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解
短篇小說 晉侯
一
城中村在拆解,搬是活法,是歷煉。小院左三五間,右三五間,抬頭望上去各有三五層。院里被十幾輛自行車占滿,今天是周末。房東說,你找不下比這更便宜的,才八十,水電費十塊,這里很安全,沒有外人進來。一間房被隔成大小兩間,一張床外,僅剩空身轉體的余地。隔出去的留著門,鎖著,門上窗戶玻璃貼了報紙。我這間小,門那邊一間大,隔墻有耳,可誰也看不見誰,卻能將對方的言行舉止了如指掌。動靜傳達行為,包括思維,如果我在唱小情歌,人家會認為我最近在談戀愛,如果我半夜看書累了,來回踱步,人家準以為我發神經,多走幾步,更神經。老頭說,這間房原來住一對學生情侶,放假剛搬走,這里很好了,住過就知道,挺實惠,一會還有來看房的。
你說,人這一輩子要干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現在就想寫作,別笑我,上班時候偷偷寫了一點,寫字跟談戀愛一樣,感覺對了,一路走過來,反正你寫我也寫,很好玩。
我說,你由著性子去寫吧,不要把小說寫成小說就行,我想和你一起同步寫,把你的小說融到我這里。
你說,我們一起寫一定不一樣,會不會互相拆解,生出新意來。
我有點詫異,往事虛實混淆,倒是穿插在文字里的那些女人,每每翻出還是新鮮著,如同一張黑白照片里不時走出某個彩色女子,鮮艷得很不真實,夸張的身體占據太多畫面。
你說,剛起個名叫《花事》,你看行不?
這條條街叫做花街,齊刷刷地從村前至村末分為東西兩半。如果把這里看成一條魚,那花街就是魚脊骨,兩邊居民區近二十條細長的巷子:古井巷、石磨巷、書院巷、染布巷……魚翅骨一樣交錯著。花街讓人聯想到古妓。花街確實涵蓋了尋花問柳這層意思。花街是商業街,一切貿易都在這條街上。早上炸油條賣包子的開始忙碌之后,水果攤、菜攤、布鋪、電器鋪、雜貨鋪,各類商鋪相繼拉開卷閘門,直到飲食店打烊,鬧騰不息。發廊和小旅館的顏色能一眼辨認出,時不時會閃出一句問候,大哥休息一下嗎?松松筋骨嗎?很舒服的,又便宜。他起初啞然躲避,后
來視而不見。
我說,你真行,一條街道寫得像魔術師的手指,每個關節都有特性。
你說,別這樣夸嘛,男女眼光不同,這里雖然亂,但有自己的秩序,自然環境會隨著我們的心理自覺理順,你們男人不就是晚上回來睡個覺,有什么不安的。
原住民把老房子隔成一格一格的鴿子籠或者說像豬圈一樣來出租。放羊的沒處放了,改為出租房后自嘲是放人。養雞的說,雞沒了,養人,定時取蛋成了定時收租金。養什么有啥區別,定時來錢就行。
他搬進來時,瀝青路面坑坑洼洼,汽車過去就濺起黑色的扇面水簾。兩旁的小巷子是清一色的煤黑泥土路面,加上樓房陳舊,街上買賣攤檔雜亂,遠遠望去,人和狗和車都似乎被擱置在一簇一簇垃圾堆里。他騎單車進出花街,車頭都掉轉得特別迅速,左拐右彎繞開行人和車輛。三十來歲,不修邊幅,前發過耳,后發著肩,鋼絲一樣粗硬的胡子直扎扎地長滿下巴,似乎要把生活扎個千瘡百孔。他身架子很好看,筆挺挺地直,這大概得益于多年前練過舞蹈,現在他是媒體打工記者。
染布巷最后一個門樓,三層分隔出十七八間房,住著二三十人,中間窟窿一樣的天井,停放滿單車。房與房之隔是玻璃墻或者木板墻,寬度幾厘米。院子里隱隱約約各種聲音交匯,他住二樓末間,是聲音交匯點,擠進去,散不開。
我說,你是看我當年那些照片想象的,在省藝校兼職教師那會,學生說全校老師只有我長發飄逸胡子拉碴,很有藝術老師的風度。
你說,學生真好,跟你沆瀣一氣。
在想象的時間,記憶在不斷丟失,剩下這些符號會在某天突然陌生,來過這里嗎,此人是誰呀,誰把我寫進了她(他)們中間。寫下名字,不見得是懷念,或許是為了清洗,寫完了此人就不復存在,就像喝酒,醉了就不認識眼前人。
小酒館里要了小炒肉,再要雞蛋韭菜,舌頭一打轉,叫成雞菜韭蛋。老板娘將盤子端來說,你的雞菜韭蛋,慢慢喝。對面座上的人都轉到別的桌上,不愿跟我對著臉,怕我夾他們的菜。那人非要跟我碰一杯,找到對手,三杯過后回敬人家三杯。老板娘加菜上來說,你們英雄好漢,喝酒最痛快。
我摩挲著滾燙的肉,血管都飄皮膚上,暗紅色下面鮮紅色。我被擠到床后,挨著墻,燈光在墻上搖晃,電線如蛇一樣扭曲,懸掛在中間。動物們怎么進入我房間,床頭有雌野貓在發情,院子里的狗偶爾應付幾聲。我從聲音里出來,扳住腦袋,將自己分裂成兩個人形,制造了另一個我。我說一,我就說一,我說滾,我就說滾。一起伸出胳膊摟住對方,一起翹起腳丫子,輕輕撓對方的腿。我摸了自己的胸口,讓呼吸保持均衡,另一半也做同樣動作。我們對口型,舌頭有多余的感覺,互相攪動。我抱住我的后背,感到溫暖,不再孤獨。手指在背上劃動,將血管里的水分擠到心臟中,流量快速增長。我們用胸口抵住對方,不讓自己崩潰。撫摸著傳輸全身的暖意,聞到隱秘的氣息,探尋到未知的境界。我躲避在我的身體里,從欄桿上翻越過去,落進水里,一如溫泉,這只是個小池塘,四周長滿蘆葦,有的已干枯,有的正泛青,正開蘆葦花。兩只野鴨在白水里嬉戲,叫聲也鮮艷無比,我抓住這兩個靈性之物,它們在我臉上撲騰,將水花打濺起來,喜悅無法表述。我撫摸羽毛,被光線反射出紋路,如油畫的層次,被水蕩漾開。優美的姿勢在夢里舞過,沉寂在內心深處。滿池的溫泉從頭上傾盆而下,我們沐浴陽光里,沒有傾瀉情感,而是滿足了情感。很久之前,我一而再地做過這樣的夢,現在,已了無蹤跡,以至于經常借酒澆愁。這場酒就是為了這場夢的重現。
醒來時,這段文字就在面前。我在那里也醉過不算多,有次,老板娘開玩笑說,那天你喝差不多時,一個女的進來也要喝酒,人家坐在你對面,你想灌醉人家,人家也想灌醉你,較勁起來真要命。有這回事嗎,后來呢?老板娘說,兩斤下來,你把那個女的灌醉領回去睡了。我哈哈大笑。
過了幾天,房東挨家敲門催收房租。房東對我不錯,見我每天亮著燈,卻安靜得像真空,就說,反正你也沒有電飯鍋電視機,就點個燈,電費給你免了。我再三領情。房東說,你隔壁這家人好幾天都沒回來,上月的房租還沒給我。我說,東西都在,怕啥。房東說,前幾天晚上,他領了個女的回來,都醉得厲害,一點多又有一個男的在門口喊,男的下去開門,外面那個也在他家過夜,三個人咋睡啊你說。
房東這么一說,我突然意識到那天晚上我也喝得有點高,同事聚會,醉得東倒西歪。女士們還算清醒,開私家車將順路的男士們分配好,各自駕車送回去。第二天,同事說,你清醒著呢,到了門口,你不下車,說不急,嗓子有點干。然后呢。然后我倒車,你可能被車燈晃了眼,自己摔倒了,正下著凍雨,很滑,我掉好車頭了你還沒起來,我就停靠一邊,扶你起來,推你上樓,掏鑰匙開門,扔到床上。我有點不好意思了,旁邊的同事湊上來說,是把你扒光了再扔到床上的,哈哈。另一位同事說,他們的話沒一句真的,是我送你回家的。
二
你說,我本來是要直接用你的名字,現在都改為他,這樣有寬泛的指向性,我也知道你的小說里用了牛拉的名,我就馬拉朱拉呂拉茍拉都可以吧,有沒有這個人也很難說,但是看著像是真有其人就行,對不對。
我說,沒有絕對客觀,用客體講述主體很難保持一致,主體講述主體也帶著不可避免的情感,何況在時間變化和環境變化中,總會串入或消減掉寫作者的情緒,所以,真實是不存在的,寫出像真的一樣可以知足了。
你說,先從你的學生寫起,她們剛從農村里來,沒見過世面,看到你亂蓬蓬的長發很快就會愛上你,愛你的學生多么,都很漂亮吧。
我說,俗。
女人比男人更熱衷曖昧,影視這行當每年實習生蜂擁而至,老記帶新生,小女孩見人就稱呼老師。老記也會選個小女生當助手,有個伴好辦事,辦出什么事都有可能。經常下鄉跑外的,曖昧一下也不稀奇。他喜歡過的學生里有個叫做燈籠,燈籠是丁琳的綽號。他說,你站在我旁邊,胸前吊著兩個結實的球子,是蘋果。丁琳說,不是,是燈籠,照著你敲字。他說,蘋果好,有香味。丁琳說,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蘋果香呢。
你說,這段怎樣,燈籠,形象吧。
我說,還行,捏造得跟真的一樣。
你說,怎么是捏造呢,這個女孩確有其人。
他帶上燈籠拍大峽谷,山風沁涼沁涼,他們坐在石頭上,月光浮動之處,樹梢如潮。我第一次來,老師你呢?來過好幾次,景色太美。下午看老師的鏡頭運動真受益。藝術審美都跟個人情趣有關。老師在媒體好多年了嗎?他看著高懸的月亮,嘆了一聲。八年多了。
你屬什么?我屬白菜。那我屬野兔。老師你可真幽默。
聽說土豆剛剛得獎的那個片子是你做的,真的嗎?嗯。為什么?沒有資格報送,我不是正式工,如果你實習結束了有機會留下,就和我的身份一樣,臨時雇傭。那算是真記者呢還是假記者呀?還分什么真假,賣力氣掙錢就行。
他注視著月亮,她竟然伸過手來撫摸他的臉。
你說,畢竟你改變不了環境,必須委曲求全,有個女孩子能理解你陪著你,那是你的福氣,女孩子也不容易,都想有個靠,多學點技術和為人處世的經驗。
月光下,他熱愛著結實的燈籠。
這一小段文字夠簡潔的,外國有個著名作家說過,性描寫是考驗作家水平的難題。
她會照顧人,會生活。雜亂的小斗室,三兩下工夫就被收拾得整齊干凈。
你會離婚嗎?會,從結婚開始就想離婚,似乎婚是為離而結,等等看吧,等孩子自立了我再找她談,快了。那就再等你一年。
婚姻是一件具體的事情,好比產品合格證的結婚證書,產品使用是否合格,只有磨合,使用,再磨合,最后都沒了脾氣和個性才算是磨合好。
你說,磨合不好就湊合,發于一人而傷于眾人是不道德的。
我說,你在小說中拆解的有道理。
你說,當局者迷。
轉年春天,燈籠走了。后來,他帶回來一個女子,穿著寶藍色棉衣,長發,額前劉海西瓜皮一樣,讓那張臉越發幼稚和秀氣。他們在染布巷口吃完快餐,天就黑下來了。
院檐下的紅燈籠螢火蟲一樣發光。不足十平方米的斗室里煙味嗆人。床邊上低矮的案臺上滿是塵埃,電腦邊上的煙灰缸已擠不下煙屁股,壓在煙灰缸下的紙張寫著螞蟻一樣的字。女子一只手插在棉衣里,一只手在鼻子前來回撲,發出一兩聲咳嗽來。他卸下雙肩包,手忙腳亂地收拾床上零散的書籍,疊起被子。
許英坐呀,屋子里太亂了。
我說,許英是個好名字,這個女孩是真的,我早就給你說過了,我寫詩的怎么跟寫小說的女孩子交往上了,想不起來了。
你說,肯定是網上聊的。
我說,然后你的這個許英就大老遠跑來看我。
你說,不是我的,是你的許英。
我說,許英是你小說里的。
燈籠搬走了,他才同意許英來。狹窄的空間里,彼此只是悄悄翻著書看,直到天井那邊有吟哦聲發出。他偷斜了她一眼說,這家人總是不關窗戶。她似乎意識到了,拼攏住雙腿,翻響書頁。他說,泡泡腳吧。許英望了他一眼,低下頭說好。
兩雙腳在盆子里攪動。攏好窗簾熄燈。他摸開了紐扣,貼緊了那光滑的背部,吻是少不了的,全身上下順利展開。但她卻哀求說,大哥不要好嗎?他似乎沒有聽到,她說,我沒有過。他停下,你沒有過?她點點頭說。他側過身去摟住那濕淋淋的柔軟身。
我說,另一個版本是這樣,兩人坐在床上,他幫許英解開扣子,扭捏幾下,許英說,這個扣子是裝飾,解不開的。那就是要往上掀起,正想這樣,許英說,我們誰也不碰誰,來之前說好的,只到曖昧為止。兩人都笑了一下,半天沒說話。后來許英先說,這里還挺安靜的。他說,是啊,今年春天真快,有夏天感覺了,你熱嗎。許英說,有點,沒關系。
你說,純情版是熱不起來。
我說,這是鋪墊,接著就是你描寫的吟哦聲,從天井那邊和隔壁一陣陣侵襲來。他趕快打岔說,前幾天你說寫小說時遇到性場面,是按電影里那樣寫,真的嗎?許英說,是啊,我又沒有經歷過。他說,你懂自慰嗎?許英說,知道,沒有過。你說,文字就是想象。
你說,你在挑逗小姑娘家,壞心眼。
我說,后來,他伸過去手,潮氣在被子里動蕩中散開,手心正好包容乳房,兩雙手掌交錯在一起,互相拿捏,一起鉆進了隱秘的森林。他一直跑啊找啊,汗流浹背,終于跑不動了,聽到泉水叮咚響,就捧起喝。他聽到了許英在遠處叫,就站起來張望,想往前走,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滾落水中。
你說,有好多種可能,過程簡單明了,心情復雜多變。
我說,也可以是這樣,他們在迷戀的地方停留很久,忘卻了時間,這間小屋就在一片森林中間,在很遠的地方,有風聲,水聲,動物們的喘息聲。我們身上除了樹葉花草,了無牽掛。我們還有什么奢求,回不去了,除了停留,就是各奔東西。
你說,無論哪種演繹,都很曖昧,一切都發生在想象中。
我說,想象適合小說。
三
春天里那個百花香,甘蔗拆遷還沒完。我們再次回來時,你走在前面,我說左拐,就拐進去。我也可以讓時間倒退回來,站在街道中央,依舊狹窄得時時給過往車輛避讓。這段時間,我們每天都在談論人與事。我們放上文字的誘餌,有些魚兒游回來了,曾經微弱的記憶被放大,有些已不存在,漣漪般消失。
今天禮拜天,要不要多呆一天?大哥陪你到處看看,來一趟不容易。不了,我準備考研,要攻一下英語,可能要有一段時間不上網。那就努力吧,你一定行,萬一沒考過就繼續寫小說,你有寫小說的天賦,比我強。
許英說,來時我想了一段話,你看看有沒意思。英語字母也挺有意思,A像男人,B像女人,這是最基本的,后面就是做人成長的不同階段,C像子宮,D像嬰兒,E像人開始有三條腿,F像一條腿長了,G像女人開花了,H像男女擁抱,I是合一……
你說,如果她后來寫小說,現在跟你說話的就不是我了,你們彼此會懷念這段時光,畢竟還算美好,所有在我到來之前的女人都讓我嫉妒,仇恨,無奈。
我說,可別假戲真做太投入哦,如果是真的,這個情節難以置信,那就是假的,如果是假的,那我說得跟真的一樣,你信了。寫小說很有意思,你已經在體會了。
之后的某天下午,他在十八層高的經貿大廈上采訪,突然間地動山搖,人們慌亂起來,有人喊地震了,更是亂成一鍋粥,各自紛紛逃命。人們跑到地面上來的時候,個個都臉青。他摸到手機,摁出去,無法接通,再摁,還是無法接通。
過了會,他才意識到自己撥打的第一個電話是燈籠。生死關頭出現在生命里的最重要的這個人。他打車到了她的樓下,在川流不息中,仿佛聽到燈籠的聲音,但人在哪兒呢,他四下張望,有人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臂,他也順勢將這個影子摟在了懷里。他沒有看清楚是誰,一定是燈籠。燈籠說,剛才打電話也是無法接通,正想去找他。
我說,這段文字基本真實,但在時間上有偏差,我在地震前就搬走了,不過這是小說,你已經完成了人物自身的糾結,社會性進入了,你所記載的并沒有在這個時間上停止變遷。
你說,時間是次要的,人在做什么是主要的。我一邊寫一邊罵人,同事問我罵誰,我說恨死他了。同事說,那就把他寫壞一點,不疼不癢更難受。把我的愛人寫成這樣,讓眾人指手畫腳,我卻成了旁觀者,心里怪怪的,似乎我在重新認識你。
我說,這是極致的客觀。
你說,寫著就傷心,哪有客觀,我不像你們是職業作家,用冷卻的心寫。
她撩開窗紗,說柿子真漂亮,像紅燈籠。
她開始收拾東西。咖啡不拿了,你就留著吧,累了可以提神。這拖鞋我就不帶走了,你這兒有人來時,可以穿。他還是將咖啡為她裝上。
燈籠走了,輕輕一抹就消失了,這些小紅燈籠依然在窗前枝頭搖晃,入冬的風一場一場涼下去,小紅燈籠們個個飽滿新鮮,招搖起來。
我說,燈籠是本體形象,還有紅柿子影子,都是飽滿著迎風晃蕩著。
你說,物是人非,繼續講后來還發生了什么,我等素材寫下去。
我說,拆遷還沒完,那就繼續講搬家,每次房東都喊,東西全部都帶上哦,我說一件都不會給你留下的。
我給了收破爛老頭十塊錢,腳踏三輪車正好裝一車,放置在很小很干凈很知足的空間里。小顯得更精致,更自我。無聊的日子跟一部長篇小說一樣漫長,那些年代久遠的經典講述,似乎只是屬于夢幻。
有天正午覺,一個女孩來電問這里有空房嗎?我說有,樓上就空了一間。女孩是我所帶的團隊隊員,剛加入就遇上加班,一些人走了,最后剩下三個,我,男操鍵盤手和她,凌晨兩點完成第一版,我很滿意,希望別停下繼續做完第二版,窗戶亮了,我們才趴到桌上。女孩來看過,第二天就搬來住上,大多數家當是我幫著扛上三樓。我說你才上班一年,就這么多東西。女孩說,不懂女生了吧,等變成婆婆媽媽以后會多得去窮無盡。我笑說,怎么看中這個破地方。女孩說,跟老師當鄰居挺好。
我去過三樓兩三次,之間沒有交叉,沒有重疊。有天晚上酷熱,在三樓閑聊,面對著,翻書,暢想,看某物件。我坐在地上,女孩一會正坐,一會側身,一會趴著,一會跪著,后來女孩坐在椅子上,將學校的和單位的荒唐事全部吐了個遍,我知道一些,想象一些,演繹出每一個戲劇性場景和過程,有些耐人尋味,反復笑了幾次。女孩穿著睡衣,我著裝整齊,一本正經,像是在上輔導課,一問一答,也有搶答。時間逐漸深入,女孩話語漸少,后來瞇著眼看我說話。到了睡眼朦朧,姿態松散,一碰就倒的樣子。我說,瞇瞪了。女孩說,有點,還好,我聽著呢。
那就說個關于欺騙的故事,這是房東說的,我經常跟他聊,我就當自己活在素材里。他家人賣小菜,推著小車,上面寫著朝鮮菜。什么朝鮮菜,就是買一些菜回來,在一間庫房里加工,夫妻倆要切一個鐘頭,當當當,這是一天里最煩人的時候。自從住到這里,我就與這種菜絕緣了,原因很簡單,那房子臟,老鼠成群,房東將菜一盆盆放在那里過夜,老鼠不吃菜,但總會去觀賞吧。
女孩說,好啦好啦,不說這么惡心的事,我會做噩夢的。
我說,有個婚姻中介你知道嗎,就在剛進來的街道西側,房東說那里的生意可好呢,我問怎么個好法,你知道人家怎么說,說有個故事,哎呀,說這個故事,你還要罵我的,我說還是不說呢。
女孩說,你怎么這樣,吊人胃口是不是,本來我都有點困了,現在好清醒。
那我開始說了啊,注意關鍵詞。那個叫好運婚所的是一個年輕女人開的,征婚的人特多,據說是客人提什么樣的要求,第二天,就會有一個跟客人要求一模一樣的女人在那里等候,然后相親結婚。房東說不相信,要親自去看看。我說這把年紀去征婚,人家才不相信,再說你是騙人家,露餡了怎么辦。
房東還真去嘗試了,晚上回來跟我說,這件事非常神秘。原來是等婚介所的人都下班了,才偷偷進去,躲在人家床底下偷看。一會兒,女人拿出登記表翻記錄,然后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箱子,打開,拿出一疊東西。什么,是用繩子捆著的,軟綿綿的,有男有女,模型。反正都是一張皮,開始還看不明白,女人就在這張皮上找到一個洞,對著吹,呼呼幾下,一個女孩就站起來,光著身子,黑黑白白的,一清二楚。女人還會念咒,咕嚕咕嚕幾句,女孩子就活了,女人叫干啥就干啥,然后穿上衣服,還會說話。那會兒,我嚇死了,呵呵,是房東說的嚇死人啊,真后悔跟進來看秘密,想等女人休息了再偷偷跑出來。沒想到那個女人一連吹了好幾張,媽的,生意太好了,原來就是這樣吹的。后來,燈滅了,房東才偷偷爬出來,正想著開溜,有人拍了一下肩膀,房東回頭一看,是那個女人,人家一笑,房東說,嚇死人了,不說了。
安靜了一會,我說,有意思么。
女孩說,沒意思,是你自己瞎編的鬼故事唄。
我說,關鍵之處房東不講了,嘿嘿直笑,一分半分鐘那會,我想到了一個結局,就說,我知道接下來是怎么回事了。房東還在嘿嘿,一直嘿嘿就有問題了,著魔似的,跟那天夜里女人的表情差不多,陰森得厲害,這是我猜想的,難道真見了鬼不成。我就拍了房東的肩膀,哆嗦了一下,我說不至于這樣吧,讓一個女人嚇著,真丟人,要趁著黑夜把女人放倒才對,這才叫做秘密征婚。
房東還在嘿嘿,我也嘿嘿。都不是笑,是在用一種表情試探對方,神經質地等待揭示秘密。我說,一個老男人送上門來,女人很不開心,咧著嘴,不是笑,應該明白接下來該要干什么。讓我說下去吧,女人手里拿著一根吸管,原來在熄燈的時候,女人就沒有松手,燈亮了,吸管還在手里,說明女人已經準備好了,跟演戲一樣,燈一黑,新角登場。女人早算計好了,這個老男人自己看不上,就留著,當個備份吧,哪天來個老女人征婚,正好能夠成全。
女孩嘿嘿了一下,也進入秘密之中。
我說,有些事是真的,有些事是假的,就看怎么理解,房東講的征婚,我相信真的進去探究了一番,男人對這個都很好奇,哪有這么多漂亮如意稱心的女孩,所以,我是按照房東的故事延伸下去的。
那個女人走到房東面前說,看見了吧,剛才那些都是人皮,那些人曾經都像你一樣冒失地進來,人總是會好奇,這是人的弱點。說著,女人就抱住了房東,被女人的肉體擠壓得出汗,潮乎乎,熱血沸騰起來。女人很滿意,把房東按在身子下面,所有的器官都張放開。房東無法抵擋住潮濕的壓迫,只能依靠下身那點東西將女人頂起來,女人嘿嘿著,笑得燦爛無比,那張臉遮擋了光源,卻依舊嫵媚動人。房東想把女人挺得高一點,讓自己喘過氣來,卻無能為力,女人不為所動。
女孩說,這段有意思,你是在拆解欲望。
我說,是啊,在男人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吸管撲哧一聲,扎進房東的身體。女人嘿嘿著,開始是輕輕地吸一口,房東舒展了一下身子,感受了點快意。接著狂猛地吸一口,房東抽搐了一下,強烈的快感襲來,不可抵擋。
女孩說,女人貪婪地成就了一個充滿欲望的男人。當一個人充滿欲望的時候,其實內心空虛了,就剩下了一張皮毛而已,女人的秘密在于,一直等待男人呈現出弱點。知道秘密的人都要死,這是千古以來的規矩,當然,房東沒有死,要不然怎么會回來跟你說這個故事呢,僅僅是欲望死了一次,別人在欲望中不可自拔,你卻在欲望的邊緣審視著一切,找到人性的惡與善。
房東的確跟我講了類似的故事,但講述的過程中引發了我對性的思考。賣假人,那些是性用品,這并沒什么,整條街道隨處可見。可是,為什么性這么亂,卻還要賣假女人,真需要這個假人自慰嗎?閑聊在繼續,逐漸不自在,渾身瘙癢。我說不早了,你睡吧,我下去了。女孩斜靠在椅子上,沒動靜,細聲細語了一句,嗯,晚安。
欲望一經拆解還有什么意思。為我搬家的老頭告訴我,有一天看見河道里堵著一個袋子,以為是廢舊東西,將三輪車放在一旁,幾米遠就是住戶,小孩子乘機爬上車,倒著蹬鏈子,嘩啦啦響。老頭拉起袋子抖了抖水,小河流水嘩啦啦,很臭,垃圾的另一種通道,順流而下。袋子黑色,綁著死扣,老頭一邊用腳踩住,一邊伸進去指頭,用力撕開了口子。什么玩意,再用力扯開,用指頭一挑,馬上收回,直起腰,半天不語。那邊住戶人家喊叫,撈見什么寶了,今天該你發大財。
頭發。孩子們尖叫起來,一個人頭立在那里,望著所有的人。驚叫,好像是那個人頭在叫。警察來了,沒人再亂說話。老頭說,后來蹬著腳踏喘大氣,總覺得那個人頭盯著,耷拉著厚厚的眼皮。我一本正經把這件事轉述給女孩,她立刻就要離開這里,并讓我跟她一起搬到大學城,續上鄰居的緣分。我從三樓將物件扛下來,裝上出租車,跟電影倒放鏡頭一樣,哪來回哪去,時間倒流,沒什么差錯。
你說,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可惜了,這都怪你們過度拆解,我也把收尾寫好了,希望符合你當時心境。
千家萬戶門樓前的小紅燈泡像殘留枝頭的柿子……門店都打烊了,他低著頭,像一個幽靈默無聲,在寒風中的花街穿行。
手機信息響了,是許英的:大哥,我明天在北京下午出發,中午十一點前到你這里,來接我哦。他沒有回信,兩手插進褲兜里,拐進染布巷。手機響了,他沒有掏出來,任由它在幽暗處嘶聲裂肺,一遍又一遍。脫衣上床,關手機時發現不是許英打來的,五個來電,最后一個是丁琳的信息。現在他不叫她燈籠,信息里祝他圣誕節快樂。他仰臉躺著,各種噪音從天井那邊有節奏地掀起來,棉被像凝固的浪花從頭頂砸下來。
我說,結尾預示著生存的困境還沒到終點,靈魂的自我救贖還沒有完成。
你說,最終的救贖需要我來完成,我挽救你的身體,然后清理你的靈魂。
我們離開很久了,拆遷還沒結束,時間繼續清理著萬物。若干年之后,記憶也最終消失,留下虛實相間的文字,比現實生活更有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