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靈慧,王怡航,傅麗麗*
(1 復旦大學附屬兒科醫院社會工作部,上海 201102,819293940@qq.com;2 復旦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社會工作學系,上海 200433)
雖然越來越多人認同和追求泰戈爾描述的“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臨終狀態,但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強調積極的樂生、對未知的死亡持回避態度的文化背景下,特別是涉及兒童夭折的“不祥死亡現象”,其喪葬禮儀和習俗有不入祖墳、不舉行悼念儀式等禁忌[1]。家屬哀傷情緒得不到宣泄,情續持續被壓抑容易出現病態的哀傷反應,對個體的精神健康產生嚴重的影響。
兒童臨終關懷是一個多學科合作團隊服務的過程,關懷團隊包括醫生、護士、社會工作者、兒童游戲師、心理治療師以及公益團體等。哀傷輔導是臨終關懷實踐的重要內容,國內外學者對哀傷輔導的定義是確定哀傷風險級別給予相應的干預,協助哀傷者在合理的時間內完成哀傷任務,防止向病理式哀傷延長哀傷障礙轉化[2-3]。美國國家質量臨終關懷護理通識項目中,把對喪親家屬的哀傷支持作為臨終關懷護理項目的核心部分[4]。而中國大陸哀傷輔導的研究開始較晚,醫療系統也缺乏哀傷輔導的實踐。
情緒ABC理論指出,情緒的表達是由認知決定的[5],因此在進行哀傷輔導時,除了引導喪親者情緒的適度表達,給予情感支持、鏈接資源、關懷跟進等,還需對哀傷者進行認知干預和引導。
在現代西方文化中,有關哀傷和哀悼的理論源于弗洛伊德,他提出哀傷的心理功能有脫離失去的依戀關系,投入到別的關系中;會經歷震驚否認、失落哀傷的身心病癥、復原的哀傷進程[6]。沃登發展出了一個包括接受事實、情感體驗、適應變化、內心整合與個人成長的哀傷任務模型[7-10]。近年來也有學者從家庭和人際的角度,提出了新的哀傷和喪失模型,他們認為喪親者需完成的任務有:分享對于死亡這個事實的理解,分享喪親的經歷,重新組織家庭系統,重新思考其他的人際關系和生活追求、適應喪親事件、獲得對于哀傷的獨特體驗以及強化家庭功能[11]。
本文闡述的兒童臨終聚焦在醫療場域中瀕死期的臨終關懷階段,哀傷主體包含喪子家長、病友、病友家屬、醫護人員、醫務社工、志愿者6類主體,哀傷輔導的提供者為醫務社工。
A爸爸:(當醫生宣布患兒去世后),不肯把孩子衣物送進去,大哭昏厥過去,醒來身體顫抖閉著眼睛自言自語“醫生還在搶救,還在搶救”。
A媽媽:眼睛紅腫但沒有崩潰,理性地處理相關事務及多方溝通。
A外婆:在和媽媽給小朋友擦拭身體時,用手托著遺體頭部,緊閉雙唇屏住呼吸,歪著頭不敢直視患兒遺體。
該案例中,有父親的否認、悲傷,母親的壓抑、堅強,外婆的恐懼與逃避等情緒。在喪子案例中,親屬普遍存在自責內疚、怪咎他人與環境的情緒。
首先,評估家庭成員是否有自殺或傷他的安全風險,針對患兒父親哭泣昏厥陷入想象脫離現實的情況,社工使用創傷干預中的軟著陸技巧,即用感官刺激讓哀傷主體與現實進行連接。同時,告知父親“孩子走了,但我們還有最后的告別機會,請不要錯過,以免有遺憾”,A父親情緒平復遂帶衣物進入告別室。A母親在整個過程都很平靜,社工協助梳理喪葬習俗并給予后續手續辦理的信息支持,肯定其堅強冷靜的品質。出院前,社工通過靈性視角對整個家庭進行家庭分工和相互支持的叮囑,同時進行喪親的意義重構:“孩子很小,很多事情沒有體會、經歷過,所以今后我們要帶著對她的愛和思念替她好好生活”,鼓勵家庭接受事實并轉換哀思為動力,同時在出院后一周、三個月、半年的時間進行電話跟進,提供持續關懷。
PICU有位8歲扁桃體術后患兒B,因聽聞隔壁床搶救患兒至去世的全過程,以及聽到患兒母親床旁的哭泣聲,一直用疑惑不安的眼神往哭聲方向打量。
患兒B因聽聞同病房病友死亡過程而產生了迷茫、困惑、失落、擔心、焦慮的情緒。
當社工自我介紹后問“你還好嗎?”時,患兒B很禮貌但眼神回避地說“還好”。社工引導“我看你的眼睛一直有往旁邊的床位看,是因為你聽到了哭聲嗎?”患兒B突然問“小妹妹去哪里了?”為避免驚恐、沖擊過大的死亡經驗影響患兒死亡概念的發展,社工對其進行死亡教育,告知“妹妹病得很嚴重,雖然她很勇敢對抗疾病,但太累了,她不得不去休息了”。患兒B問“她去哪里了呢?”社工回答“她去了天堂,好比你現在住院以后會出院回家一樣,死亡是從地上消失,而去到天堂。你現在還好嗎?”患兒B:“我害怕”,社工:“害怕什么呢?”患兒B:“我怕見不到爸爸媽媽了。”隨后社工鼓勵患兒表達她的感受,并通過制定父母探視時溝通表達要點、未來讀書和職業夢想等行動計劃來對患兒B進一步進行生命教育。
目睹喪子家庭在孩子瀕死期的哀傷反應,病友家屬們情緒低落暗自流淚。他們不知如何跟自己的孩子聊死亡話題,幾個病友家長之間竊竊私語。隨后他們在與醫護人員溝通時有抵觸情緒和不信任感,埋怨診療速度和護理水平,醫患溝通不暢。
見聞喪子過程的病友家屬會有惋惜悲痛、情感投射、擔憂、憤怒、死亡焦慮等情緒。
PICU有幾對病友父母目睹了A家庭父親情緒崩潰的過程,并陪同A家庭至醫院太平間。當天下午,社工在PICU探視結束后找到幾位家屬,“作為家長,上午目睹病友家庭送走孩子的過程也會很難過、很焦慮,也會擔心我們自己孩子的病情。這種煎熬的心情只有你們幾位父母能體會到,當然也需要你們幾個家庭相互支持。但這種支持并不是以默默地掉眼淚或者憤怒抱怨來達成的。”在同理病友家屬的感受后,社工引導家屬把對疾病的憤怒與對醫護人員的態度區分開,明確醫患共同的敵人是疾病,家長要做的是信任和支持醫生確定治療方案。同時針對家長進行生命教育“不論是生病的孩子,還是健康的我們,都不確定明天會怎樣。孩子生病更讓我們擔憂,但我們要做的是珍惜跟每一個人每次見面的機會,對嗎”。進而引導家長考慮探視時做有意義的事情,如調適自己的情緒、給孩子安全感和治療信心、在醫護許可下參與孩子簡單的身體護理和康復訓練等,把家屬的擔憂情緒轉化為積極的依從性行動。
對于治療期間突然死亡的患兒,家長情緒反應激烈,對醫護人員不信任,投訴和要求封存病歷。主治醫生C去醫務科談話,她焦慮無助,失眠,流淚,自我反思,“是不是如果當時……就不會發生”,“是不是由于我的處置問題而造成的?可是所有該做的我都做了,是我不適合做醫生吧”,壓力很大,考慮辭職。
醫生在面對治療的患者去世時都會有遺憾、悲傷、自責內疚、困惑、挫敗罪疚感等情緒,當面對來自患者家屬的抱怨攻擊時,又會有憤怒和委屈感。
在接到護士長轉介后,社工確認C醫生在醫療上無過失,隨后見到C醫生。社工主動表達關心,詢問近幾天的飲食睡眠等情況,并給予C醫生同理,問她是否愿意分享當時的情況。在C醫生表達的過程中,社工評估到她有“經手治療的孩子不能去世”的非理性認知。社工通過認知干預幫助其認同“醫術再高,一個人也無法背負另外一個人的生命進程”的看法,從而祛除其自責內疚的情緒和挫敗感,并將遺憾轉為經驗積累的動力。最后,針對工作中的壓力狀況,社工針對性地教授C醫生減壓技巧。
對于跟進的患兒去世,或短期緊急轉介的瀕死期臨終關懷個案,社工D心情沉重,沒有食欲,身體疲憊,腦海中閃回一些服務畫面,感覺自己白大褂上有很多細菌……
醫務社工在臨終關懷工作中雖然會接觸很多生命的逝去,但每一次都會有惋惜、悲傷、失落、內疚遺憾,以及對死亡的厭惡。
社工在送別每一例臨終患兒家庭后,通過認真洗手、替換干凈的白大褂等環節在內心完成祝福告別儀式;在專業上接受督導老師的關懷,并進行個案反思和總結經驗及教訓,接納當下自身能力和服務提供的有限;在生活上注意休息,平衡工作與生活的比重,關注跟家人朋友和自然環境的互動聯結。社工要接納哀傷情緒,自我調適縮短哀傷進程,休整之后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對于服務對象去世,心情沉重和低沉,閃回一些畫面,有自責內疚情緒,“如果我再多陪一下小朋友,如果我再滿足一下他的心愿……”
志愿者得知服務對象去世也會覺得惋惜,遺憾,同時也會對去世患兒抱有自責內疚的情緒。
此時需要社工對一個團隊中有相同情緒困惑的志愿者進行小組干預,幫助他們追念去世患兒,學習堅強抗病的精神,接受生命教育。同時對志愿者自責內疚的非理性認知進行重構,接納服務中可能有生命離開,將遺憾轉為提高志愿服務陪伴質量的行動計劃。
在哀傷輔導的專業理論和方法指導下,醫務社工針對不同哀傷主體的常見情緒,使用不同的干預形式和干預重點,以幫助不同哀傷主體合理處理哀傷情緒。干預實踐總結如表1。

表1 不同哀傷主體的常見情緒、干預形式及干預重點

續表
哀傷輔導作為臨終關懷最后一個環節,可幫助哀傷主體接受喪失事實,盡快重返工作和生活,是醫學人文關懷的重要部分。社工在醫療場域中針對不同哀傷主體的哀傷輔導,干預實踐關鍵步驟可歸納總結為:表達同理、確認情緒、評估風險、引導接納哀傷、情感支持、整合資源、關懷跟進。同時,在有條件的醫院中,受過專業訓練的醫務社工應盡早介入臨終個案,對不同哀傷主體進行引導,在事務及情感上協助他們盡早做好告別準備,減少遺憾。同時,還應關注到如醫護人員、醫務社工、志愿者等助人工作者“被剝奪”的哀傷,進行員工支持和關懷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