斫獾闹匾獌r值在于它將自由客觀化了,在對外在物的掌控之中使自由加以對象化。在黑格爾看來“道德法”產生的前提是特殊意志與自在的普遍理性意志的分裂,體現的是意志由外在之物回到主觀性自身,是意志內部特殊意志根據普遍的理性意志而進行的自我規定。因此,在“道德法”中自由體現為意志的“自律”,它以“抽象法”為前提,但在自由的理解層次上比“抽象法”更高。通過上述分析,我們會發現,“抽象法”強調的是自由的客觀方面,而“道德法”強調的是自由的主觀方面,黑格爾認為單純的任一方面都不構成自由的真理,自由的真理是這兩個方面的統一,而這兩個方面的統一黑格爾認為就是他所突出的“倫理法”。對此,法國學者科維綱從客觀精神發展的角度評論到,“倫理不是與法及道德并置的客觀精神的一個‘部分’;事實上,唯有它才真正對應黑格爾的客觀精神的定義。”③
按照黑格爾對倫理的界定,它實現了自由的主觀性與客觀性的統一,那么“倫理法”作為這種統一如何實現?實現這種統一的自由作何理解,呈現為何種樣態?這是我們最為關注的問題。首先,黑格爾認為“倫理法”不同于“抽象法”與“道德法”之處不僅在于它是二者的統一,而且通過這種統一自由走向具體化與現實化,而在“倫理法”中自由如何走向具體化與現實化呢?黑格爾認為根本之處在于我們在“倫理法”中對自由的理解不僅僅是如“抽象法”與“道德法”中根據某一原則進行的抽象論證,而是在具體的倫理關系與倫理實體中展開的。在黑格爾看來不同的倫理關系規定蘊含于不同的倫理實體之中,而且倫理實體作為實體性的規定,含括了個體生活的全部,構成了個體自由理解的最終根據。因此,在黑格爾看來具體的倫理實體與倫理關系賦予了自由現實的內容,正是由于有了這種客觀根據與規定,抽象法與道德才獲得其內容,自由才不耽于主觀、抽象與偶然,作為意志外部定在的抽象權利才走向具體化與現實化,在倫理實體中自由就轉化為各種制度規定下的具體的權利。其次,黑格爾指出,倫理實體構成了人生活于其中的場域,而人是有意識的存在,因此倫理實體就不是純粹客觀的存在,而有其主觀性,并體現著自由的主觀性理解。因而個體雖然是被拋入到倫理實體之中的,但他并非純粹地沉沒于倫理實體的先在規定之中,而是有著對倫理實體本身的意識與反思,而且這種意識與反思構成了倫理實體實現自身并獲得自身合法性的重要條件,是倫理實體的“主觀法”,也構成了現代倫理與古代倫理的根本區別。其三,站在客觀倫理精神發展的高度,黑格爾指出倫理理念本身不是靜止不動的,它一開始也不是“完滿”的,“完滿”作為其內在的目的規定使其不斷處于自我否定的過程之中,通過這種自我否定與過程的發展才使自己不斷“完滿”起來。
如上所述,倫理是自由的最終歸宿與實現,只有在倫理法中自由才能得到真實理解,而倫理法本身隨著倫理實體的發展,在不同的倫理實體中又呈現為不同的樣態與內容。按照黑格爾的理解,倫理理念的實現包含家庭、市民社會與國家三個基本環節,這三個基本環節既構成了黑格爾對現代社會內在結構的理解與揭示,同時也代表了三種不同類型的倫理實體。通過這三種倫理實體及其內在倫理法的變化既展示了倫理理念的內在發展邏輯,也展示了現代自由的倫理本質及其生成路徑。黑格爾認為家庭是最直接也是最原初意義上的倫理實體,作為原初意義上的倫理實體,它是基于情愛與血緣基礎上的自然倫理共同體。在家庭中,情愛與血緣構成了家庭的主要紐帶,在這一紐帶之下,不同性別、性格、能力的個體凝結在一起,構成一個相互關愛、親密無間的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之中,個體作為家庭成員可以隨心隨性的表現自己,家庭成員之間相互承認、相互關愛,在這種愛的統一中,人們“發現了一種新的自我感和自由感”④。但是,在這種“隨心隨性”的“自由”之中,黑格爾看到了它的不自由,即家庭中所承認與培養的自由往往摻雜了諸多情感、偏私、血緣的自然因素在里面,因此這種對自由的理解不具有普遍性。另外,黑格爾認為隨著子女的成長,他或她希望獨立成人,家庭的自然之愛所具有的狹隘性就無法滿足他或她的這一需要,如果使其拘泥于此,反而成為一種束縛,讓其無法“成人”。因為獨立人格的獲得,以及人的個體權利的實現,更多的是從走出家庭、步入社會之后習得的。因此,黑格爾指出家庭作為最原初與直接的倫理實體,它以“愛”為主導原則,因此愛的原則與家庭作為整體的統一性要求構成其內在的“法”。在這里人得以“誕生”,但是家庭只是給予了人自然的生命與原初的“愛”的教育,人的獨立人格的獲得,以及與其他社會成員的交往等,都遠遠超出了家庭這一倫理實體的職能范圍之外。所以,黑格爾認為倫理自由意志的發展內在推動著要突破家庭倫理實體走向一種更加廣闊與豐富的倫理關系,這種倫理關系能夠使個體得以塑造與獨立,由此個體也在這里獲得更大的自由空間,在黑格爾看來這個更大的自由空間就是“市民社會”。
黑格爾認為市民社會作為一種倫理自由意志發展的重要環節,是人繼家庭之后要步入的另一倫理實體,那么市民社會本身作何理解,它作為倫理實體將給我們呈現什么樣的倫理關系與倫理精神,并從中催生什么樣的自由理解呢?黑格爾認為市民社會本質上是一個建立在商品經濟基礎上的“物質需要的體系”⑤,是圍繞物質生產交換的過程,以及為保障這一過程的實現而建構起來的外在制度共同構成的整體。黑格爾指出市民社會的倫理意義在于它不僅使倫理自由意志得到發展,而且展示了倫理自由意志內部的差異性規定與對自身的否定,展示了倫理自由意志發展的復雜性與辯證性。這體現在市民社會中,倫理自由意志自身發生了分裂,一方面以“特殊性”為指向的個人意志得到突顯,個人走出了家庭在市民社會中獲得了獨立人格,個人不再以家庭成員的身份出現,而是作為權利的主體,即市民出現。在這里,個人主體性得到確立與發展,“個體”成為社會的“要素”,個人成為“占有性的個人主義者”(possessive individualist)⑥,自由首先被解釋為個體意義上的自由,個體的自由權利成為法權維護的核心,具體體現為一種“有產者的自由”⑦。另一方面隨著個人主體意志的崛起,原初在政治等級共同體或血緣共同體統攝下的個人與社會的統一關系走向分裂,體現個體意志的特殊性原則成為一個與社會性原則相并立的原則并與之對立,普遍的倫理意志本身不再被理解為普遍的目的,而是降低為對個體之間普遍交往進行規范的外在形式性規定,普遍性的倫理內涵受到沖擊與削弱,人際關系走向“異化”。這種“異化”表現為:在市民社會中人只是作為“個體”而存在,“每個人都以自身為目的,其他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虛無”,“其他人便成為特殊的人達到目的的手段”⑧,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僅僅是依據利益而加以連接與衡量,人際關系走向孤立化、冷漠化與對抗。由此,黑格爾指出在市民社會中,自由是被從個體所處的倫理關系中抽取出來加以理解與界定,這導致了對他人自由與社會整體自由的排斥與破壞,而這種排斥與破壞反過來必然也會導致對個體自由的否定,導致個體自身的不自由。由此,通過對市民社會倫理鏡像的雙面揭示,黑格爾展示了市民社會在其倫理理解上的復雜性與辯證性,立足于此,黑格爾認為我們既不能像自由主義那樣給予市民社會純粹的肯定,將其描述為“自由”的社會,而應該真實地面對其中的問題;同時,我們也不能像浪漫主義那樣對市民社會進行單純的否定與批判,厚古薄今,而應看到市民社會的歷史進步性。
如前所述,市民社會中倫理的普遍性原則與特殊性原則發生了分裂,在這一分裂中,特殊性原則成為市民社會的主導原則,普遍的倫理意志不再是普遍的目的,而是降低為了個體行為的外部必然秩序。那么,在這一背景下,市民社會的“法”呈現為什么樣的形態與規定,它在何種意義上規范著人們的行為,保障著人的自由呢?另外,我們在對市民社會的“法”的分析中,能否找到克服市民社會異化,實現市民社會“自我救贖”的可能途徑呢?為此,我們需要考察黑格爾對市民社會中“法”的分析與論證。
黑格爾指出市民社會的普遍倫理意志不再構成普遍的目的,而是表現為外部的必然秩序,而“法”的規定即表現在這種外部的必然秩序之中。那么,在市民社會之中哪些規范與機構承擔起了外部必然秩序的建構呢?由此,黑格爾對作為市民社會外部秩序的“法”的要素進行了分析,即司法、警察兩個重要環節,它們作為倫理普遍意志的重要體現,它們對市民社會的內部自由的保障與異化的克服所起到的規范性作用。在這里,黑格爾首先對法律與司法的地位與作用進行了分析與論證。在市民社會之中私人利益得到了肯定與解放,由此黑格爾指出私人利益以及私人利益與公共利益的沖突是市民社會規范性的主要問題,也成為市民社會之“法”所協調與規范的主要對象。在私人利益沖突中,所有權無疑是沖突的核心,是進行規范與協調的基礎。由此,黑格爾一方面認為正是在市民社會的具體倫理關系中,所有權的保護變得必要并在現實的沖突中變得具體化;另一方面在市民社會中,經濟領域是它的主導領域,財產自由是其它自由的重要前提與客觀基礎,我們在市民社會中談自由就無法繞開財產這一要素,“所有權是自由意志的外部定在”這一抽象法的觀點在這里得到了最好的詮釋。所以,我們在市民社會中談“法”首先就體現為對作為自由客觀基礎的所有權的保護之中,而黑格爾認為對所有權最為普遍與有效保護的“法”即為“法律”。由此,黑格爾認為法律作為對社會自由、正義的權威表達,從根本上是市民社會普遍理性意志的體現,是自在的是法的東西為意識所明確規定與表達,也就意味著在抽象法環節所討論的對象在市民社會的法律中被具體規定下來,轉化為現實的權利與義務,“個人主觀地規定為自由的權利,只有在個人屬于倫理性的現實時,才能得到實現”。⑨由此,在黑格爾看來法律作為市民社會的“法”的集中體現,它對市民自由的保障是基本的也是普遍的。
黑格爾指出“法”的這種另外形式是警察,認為警察也是市民社會的“法”的秩序規定的重要體現。警察作為市民社會外部秩序的一種,在黑格爾看來它與法律秩序的區別在于,它可以在法律之外通過更加積極主動的方式增進社會公共福利,由此推動市民公共倫理精神與個體自由的發展。⑩警察作為隸屬市民社會的環節,在其職能與性質上黑格爾做了較為廣義的理解,它除了要維護公共治安與社會穩定這一基本職能之外,還承擔廣泛的公共服務職能,通過這些職能的履行警察在推進社會公共事務與公共福利方面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比如橋梁道路的建設維護,醫療衛生、食品安全的監督,消費者與生產者之間矛盾的協調與解決,貿易秩序的穩定,跨國企業的監管等等。黑格爾指出警察能夠在法律之外給予市民社會的公共福利有所積極的增益,是市民社會內在倫理精神的重要體現。由此,黑格爾認為警察與司法作為相互補充的兩種秩序規范共同構成了市民社會的外部秩序保障,但它與司法一樣是隸屬于市民社會的外部秩序,它們與市民個體的行為是分裂的,都是其行為的外部存在,市民無論對法律還是司法的遵守很大程度上都是被動的。那么市民社會的倫理要素中,有沒有一種實現自我救贖的積極因素,有沒有一種體現市民個體倫理自覺的“法”呢,黑格爾通過分析認為是有的,這就是他以同業公會為核心對自治性團體組織的分析與論證。
黑格爾認為同業公會是來自產業等級內部的行業共同體,它與中世紀的行業協會有著重要區別,即它是自由競爭的產物,“自在自為的同業公會決不是封門的行會”?,同時它打破了行會內部的等級秩序與“特權”?,消除了其中存在的人身依附關系,將成員理解為平等與自由的個體。要言之,它是一種建立在平等人格基礎上的行業內部的自治性團體與組織。同業公會的職責在于負責對市民個體的技能培訓、考驗,吸納新會員,通過公會內部的自主協調,推動行業內部的協作與團結,避免惡性競爭,為行業內部的穩定與發展提供重要的保障。黑格爾認為同業公會對人的自由理解而言有三個方面的倫理價值:一、在公會中,不同的個體為了共同的利益而形成了共同的目標,并為了這個共同的目標而相互協作,通過有意識的協作成員與他人不僅僅是競爭關系,而且是一種相互肯定的關系,由此使得競爭中的對抗性與排他性大為弱化;二、通過這種協作,成員認識到自身與他人的相互依賴性,進而才能認識到單純私人利益的狹隘性,個體才能從自身私人利益的局限中超脫出來而逐步明確自身利益的合理限度,并在這種限度中逐步認識到自身利益與他人利益的“共在性”,由此在個體身上產生出一種普遍的公共精神,對普遍倫理意志從一種不自覺的意識達到自覺性的意識?!爸挥性谕瑯I公會中,這種必然性才達到了自覺的和能思考的倫理”?;三、通過參加同業公會,市民不再是一個孤立的個體,而是在與他人的協作中獲得了一種來自他人的身份的認可,憑借于此“他在他的等級中具有他應有的尊嚴”?,并在這種承認中,成員獲得了自身在生活價值上的實體性規定,在生活的不確定性之中獲得了相對穩定的倫理歸宿,成為有尊嚴、有根據的存在。因此,通過上述三個方面的分析,黑格爾認為同業公會是市民社會中的局部的倫理共同體,在這里個體擺脫了市民社會的冷漠、對抗與不確定性的侵害,達到了對自身倫理本質的自我意識,找到了倫理上的關懷與價值根據,不再是無根無依的存在。但它作為一種倫理共同體是個體自愿加入的,雖然這種個體性的自由在這里獲得了更加理性的限定,但它在一定程度上又保留了個體的主觀自由,并由此獲得了更好的保障與提升,因此個體在這里感受到的不是相互對抗與束縛,而是對自由的促進。
正是在同業公會中,黑格爾認為市民個人才能達到這樣一種自覺意識,在追逐自己的私人利益的同時需要顧及到他人的利益,在享受同業公會賦予的權利的同時需要自覺履行它所賦予的義務,而不是把對義務的履行看作是對實現自由的障礙,而是看作必要的條件與實體性的規定。因此,我們可以把同業公會的內部規定看作是市民社會的“法”的形式的一種,但它與警察、司法的區別在于,它是個體所積極選擇、承認與維護的,它不再外在于個體的行為,而是個體行為的內部規定。在這里,“法”達到了它的自覺性與自為性。市民個體在同業公會中達到了對其倫理本質的最高理解,因此同業公會是市民社會實現自我救贖的重要倫理因素,黑格爾稱其為是國家基于市民社會的“第二個倫理根源”?。透過黑格爾對同業公會的界定,我們會發現黑格爾剝離了中世紀行業協會的不合理因素,而保留了其倫理的價值,并結合現代產業的發展,賦予了其新的內涵與倫理期望。如果說黑格爾將同業公會看作是市民社會實現自我救贖的重要倫理因素,那么借助于此,市民社會能克服其內在的局限性與自我異化,并給人的自由帶來前途與光明嗎?黑格爾本人并沒有給出樂觀意義上的答案,因為從倫理理念發展的高度看來同業公會仍有其局限性,這種局限性根本上講在于它只是“局部的”倫理共同體,而不具有普遍性,“所以同業公會的普遍目的是完全具體的,其所具有的范圍不超過產業和它獨特的業務和利益所含有的目的”?。由此,同業公會并不能從根本上克服市民社會的根本的倫理局限,不能給人的自由理解提供最終意義上的支撐性論證。
黑格爾認為個體的成長與原初家庭的破裂構成市民社會的起始點,那么市民社會的局限性意味著它不是無限延展的存在,它的存在與發展有其必然的邊界,市民社會的終結點在哪里呢,由市民社會所導向的另一種更高級的倫理實體是什么?黑格爾認為這個高于市民社會的倫理實體是現代意義上的政治國家,通過對現代國家倫理內涵的解讀,黑格爾認為只有在現代國家之中才能夠建立起一個普遍的倫理共同體,在這一倫理共同體之中市民社會造成的倫理原則的分裂才能得到統一,在這種統一中人的自由才能走向現實。
近代個人主體性的覺醒導致了倫理的個體原則與社會原則的分裂,以啟蒙自由主義為代表的思想家及時的把握到了這一轉變,突出了個體原則的根本性,并將這兩大原則看作是敵對的原則,由此出發來解釋社會與國家的生成,國家作為社會原則的體現被降低為了個體原則的工具與附庸。與之相聯系,啟蒙自由主義對個人主體性的強調與論證在一定程度上黑格爾是贊成的,但黑格爾與之不同的是認為對個人主體性的強調并不意味著對社會原則的排斥與抗拒,二者不是知性的對立關系,相反,黑格爾認為二者是相互生成的關系,這也就意味著個人主體性的確立、個體自由只有在以社會性原則為前提的整體的倫理情境中才能得到真正理解與實現,“即個體的自我意識,在內容方面包含了某些在根本上具有深刻社會性的內容”?,我們可以在這兩大原則的綜合中尋求對自由的更高理解。黑格爾吸取了古希臘的城邦政治倫理思想,借以尋求克服啟蒙自由主義對人的主體性與自由理解上的偏執的互補性資源?!八ê诟駹枺咦ⅲ┏墒鞎r期的倫理和政治哲學的目的便是要把康德式的個性與古希臘的‘社會性’調和起來?!?借助古希臘城邦倫理的啟發,黑格爾將國家看作是一個有機的整體,而不僅僅是基于需要與利益的外部機械結合,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它有著自身的目的與職能,而這種目的與職能我們不能簡單地通過還原到個體之中得到真正的理解。另外,黑格爾認為只有在國家意義上,我們才可以說形成了一個自在自足的倫理實體,普遍的倫理原則為市民社會的存在與發展提供了廣義的倫理環境與前提,市民社會造成的諸多差異與矛盾在這里得到了包容與調和,“市民社會借助于被合并到較深層次的共同體中而保持著平衡”?。正是基于國家整體的倫理高度,黑格爾認為國家不應該成為個體之外的“中性存在”,其職能不應當僅僅提留于提供對個體自由與權利進行保障的外部秩序,雖然這是基本而重要的,“現代倫理實體通過確保自身個體性成員的權利、通過提高他們的自由和福利,而存在下去”?,但有著比個體更高的倫理目的與職能,這就是基于社會的公共利益與公共自由而對個體自由與福利的關注與推進。當然,黑格爾明白在近代個體主體意識覺醒的時代,我們不可能簡單復制古希臘的城邦倫理,但是我們可以激活城邦倫理中的積極因素,對現代政治國家進行倫理上的塑造,以此來解決市民社會中產生的問題。因此,黑格爾指出國家作為倫理實體它與市民社會有著不同的原則與目的,即它不再以特殊性為原則,而是以普遍性為原則,而且重新將社會的普遍自由意志與公共利益作為明確的目的加以追求。在此意義上,黑格爾認為國家與市民社會應該有著明確的區分,國家有著與市民社會根本不同的性質、目的與職能范圍,“黑格爾是近代對市民社會與國家作出明確區分的第一人”。從本質上講,黑格爾認為國家是公共權力的承擔者、決策者與執行者,而公共權力從其根本目的上來講是要維護與保障社會的公共利益與公共事務的實現,由此它的職能就是以普遍性的方式來推進個體自由的發展與社會整體的進步,為此它要為社會確立的基本行動準則,并在此準則下推動社會公共事務的決策與執行?!熬推洳粌H關心保障所有權,而且也關心保證個體的‘好生活’、‘工作權’,甚至‘生命權’的維護而言,國家是一個倫理共同體?!?/p>
黑格爾指出國家作為倫理理念的現實與目的,作為比市民社會更加高級的倫理實體,普遍性原則是其主導原則,在這里引導特殊意志將其目的上升至普遍意志,達到普遍意志與特殊意志的統一就是其內部“法”的規定。那么對于“國家法”我們作何理解,它在何種意義上通過倫理關系的改善推進了人的自由理解呢?在對“國家法”的規定中,黑格爾指出市民社會造成的倫理原則的分裂在國家中得到了統一,但這種統一實現的對市民社會倫理原則的揚棄而不是對市民社會的簡單否定,它是在保留市民社會特殊意志的基礎上對其狹隘性的揚棄,這也就意味著國家追求的是特殊意志與普遍意志的統一,這種統一就不是以否定特殊性為代價而達到的形式普遍性,而是產生自特殊性基礎上的真實具體的普遍性,因為只有以特殊性為前提建立起來的普遍性才是真實的普遍性。所以,黑格爾強調,“現代國家的原則具有這樣一種驚人的力量和深度,即它使主觀性的原則完美起來,成為獨立的個人特殊性的極端,而同時又使它回復到實體性的統一,于是在主觀性的原則本身中保存著這個統一?!蓖ㄟ^對特殊性的揚棄中所達到的普遍性,它才將特殊性作為其內容的具體環節加以保留,才成為具體的普遍性,而不是脫離了特殊性的抽象普遍性與形式普遍性,進而它才不會將形式性的普遍要求去壓迫來自市民社會的特殊意志,而是要求在特殊意志基礎上生成其真實的普遍意志,這個普遍意志也就是產生自市民社會的自身意志的體現,市民社會對這個意志的服從就不是服從一個外在的意志,而是服從自己的意志,而服從自己的意志才是自由。這也就意味著黑格爾立足倫理理念的發展,詮釋了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二元分立,但其最終歸宿點卻是二者的統一,只有在二者的統一中人的自由理解才能得到真正的實現。黑格爾由此對作為倫理理念目的與現實的現代政治國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現代政治國家應當與市民社會相分離,但是這種分離成立的前提是二者有著必然的聯系,自由主義者用“社會契約”來解讀與詮釋二者的聯系與界限,而黑格爾認為這種詮釋與解讀并不能夠把握到此中的真諦,因為按照契約論的解讀政治國家不過是淪為了市民社會私人利益實現的工具,不過是被市民社會所同質化的證明。黑格爾通過對國家倫理本質的解讀,指出回歸其倫理本質的現代國家才能在其中揚棄市民社會的局限性,使在市民社會中導致的倫理原則的分裂在更高層次上獲得統一,用政治所具有的向心力與凝聚力在政治層面上重建與恢復已經在市民社會中喪失的倫理,在其對政治事務的參與中喚醒其公共意識與公共倫理精神,進而將特殊意志提升至普遍的理性意志,實現二者的統一,只有在這種統一中市民社會領域所造成的異化諸象才能被克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才能通過相互承認走向肯定與統一,人的自由才能得到真實的理解與實現。
②Alfredo Ferrarin.Hegel and Aristotl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p.326-327.
③[法]科維綱:《現實與理性——黑格爾與客觀精神》,張大衛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8年,第449~450頁。
④⑦[英]斯蒂芬·霍爾蓋特:《黑格爾導論:自由、真理與歷史》,丁三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617、316頁。
⑥C.B.Macpherson.The Political Theory of Possessive Individualis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p263-264.
?[美]艾倫·伍德:《黑格爾的倫理思想》,黃濤譯,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6年,第323頁。
??[美]??怂梗骸逗诟駹杺惱硭枷胫械膫€人主義、集團主義和普世主義》,載《黑格爾與普世秩序》,邱立波編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9年,第31、37頁。
?[加]查爾斯·泰勒:《黑格爾》,張國清、朱進東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年,第6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