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妮
提起爺爺,我眼眶瞬間濕潤了。盡管他已故去多年,但他那通透人生的智慧時刻影響著我。
姑姑腦溢血昏迷被送往蘭大一院搶救,醫院心血管內科主任是該院權威,由他親自主治,結果還是下了病危通知,不到五十歲的姑姑,是爺爺奶奶唯一的女兒。難道就讓她這樣突然倒下?連句遺言都沒留下,這將會成為家人永遠的痛。奶奶找到主任哭著說:“蘭大一院這么出名,你給無數患者換心臟,切肺癌都成功了,為何我女兒血管破了,你卻救不活?你不是把我這把老骨頭往絕路上逼 嗎?”主任無法給老人解釋,他低下頭。爺爺走過來挽住奶奶,拍拍主任的肩膀溫和地說:“醫生是人不是神,不是每個患者都能幸運地躲過死神的魔爪。面對現實,我們回去吧!”主任被爺爺的忍痛與理解所感動,伸手緊握爺爺的手。
這件事過了大半年,叔叔從新疆打工回來,請全家人去市五星級酒店點了一桌名貴海鮮。吃完后,叔叔結賬回來,爺爺問他這桌要多少錢?叔叔說“3800元。”爺爺頓時臉都綠了,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
第二天一早,我看到爺爺站在果園里,于是走了過去,只見他正端詳著一坨大便。我捂住鼻子不解地問:“爺爺,您拉肚子嗎?大便有什么好看的?”許久爺爺才慢慢地開口:“樂娃兒,我想看看你叔叔花了3800元的海鮮與咱們平時吃的粗茶淡飯制造出來的東西究竟有何不同!而且在我來不及走到廁所就拉在了這兒,肚子‘鬧騰了一早上。”清晨的陽光透過果樹葉,星星點點投在爺爺略駝的背上,我又朝那坨大便看了看,突然明白,人生無論富貴或平淡,最終都像一坨大便。我們在拼命追逐榮華富貴時,卻忘了平平淡淡中的真。
晚年的爺爺被冠心病和糖尿病折磨著,平時不離藥,在最后嚴重時,隔三岔五地昏倒送醫院搶救,直到最后幾乎靠氧氣和心臟起搏器維持。被病痛折磨的爺爺全身只剩皮包骨頭。有天早上,爺爺不理跪在床前哀求的爸爸和叔叔,私自拔掉插在他身上的管子,強行要求出院。救護車把他送回家后,他坐在他自己親手做的那張木靠椅上,平靜地交待完后事,把我叫到身旁說:“樂娃,我識字不多,這個冠心病到底是啥病?這么多年了一直沒搞明白。你用你的手機查查,念給我聽聽。”
我掏出手機查了查,告訴他這病的含義和癥狀,我每念一句,他都嘿嘿地笑著說:“對對,是這樣的。”最后他又問:“那這病最后是把人怎么弄死的?”我鼻子一酸,不忍再往下念,爺爺看著我說:“孩子,念吧!這有什么關系?”我猶豫了一會說:“血壓下降,心功能衰竭。”爺爺聞言點了點頭,喃喃說了句:“聽起來好像很厲害。”然后他抬頭對奶奶說:“你把我的壽衣拿出來。”又望了望門口說:“樂娃,你毛筆字還寫得好嗎?”我說:“好久沒寫了。”
爺爺讓爸爸拿來他經常練字的毛筆和紙,叔叔趕緊搬來小桌子,一屋子人圍了過來。爺爺沒有理會他們,把紙放在膝蓋上,一筆一畫寫了一副對聯:“松根扎土歸天地,柏樹成蔭賴自然。”我有些懵懂地說:“爺爺,這好像是葬禮上才用的。”爺爺笑著說:“對呀,這就是我給自己寫的一副挽聯。”
一屋子人傳閱這副對聯時,爺爺又對我說:“你看是松樹好還是柏樹好?”我還沒開口,他突然高興地說:“我覺得松樹好點。”于是他收過對聯,把“柏”改成了“松”。接著滿意地笑了。
半個小時后,他坐不住了,命令奶奶給他換壽衣,讓其他人全部退出。兩個小時后,他開始不省人事。五個小時后,他合上嘴,閉上了眼睛,安詳離世。享年82歲。
當我面對爺爺最后時刻,忘記了悲傷,我看到他把“柏”改成“松”時,全身毛孔豁然張開,心里暖流涌動。那一刻我沒覺得他是我的親人,我的長輩。我只看到一個面對死亡,毫無畏懼,毫無恐慌,在人生的終點還充滿求知欲的生命。如果生死是一面鏡子,我也希望像爺爺一樣,平淡踏實地活,勇敢坦然地面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