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我們認識這么長時間了,私下或公開討論和交流詩歌的機會也很多,甚至一見面總要聊些詩歌,但是在紙面上以訪談的形式交流詩歌這還是第一次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 2020年,時間快得不可思議。我們先不談詩人和詩歌,先談談你對詩歌批評家和當下的詩歌批評現(xiàn)狀的看法吧!
商震:我一向認為,詩歌評論家首先是一個社會修養(yǎng)、道德、品格的佼佼者,然后才是一個更專業(yè)、更有理性經(jīng)驗、更有言說能力的閱讀者。這樣說似乎有些概念化,具體當然要看這個評論家評說什么樣的作品,怎樣讀作品。那些因為和自己的利益有關才去評說的理論文章,我認為是騙局。陷在騙局里,是不可能提供意義來討論的。還有一種評論文章,我也很討厭。就是大量挪用西方詩歌理論和概念來討論中國詩歌的美學問題,像學術表演,假大空、高大全、腳不沾地地鬼打鬼一通。我讀了這樣的文章就想說:吃了披薩餅,你就是意大利人了?喝了伏特加,你
就是俄羅斯人了?故弄玄虛和弄虛作假沒什么區(qū)別。當然,我也反對用政治性、社會性來遮擋文學性,用倫理道德觀來代替藝術審美的理論文章。我欽佩的詩歌理論家是那些對作品自發(fā)的、具有職業(yè)精神的發(fā)言,是那些具備了看出這個時代詩人的想象才華與創(chuàng)造力度,并能夠闡釋和厘清哪些是擴展了我們的精神空間、表達空間的元素。有這種能力的理論家很多,只是主動這樣做的不多。
霍俊明:我非常同意您的這些看法,無論是一個詩人還是一個批評家,應該是人和文一體的,而不是分裂和修飾化的,詩歌批評不是知識和理論套用,而是應該同時對文本和世界予以詩性的發(fā)現(xiàn)和問題的創(chuàng)造。所以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個人非常認同的是艾略特所強調的那種“詩人批評家”,比如陳超老師,他一生都在追求做一個“詩人批評家”而非“學院的掉書袋”和販賣理論的二道販子。剛剛我拜讀了韓作榮先生的《天生我材——李白傳》(作家出版社),我覺得從詩人與批評以及研究的關系來看韓作榮先生也是一位“詩人批評家”。一個詩人或批評家除了自身的性格、稟賦、閱歷以及寫作能力之外,還要進行閱讀。閱讀對于寫作來說是有一定裨益的,那么,接下來談談讀書和閱讀問題吧!
商震:有些人讀書不少,卻對讀過的書,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不知是為了消磨時間讀書,還是為了多識幾個字讀書。讀書就一個目的,長知識。好書要常讀,即使不是為了溫故知新,也是鞏固知識的好辦法。比如張岱的書被當下人熱讀,我想:一定是心有不平的人多了,酸腐者多了。杜甫先生說:“文章憎命達”和韓愈先生說的“不平則鳴”,大概可以為張岱先生的書蓋棺定論了。
霍俊明:一個常說常新的話題就是詩人和時代、現(xiàn)實的關系,那么您是如何看待這個老問題的呢?
商震:詩歌從來沒有脫離過現(xiàn)實生活,也不可能脫離現(xiàn)實生活,每一位詩人都生活在現(xiàn)實里,每一首詩都是詩人對現(xiàn)實生活的直接反映。對一首詩的優(yōu)劣評判會涉及專業(yè)問題等,但就內(nèi)容而言,一首好詩一定要有鮮活生動的現(xiàn)場感,一定要反映當今的審美趣味。詩人可能有時是身處時代的背面,保持著凝視自己內(nèi)心幻象的權利,或像夢中一樣觀看社會事物。但,你無法永遠活在夢中,無法不走出內(nèi)心幻象。你有萬種風情還是有千仇百恨還是要落到地面上,還是要與人訴說,與人了結。詩人的獨立,不是與世隔絕。幾年前,一個詩友拿著一首詩來給我看,并信心滿滿地說:我這首詩,對今天的社會有著強烈的批判作用,驚醒作用,指導作用。說著說著,好像他寫的不是詩歌而是拯救社會的法律文本或政府施政大綱。我拿過來仔細看了看。藝術能力姑且不說了,僅就內(nèi)容而言,不過是把社會丑陋現(xiàn)象絕對化,孤絕地認為這個社會沒救了。況且,他好像是站在火星上看地球,或是在美國、法國等地兒看中國。我笑了笑,簡單敷衍幾句,對他這首詩沒再說什么,就把話題岔開了。這種人的自信來源于固執(zhí),甚至是偏執(zhí),對他進行理性地說服,可能是做無用功。他走后,我卻內(nèi)心悲涼。我們的社會確實有陰暗的、丑陋的現(xiàn)象,但也不至于暗無天日。重要的是,一首詩會有那么大的拯救力量嗎?面對社會問題,喊著詩人何為或詩人無為,都有些極端。生于此時代,就負有此時代的使命。詩人也不例外。詩人不能與時代為敵。要以原諒自己的姿態(tài),原諒身邊的人和一切看不順眼的事物。或者再寬闊點兒說:愛自己就要愛身邊的一切。
霍俊明:“時代”是一個大詞,其所涉及到的多層次和復雜性會超出任何一個人的想象和理解,與此同時,不同的人小到對一個細節(jié)大到對現(xiàn)實、時代和歷史的理解也是差異性巨大的,所以我同意您所說的,一個詩人對時代的理解最終要落實到文本中,而詩歌文本中的現(xiàn)實和時代的日常現(xiàn)實之間是有差異的。如果不注意兩者之間的差別,寫作就會成為等而下之的東西,甚至抵不上日常現(xiàn)實自身的豐富性和復雜程度。所以,這幾年會冒出來這樣一個聲音,認為現(xiàn)實已經(jīng)超越了作家想象力的極限。這句話有點夸張,但是也大抵說出了想象力與現(xiàn)實寫作之間的關系。接下來談個大問題,對當前的詩歌創(chuàng)作隊伍以及整體水平您如何評價?
商震:這確實是一個大問題,或者說是沒有完全答案的問題,那就談談我個人的一點印象和觀感吧!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目前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的人數(shù)有五百多萬人,包括新詩、古體詩和歌詞三個領域的作者人數(shù)的總和。這樣龐大的創(chuàng)作隊伍是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沒有的,所創(chuàng)作作品的數(shù)量也是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沒有的。詩歌創(chuàng)作隊伍的年齡構成上至百歲老人下至 10歲左右的小學生;在行業(yè)構成上,從大學教授到自由職業(yè)者,從離退休干部到農(nóng)民,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其中,在城里打工的農(nóng)民工詩人占有相當大的比例;另外,在詩歌從業(yè)隊伍中,從事詩歌翻譯的約有三千多人,他們中有職業(yè)翻譯家、學者、大學生,也有詩人和詩歌翻譯愛好者,現(xiàn)在,世界各個語種詩人的作品都能在國內(nèi)找到譯本。可以說詩人無處不在,詩歌作品無處不在,詩歌作品所傳達的正能量無處不在。正是由于創(chuàng)作隊伍在各個領域的分布,使得當下的詩歌作品呈現(xiàn)出多維的審美視角、鮮活的生活現(xiàn)場、豐富的個人情感經(jīng)驗,為我國詩歌的進一步發(fā)展和繁榮奠定了堅實基礎。詩歌隊伍的壯大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表現(xiàn)是讀者群的壯大。目前,無論紙質的詩歌書刊,還是詩歌網(wǎng)絡平臺,包括自媒體性質的微信公眾號或詩人個人的微信朋友圈,都擁有廣泛的詩歌讀者群。據(jù)統(tǒng)計,各類詩歌刊物和詩歌網(wǎng)絡平臺已達萬種有余;各出版機構紛紛出版詩集,且銷量可觀,“寫詩的人比讀詩的人多”的狀況大有改觀。特別是現(xiàn)在的詩歌讀者并非泛泛而讀,而是帶有專業(yè)甚至“挑剔”的眼光評判詩歌,也可以說,讀者群的發(fā)展壯大促成了創(chuàng)作群體的壯大,這也印證了那句話:只有偉大的讀者,才有偉大的詩歌。
霍俊明:如此龐大的寫作群體,每天海量的詩歌生產(chǎn),仍然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就是詩歌的評價問題,或者說真正的好詩應該具有怎樣的品質?
商震:好詩的標準肯定不是一個。詩人理解和把握世界的方式?jīng)Q定了他的寫作態(tài)度 ,每一個詩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視角。我記得韓作榮先生在《語言與詩的生成》中說過這樣一句話,我認為很有針對性,他說“詩的重要不在于主題的鮮明與巨大,或內(nèi)容的龐大和情感的豐富,其價值在于藝術強度和其精神內(nèi)涵的豐厚”。這肯定是好詩的標準之一。我們知道,一首詩的成功,要完成兩件事。一是詩人在詩里能夠創(chuàng)造出另一個世界,或者是替代性的現(xiàn)實,并被讀者接受;二是詩人在詩里對自己進行了重新安置,并恰切與妥帖。要完成這兩件事,并能夠被廣泛認可的硬性指標是詩人在詩歌中表現(xiàn)得真誠。真誠是詩歌可靠的力量。
霍俊明:談談詩歌的語言問題吧!談論詩歌如果不涉及語言肯定是有問題的。
商震:詩歌對語言有著強烈的依賴性,就像我們的血液要依賴鹽。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會跟隨著語言走,把自己的精神溶進語言之中,如鹽溶在血液里。一首詩的完成,就是一個新的詩人站了起來。能站起來的詩和詩人,都是有力量的。我們知道,詩歌的力量是在聲音、文字、情緒中產(chǎn)生的,但是,高亢的聲音、響亮的文字、激昂的情緒并不是詩歌的力量。“憤怒出詩人”,不一定會產(chǎn)生詩歌。詩人要通過創(chuàng)造一個特殊的(自我的),甚至是異類的美學疆域(主觀判斷),來宣示詩人的精神力量。我一向認為,詩歌的力量來自肅穆,肅穆來自詩人的真誠。肅穆與真誠,都是對詩歌的敬畏。要“大音希聲”,要有棄絕千言萬語的能力。詩,是言萬不得已之言。但凡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一定是詩人在內(nèi)心安靜、安穩(wěn)時完成的,一定是詩人在信息紛繁雜亂無章中,找到了自我感動的切口,找到了人性的豐滿與生活的內(nèi)涵,找到了“我”在紛繁和雜亂中的位置。這個切口的出現(xiàn),看上去可能是偶然的,其實是詩人的生活經(jīng)驗和情感經(jīng)驗積累到一定程度后的有效使用。沒有腳踏實地的生活和情感,是找不到這樣一個切口的,也創(chuàng)作不出既向人們普遍的感知敞開,又能被普遍的理性所接受的詩歌。也許我認為好的詩歌,是單純的;但是,單純是可供想象的,是有魅力的。當然,單純不是清淺的簡單。
霍俊明:說點詩歌創(chuàng)作存在的一些問題吧!
商震:這是一個講究包裝和熱衷于修辭的時代 ,詩歌這種樸素和簡練的語言藝術 ,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巴洛克風格。當下一些青年詩人的寫作 ,語言雕琢而無力道 ,內(nèi)容浮泛而效果炫目。我們讀到了太多的炫彩、絢爛的詩歌,讀到了太多刻意夸張地美化或丑化現(xiàn)實的詩歌,這些作品在本質上都是缺乏真誠,是披著詩歌外衣的語言騙子或混子。在詩歌中偽造幸福和偽造痛苦都是卑鄙的,像人的血液里缺鹽,一定是無力的。很多詩人喜歡把詩歌當作一種輿論,當作傳媒的話語,喜歡用詩歌參與公共事務的話題,甚至面對社會公共話題時,用詩歌代替讀者做完了一切判斷,用思想性、道德化來代替詩意,進而制造“熱”或蹭“熱點”,把自己偽裝成社會學家,指手畫腳。更有甚者,把詩歌置于廟堂之高處,言之鏗鏘,句句真理,好像詩歌是君權神授一樣,對詩歌施虐、欺凌。這不是力量,是對詩歌施暴。我不斷地強調詩人的真誠,并不是愚蠢地希望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要中規(guī)中矩,恰恰相反,詩人對社會生活與感情世界的發(fā)現(xiàn)潛能和創(chuàng)造力,都來自于樸實的真誠。唯樸實才敏感,唯真誠才安穩(wěn),才不會被奇光異彩所蒙蔽,才會主動介入客觀世界,并且不會產(chǎn)生即時的滿足。
霍俊明:這次詩歌對談就到此結束吧!這次涉及到的一些問題很重要,也值得深入討論下去。只能留待以后我們再繼續(xù)討論了。
商震:好的!下次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