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侯
我住過的一些地方,有的已消失,有的正消失,似乎動蕩不安是宿命,也就習慣了遷徙奔波。去年放棄了晉南的寨上窯洞(不住人就會塌落);幾次在晉北采風住過的馬咀村,那里還剩下老夫妻兩口子;之前在太原工作,住省臺一河之隔的前北屯,全部推倒重建;再之前住翼城縣潞公街的小院,早已被高樓覆蓋;小時候住在福州市閩侯縣,十年前第一次重返故地時,看到半個城正在拆,我站在小雨里看了許久,在廢墟里意外發現幾本《程氏族譜》,撿起抖落灰塵和泥點。
伴隨著住地的消失,人也在衰老和離去。失去的只能存留在記憶和文字。我先后寫了十萬字散文《馬咀》(收入散文集《抱一為天下式》)、一部小說集《北方有個前北屯》、一部詩集《日象》(以寨上為主)、一部小說集《甘蔗》(關于閩侯的七十年)。為什么總是將寫作限定在某個地域范疇里,可能是上世紀受福克納的影響。在特定環境,無意識或潛意識的狀態下,一切發生皆有可能。
我寫散文較晚,看到別人的敘事是局限于感官,無論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等等,在場意識強,“感”多“覺”少。既然靈魂有 21克,那么想象力也是物質,想象力決定了物質的命名與價值,沒有想象力的散文容易平庸,散文應該開天窗的寫。我寫了四年散文,不由地轉到了小說創作,在我看來,散文與小說是相通的,區別在于散文戴著鐐銬,小說設計鐐銬,并送走。
在文學的高度里,詩是塔尖的一丁點,小說是整座塔。幾年前,老家的作協讓我講創作,我說,用小說的思維寫詩,用寫詩的思維寫散文,用散文的思維寫小說,它們之間的轉換,因本質而相通,借外形而偽裝,無非是取長補短,接梯上樓。
2010年小年那天開始,一寫小說三年。我跟朋友開玩笑說,我用兩三年寫小說,七八年看小說。作家的區別是,一直寫是專業作家,業余生活占大部分時間的是業余作家。寫小說是釣魚,既能釣住魚,自己也感覺到技藝操作還行。當然,沒有魚,或者魚看不上誘餌,那就釣時間,釣環境,釣胡思亂想。我在寫作上有規劃,會提前很多年設想,但沒有緊迫感,大把時間是看護老人,陪老人住南方住北方。隨時有點小感觸就記錄一點覺察,寫短詩,寫什么都是一樣的。
前段時間又去了一趟螺洲,在距離閩江口不遠處,當年閩侯地委所在地,類似蘇聯風格的辦公樓和宿舍建筑群,被荒草湮沒了彼此間關系。家人指認很多,一磚一瓦一樹一墻都有往事的影子。我在出生的小樓上看了又看,樓板的響聲和過去沒有什么不同,難道聲音沒有歷史?那可不一定。墻外是滔滔江水,遠處是新建的跨江大橋,新的總要替代舊的。從樓梯下來,環顧四周,仿佛置身于幾十年前,但記憶里卻沒有丁點信息回饋出來,整座大院是空白。我一直在擔憂,哪天會被拆掉。邊走邊看,腦子里想的是另一個陌生的我,正在認識一群陌生的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發生一些陌生的事。
每一個跟我有密集關聯的地方,都會用小說的想象力描述一遍,有時會寫一些散文,但最后都會被改頭換面變異成小說。用小說的方式嵌入記憶,或者拯救歷史,對逝去的修復,大概就是我的寫作理由。2020年開始著手的小說,將來合集為《翼》或其他名稱,翼是個古老的地名,也是二十八宿之一。八十年代北方老城,那時候的中年人現在都失憶了或已故亡,當年的事物現在都看不到了。老城一座座被改造,被改舊如新,讓我感到陌生,好在小說就能復原一座城的記憶。
這么說來,感覺自己挺懷舊。我去每個地方,只看舊城走老路,舊事物上面有暗紋有不常見的色調,多看一眼舊發現交錯的影子,就停頓下來,想象一下曾經發生過什么,演繹一遍。
《拆解》講述城中村的底層事件,所謂底層生活,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前屬于農民,之后屬于進城打工族。拆解,即是對生活基本面的打散,包括拆毀重建,也是敘述方式的拆開與解構,現實發生的都在夢中進行著,隱約存在的都在別處發生。人物關系也是這樣,似是而非,永遠無法調和。都是被生活裹挾著前行的人,一條道跑到黑。再給一條道就是小說,讓雞毛蒜皮的日子,被小說生出另一種可能性,有點在狹窄巷子里奔走中,突然抬頭的張力。
《蔗尾》是兩個異性打工仔的返鄉記。十年前的綠皮車,現在依然在很多地方氣喘吁吁地奔跑著。開篇那段擁擠下不了車喊踹我一腳吧,是我親歷的回家過年的場景,發生在侯馬,北京的著名詩人侯馬就是此地人,筆名源于此。《拆解》的做法是一分為二,《蔗尾》的敘述是錯位。錯位就有一前一后,所以就想方設法平行,兩個人就像捉迷藏一樣,提防著對方,又不讓分開,于是保護與探秘的兩層意思交織在一起,一直跟蹤到交匯。其實秘密很小很簡單,過程(心理)被放大,當人憂心忡忡時就覺得世界會崩潰,當曹操聽到隔壁磨刀聲時就覺得危在旦夕。錯位是現實的,更是心理的。蔗尾一詞出現在最后,喻苦盡甜來。前面都是折騰,到最后才合拍。寫小說大概就是一種折騰吧,定位在一個關鍵詞上,折來騰去,搞出一點意思來。就像釣魚,最后都不管魚上不上鉤,只顧跟釣友聊大半天,關于魚竿工藝。特定場合下,魚竿比魚有意思。
《證詞》從釣魚開始講起,本來是醫生與畫家的情感故事,最后演變成偵破小說,然后整篇組成一份警官的記錄本,相當于供詞的分析記錄,也不完全是,因為這是小說,沒有徹底去套裝供詞的模板。這個事件是真實的,由浙江的一位寫小說的朋友提供給我,說沒寫成想讓我試試,于是我就增加了一些素材,正好那些年常去北京宋莊寫字畫畫,就換了人物背景,包括使用現在的居住地閩侯縣白沙灣,我的親戚鄰居常在附近垂釣。
這篇小說算是對話體,我寫過三篇對話小說,感覺比一般的敘述要難,全程對應心理。我在寫小說之前,會列幾個關鍵詞,比如呼吸,呼吸是心理暗示的表征。比如省略,話不能說完,要留著猜疑和銜接。使用關鍵詞是我投機取巧的辦法,當作小說的支點,寫作前和寫作中的想法會噴,但杠杠再多,都控制在支點上。也許這是我應對“怎么寫”的一種方法。
進入 2020,我使用四個關鍵詞給現在的小說定位:關聯、放大、寓意、省略。這個方法是因為前幾年我對詩歌創作的定位:有趣、簡潔、節奏、深意。實踐效果不錯,所以也用在小說上。小說是厚重的墨團,有時漫延,有時偏鋒,正因為難以控制,才需要給自己幾個詞,念念有詞,糾正路徑,安頓好必要的情緒。
本欄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