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寄寒
多年前一個夏日的傍晚,我接到上海電影制片廠一位王姓制片的電話,說明天去你們那兒拍片,我們請了大明星潘虹來拍,需要你配合做好如下工作:一、幫我們找一條小漁船,物色一個會劃船的少女。二、找一個身強力壯的青年拉黃包車,車子我們帶來。三、拍攝時請你隨攝制組,遇到問題,隨時幫助解決。我們明天清晨趕到周莊中房賓館,請你在六點務必趕到。
放下電話,一想到自己喜愛的電影明星潘虹作為明天合作的對象,我告誡自己,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千萬要珍惜,要想方設法幫助他們出色完成任務。
入夜,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潘虹在銀幕上創造的《人到中年》的陸文婷、《井》中的徐麗仙、《杜十娘》中的杜十娘……一個個栩栩如生的銀幕形象,映現在我的眼前。
翌日清晨,東方露出一片耀眼的晨曦,我早早趕到中房賓館的門口,四下寂靜無聲。我在賓館的池塘畔,觀賞滿塘沾滿露珠的荷葉,隨風搖曳。忽然賓館門口涌進了攝制組的大隊人馬,我立刻迎了上去,制片一邊和我握手一邊說,馬上把車夫叫來,在老街拍攝。我立刻給文化站的小毛打電話,讓他馬上趕到現場。忽然有人說,來了!來了!我抬眼望,只見一輛黑色轎車里走出一個作民國時期打扮的年輕女子,齊耳的短發,淡藍色的中袖衫,黑色短裙,白襪子黑布搭襻鞋。她,就是電影明星潘虹!她正朝我們款款走來,她的不凡氣質和優雅神情,在我眼前仿佛閃爍著一道光亮。
“潘老師,吃早飯吧!”制片熱情地招呼。
我見潘虹落座,便挑了她鄰桌落座。誰知制片讓我與潘虹同桌,我不好意思地走到潘虹旁邊。制片熱情地介紹,他是當地文化站長,又是作家!潘虹忙起身說,請坐!我一落座,潘虹主動與我攀談,她說,我在初中讀書時也做過作家夢!我正想和她聊作家夢時,坐在我另一邊的女記者對我說,潘老師幾個晚上沒睡好,今天又是天不亮就出發!我一聽話音,立馬剎車,桌上只有一片喝粥聲。
吃罷粥,制片把大家帶到古鎮老街,制片看了看我身邊的小毛說,黃包車你沒拉過嗎?小毛點點頭。制片說,拉車要用巧力,用蠻力會人仰車翻!千萬要小心!
拍攝開始,導演讓小毛穿了黃包車夫的粗布背心,大腳管中褲,拉著一輛舊的黃包車,在石板街上來回地拉著。導演讓潘虹一手拿著油紙傘,一手拿著一把團扇,坐上黃包車。導演說,開始!小毛拉著潘虹在高低不平的石板街上來回地奔跑,一遍又一遍地拍著。酷熱的天氣,小毛的頭上、臂上滲出了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導演說,過!小毛把車停在路邊,潘虹見小毛大汗淋漓,她一邊說辛苦了,一邊忙把團扇遞給小毛,小毛不敢接;我說,接啊,沾點大明星的仙氣!大家都逗樂了。
忽然拍攝機器壞了,必須去上海更換,于是,拍攝暫停。忽然幾個女記者提議和潘虹一起去坐游船,立刻得到潘虹熱烈的響應,幾個女記者興奮得歡蹦雀躍。她們讓我帶去坐船,我把她們帶到游船碼頭,停泊碼頭上的船娘都認出潘虹了,大家爭先恐后地把船搖到碼頭。我對大家說,只要一條船,我們讓潘虹老師點,她誰都不認識!于是,潘虹隨手一指,指到了萬船娘。
我們和潘虹老師坐在萬船娘的游船上,游船沿著井字形河道,悠悠地向前移動。我和潘虹近在咫尺!岸上、橋上圍觀的人越聚越多!遠處有人在叫:“杜十娘來了!”
“潘虹老師,周莊給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一位女記者對潘虹采訪。
“周莊很美,粉墻黛瓦,小橋流水人家,無愧中國第一水鄉之稱!”
“潘虹老師,我們聽你口音中有點吳儂軟語,你是蘇州人嗎?”
“我外婆是蘇州人,我十幾歲時,全家遷往蘇州。我對蘇州特別有感情,回到上海后,經常懷念在蘇州的小時候,我與蘇州是有血緣關系的!”
“可以想象你在蘇州的小時候,一定是個文文靜靜的小女孩!”
“正好相反,小時候我和男孩子一樣,喜歡爬樹摸鳥窩、捉知了,下河學游泳,地上造房子。我媽說我像個男孩子,后來,我自己也懷疑是不是女孩。”
“現在在你身上絲毫找不到男孩子的影子。”
“中國有句老話,毛頭姑娘十八變,自從入了影壇,創造了各種性格的女性形象,有與自己性格相似,有與自己性格完全相反。一個好演員就是要創造與自己性格反差特大的人物,才是一個好演員!”
“你的處女作是哪一部?”
“《歡騰的小涼河》,那年,我十七歲。”
“你的成名作是哪一部?”
“《苦惱人的笑》,二十多歲成了名,命運對我真的不薄,后面的《人到中年》《井》《杜十娘》,給我帶來了無數的榮譽,我也算是這個時代的幸運兒!”
我忽然想到讓潘虹給我簽個名。我倒不是追星族,因為她的作品和人品,一直為我敬重。我從包里一邊掏出一本筆記本,一邊對潘虹說,潘虹老師,請給我提點什么?留個紀念!誰知潘虹一臉嚴肅地說,這個,我不簽,我最不喜歡到處簽名!當時船上的氣氛一下凝重起來,大家面面相覷。
“潘大姐你就幫幫他吧,,他也是文化人,,給點面子吧。”一個年輕女記者一邊柔柔地說,一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我的字太丑了!寫什么好?”潘虹的臉色陰轉多云。
于是,大家出主意,一個說,小橋流水人家,一個說,水上桃源。潘虹聽了都搖頭。忽然她大聲說,有了,有了!大家說,你快說!她說,不是威尼斯,勝如威尼斯!大家立刻熱烈鼓掌。
小船鉆過熱鬧的富安橋時,兩岸和橋頂上的行人突然大聲嚷,杜十娘!杜十娘!我說,潘虹老師,小鎮上的人都認識你!潘虹朝我莞爾一笑,仿佛吹來一陣涼風。
小船上岸,烈日當空。酷暑肆虐,我們走進中房賓館餐廳。我有幸被制片安排和潘虹在一桌,用餐時,我發現潘虹只吃素菜,叫別人吃葷菜。在她身上一點沒有嬌氣,讓我聯想張曼玉在周莊拍《阮玲玉》時,用餐特地去飯店為她加菜,炒蝦仁,雞汁面筋,響油鱔絲,清蒸白絲魚。與此相比,潘虹老師樸素多了。
制片找我要一個會劃船的女孩,讓她把小船搖到雙橋堍。我立刻讓南湖村上一個朋友的女兒搖一只小船泊在雙橋畔。
我隨攝制組到了雙橋,只見潘虹老師穿著一身白底碎花的旗袍,從雙橋下款款而上。她一見我便向我招手,我忙走近她。她對我說,這個女孩劃船功夫過硬嗎?我說,她出身漁民之家,八歲學會搖船,你說好不好?潘虹笑著說,我是只旱鴨子,最怕翻船,我可膽小哩!我說,你放心好了!
拍攝開始,潘虹老師一手撐著一頂白底碎花布傘,一手拿了一把團扇,坐在船艙內的小凳上。小女孩熟練地悠悠地劃著,導演在岸上指揮,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小船踅入又窄又彎的銀子浜時,潘虹側身抬頭望著屋檐下的一只燕子窩,低頭陷入沉思……船上的鏡頭拍完,潘虹上岸走在雙橋上,遠遠望去,好一個民國女神!
潘虹那年正好不惑之年,渾身上下浸入了成熟女人的魅力!晌午時分,拍攝結束,我和潘虹老師在雙橋上匆匆告別。
我和潘虹老師一別二十余年,一直在銀幕和熒屏上關注她的信息。潘虹的大紅大紫已成了歷史,如今她樂意當好綠葉,出演了無數個配角。她不想躺在她的榮譽榜上:多次獲金雞獎、百花獎最佳女主角獎,華人演員首次登上《時代周刊》的封面。她說,這一切只能代表我的過去,給我留下美好的回憶。有人問她為什么不想第二次婚姻?她說,有了第一次純真的愛情,我知足了,也不想要第二次婚姻了。
我在屏幕上見到的潘虹,盡管她是以惡婆婆、老大娘出現,但她的優雅氣質不變,歲月是把殺豬刀,對她沒用,依然年輕,在我心中她仍然是一個不老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