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是你吃的嗎？”

蔡志忠

我的第一個記憶，是對母子之間親密關(guān)系的疑惑。當(dāng)時我還不能站、不會走路，應(yīng)該還不到一歲，只記得媽媽抱著我在路上遇到兩位鄰居，三個女人站在樹下東家長西家短地聊個沒完沒了。由于抱我太久有點累，母親讓我站在地上，雙手抱著她的大腿。大熱天，她的大腿很涼，摸起來感覺很舒服。于是我的右手便順著她的大腿往上伸去，母親邊聊天邊用手把我的小手往下推。我不依，又用左手順著她的大腿往上伸，母親再一次用手把我的小手往下推。

這是我出生以來首度被母親拒絕，還連續(xù)被拒絕兩次。原本嬰兒與母親的關(guān)系是全世界最親密的，我的小小心靈對這件事很不解，內(nèi)心感到惶恐不安。這便是我對母親的第一個記憶。

從我孩提時起，母親就于凌晨三點多起床，背著我煮豬食、喂雞鴨。我因此養(yǎng)成了凌晨三點多起床的習(xí)慣。

父親很嚴肅，平常在家里難得講一句話，整天繃著臉，很兇的樣子。我們家很安靜，有事情才有人講話，我也因此養(yǎng)成不太愛說話而愛思考的習(xí)慣。

我一生中，跟父親、大哥、大姐、妹妹所講的話極少。記得我七八歲時，曾跟二哥睡同一張床，整整兩年時間，印象中我們好像不曾講過話。

但我跟母親則無話不說。我放學(xu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急著找媽媽，跟她報告今天老師說了什么，學(xué)校發(fā)生了什么新鮮事。

如果課堂上老師說了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我就把整個故事從頭到尾給母親重述一遍。她邊喂雞鴨，邊聽我說故事。有時我看她干活太認真，不專心聽，還會生氣地責(zé)怪她沒仔細聽我說故事。

她會笑著說：“有?。∥以谡J真聽啊?！?/p>

我說：“那么你重述一遍剛剛我說的話?！?/p>

她總是回答：“好啦！別生氣，你繼續(xù)講，我一定專心聽?！?/p>

母親在嫁給父親之前，是家中的大姐，她從小就要幫忙照顧妹妹和略有殘障的弟弟。由于從小便主持家務(wù)，她很有自己的想法。

母親很愛看歌仔戲（福建及臺灣的漢族傳統(tǒng)戲曲之一）。每隔兩個月，當(dāng)歌仔戲班巡回到花壇戲院演出時，她總是無視父親的情緒，非要去看一場不可。

兩個月一次，歌仔戲的鑼鼓聲打破鄉(xiāng)下的平靜。孩子們總是追著宣傳車搶歌仔戲廣告戲單。我好不容易搶到一張戲單，便急忙跑回家告訴媽媽：“媽媽！這次演許仙與白娘子，我們哪一天去看戲？”

母親一定迫不及待地回答：“明天下午我們?nèi)タ吹谝粓觥！?/p>

第二天午飯后，她急忙洗完碗盤，還來不及把碗盤擺入櫥柜，便拉著我直奔花壇戲院。她總是隨著“陳三五娘”“陳世美與秦香蓮”“孟麗君”的悲歡離合情節(jié)，邊看邊哭，淚流滿面。

散場后，我的主要任務(wù)是，先回家打探父親是否已經(jīng)從田里回到家里——如果父親在家，我就得偷偷打開廚房后門門閂，輕掩門板，然后再回去告訴躲在稻草堆后的母親。母親只好手捧著預(yù)藏在后院柴堆上方的喂雞鴨的空盆，從廚房后門進屋，假裝自己在后院干了一下午的活。

其實父親心里明白得很，他早知道，只要有歌仔戲班到花壇演出，母親一定不計一切后果去看戲。她寧愿忍受父親臭著臉生氣一個星期，也要飛到戲臺前過過戲癮。只要一聽到歌仔戲的鑼鼓聲響起，母親便無法平靜地做家事，得先去看完一場歌仔戲，讓平淡的鄉(xiāng)下生活變得精彩炫麗。但她還是很克制，也像跟父親有個默契的約定，每次歌仔戲班來花壇公演十天，她只去看一次下午場。我知道，如果父親不反對她看戲，她一定日場、夜場連看十天二十場戲。

我小時候很不能理解：母親那么愛看戲，為何父親會那么反對？

后來想清楚了：生活在貧困的農(nóng)村，父親不能諒解自己辛苦地在田里干活時，母親不做家事，還花錢買票去看戲。

長大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好勝心來自全鄉(xiāng)書法第一的父親，但我的個性形成大都來自母親。母親永遠不責(zé)罵自己的孩子，不跟自己的孩子說“不”。

沉迷于自己所喜歡的事物，“橫眉冷對千夫指”，不理會世間的價值觀和別人的看法，隨著心中想法而行事——我的這些特立獨行的個性來自母親。

通常小孩都是由母親帶大的，因此小孩的個性也大多來自母親，我本人就是一個例子。母親跟我交談時，總是以相互斗嘴調(diào)侃的方式說話。例如我跟別的小孩到田里抓泥鰍，玩得雙手很臟，她會說：“哇！好厲害，能玩得這么臟！這么臟的手，除非用菜刀剁掉，否則怎能洗得干凈？”

我說：“不必剁，我自己洗給你看。”

小時候，我喜歡端著一碗飯，邊吃邊到左鄰右舍串門子，到處打聽新聞。

她會說：“好厲害，一頓飯竟然可以吃到天涯海角！今天有什么新聞？”

我說：“左鄰阿花下星期一從臺北回來，右舍阿珠明天有人來相親?！?/p>

聽完，她說：“你這么認真當(dāng)新聞播報員，有沒有人給你錢？”

我說：“我當(dāng)免費志工，不收錢?！?/p>

我聰明，反應(yīng)快，大概是因為從小媽媽就以這種方式跟我對話，培養(yǎng)了我隨機應(yīng)變的能力。

后來我有了女兒，我也學(xué)母親跟我對話的方式跟女兒講話，印證了我的觀點。例如，我常笑著對女兒說：“好丑！好丑！長得好丑！”

女兒回答：“不丑??！很漂亮，怎么會丑呢？”

我繼續(xù)說：“哪兒有漂亮？很丑??！”

于是她反擊：“沒辦法，因為爸爸長得實在太丑啦！”

漸漸地，女兒也學(xué)會以調(diào)侃的方式跟我對話，她確實也變得反應(yīng)快，比別的小孩聰明。

母親養(yǎng)的雞鴨，除了逢年過節(jié)被宰來吃，也是她私房錢的重要來源。她知道，一個媽媽如果口袋里沒有些錢，是得不到孩子的尊敬的。因此她沒錢時會賣掉幾只雞鴨，以備我跟她要錢買零食。

逢年過節(jié)，家里買魚買肉是父親的責(zé)任，平時買豆腐，則是母親的責(zé)任。早上九點，聽到豆腐小販的叫賣聲，她就拿錢叫我跑出去買豆腐。

她在后院洗衣服時，我總是蹲在旁邊聽她講故事。我經(jīng)常在聽故事的空當(dāng)跑進廚房先吃一小部分豆腐。每每到中午煮飯時，豆腐已被我吃了三分之一。這樣幾年下來，我從來沒聽她問過：“豆腐是你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