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時宜的中年人”死了，但他們仍值得尊重

黃佟佟

平安夜的時候，聽到一個消息，20世紀90年代頗有文名的專欄作家大仙去世了，才剛剛60歲。

我和大仙見過一面，在北京的一個雜志的頒獎典禮上。他的臉很好認，就像他朋友形容的，像一只大號的“羊皮酒囊”，那是一張被多年喝酒泡吧損壞的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場里竄來竄去，雖然離他去世還有十來年，當時最強烈的感覺是，這已然不是他的時代了。

大仙出名的那個時代叫“專欄時代”，大約在20世紀90年中期開始到2000年末期結束。那時，報紙以網絡才子才女們在自己的報尾開設各色專欄為傲，各種特立獨行、行為怪誕的才子們也憑著倚馬可待的才氣各霸一方，我知道的就有那種以長年不洗澡永遠不用電腦而出名的。才女們環佩叮當煙視媚行，才子們則是詩酒年華，白日放歌須縱酒。大仙是這里面的佼佼者，早年他以足球評論享譽江湖，更喜歡用歌詞來寫散文，頗有文趣。更重要的是，在北京的圈里，他屬于組局的人，一呼百應，大家共聚共樂。樂于組局的人一般很熱情很天真，喝醉了之后喜歡摸著文學女青年的手給她們排憂解難。說到底，是文人們喜歡的生活，沒有什么錢，但也過得去，酒精與荷爾蒙在體內游蕩，其實也是一種愜意——所謂風流人生，不外如此。

可惜好日子沒有這么久。

2008年以后，傳統媒體的江湖開始崩塌，到了2014、2015年的時候，連報紙也活不下去了，在大量地減人。傳統媒體的從業者，都在轉向，轉向自媒體，轉向短視頻，轉向網站。這時候，像大仙這一代，成名于20世紀90年代的50后、60后都已年過50。據說大仙得病的最后一兩年，朋友也不大愿意見。也是一種內心的驕傲吧，他去世才60，剛領到第一個月退休工資。

在他的身上，深深感受到時代的無情。時代真無情，拋下你的時候，連招呼也沒有打過。前兩天，去看電影版《唐頓莊園》，說的也大概是這個事——在時代的巨變面前，每一個個體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1910年，世界面臨大變，傳統的農耕文化逐漸消亡，貴族生活不再能夠維持，工業文明興起，鋼鐵廠，汽車廠，人們坐著火車、飛機、輪船全世界旅行，人的移動速度加快，人們的生活節奏加快，人們必須選擇新的生活方式進入下一個時代。

可是誰也不知道什么樣的選擇是對的，而正是這種迷茫擊中了我們，因為我們也身處一個湍急的時代，我們這個時代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的選擇會大于你的努力。大V們在疾呼，要站在時代這一邊，但時代在哪邊，我們真的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了，你也不知道該如何加入。眼看著時代巨車離你而去，而你成了這輛車上拋下來的人。這種被遺棄的孤獨，竟是無人能懂。你只知道這世界在進行一場劇烈的變化，一些東西正在消亡，一些東西正在興起。

在唐頓莊園的1910年代，傳統的貴族生活正在消亡，汽車制造和鋼鐵業興起，工業成為人們的選擇，女人們穿上褲裝，尋找工作，參加游行集會，勇敢追求愛情。

而2019年，報社在消亡，實體店在消亡，所有場景皆由網絡連接，所有職業皆以網絡聯結，這改變了人們生活方式——大家都是互聯網的一個ID，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個孤島。

從前的職業，需要經驗，需要年齡，需要長者帶領年輕人，入行，學習。而現在的時代，每過五年，網絡就會出現新的風口。前幾年開淘寶店還是新鮮事物，現在帶貨的是淘寶主播;前幾年開公號還是媒體人的選擇，現在短視頻已然成為主流?；ヂ摼W的浪潮是加速度的，是瞬息萬變的。科技幫助人，同時也淘汰人，每一個風口上的人都惴惴不安，生恐下一浪就把自己卷走。

年輕人成為新生活的主宰者，也成為時代的追捧者。要站在年輕人的一邊，就是站在時代的一邊。年輕人爭先恐后制造新的生活方式，以從未有過的創意與魄力開拓著生活的邊界，他們不再需要前輩的指引，反而是把老年人、中年人拋于腦后。

我們看到這個社會最闊大的場景是，在互聯網各個時代掘金暴富的年輕人……今年最出名的是兩位姓李的90后，李子柒和李佳琦。

所有的人都在討好年輕人，年輕人甚至可以毫無愧念地羞辱中年人。前幾天網上出現了一單仿妝事件，年輕的女孩化妝成強勢的女企業家，模仿她的言行，成了一時的話題。雖然最后她道歉了，可是這歉意來得如此輕描淡寫和松松垮垮。甚至有大V建議那個被羞辱的女企業家應該一起和年輕女孩化個妝，把這個游戲玩下去……

是啊，此情此景，讓人想起一個場景，滿場都是得勢的富有的年輕人，他們對瑟縮在岸上的中年人老年人說：這是我們年輕人的世界，你來不來玩？如果來玩，你就要按我們的規則來。

許多人努力地成為年輕人中的一員，但他們到底不再年輕，馬云賣貨時的悲慘局面多多少少也讓人感到心酸，因為代與代之間的傳承不再存在。年輕人以橫空出世的姿態統治了世界，那些舊的溫情脈脈的東西在這個時代已然不具吸引力。這讓我想起了20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王蒙在《隨筆》上探討“作家應不應該下海”，現在想起來真是覺得太搞笑了。而十來年前，大仙也在報紙上寫過一篇《靈魂在高處》的文章，在年輕人的眼里這多少有點可笑，但是我還是想把他寫的這段抄錄一下：

兩年前，一位女孩讓我看她寫的詩，有一句寫得很貴族：“靈魂在高處？”

這使我突然想起洛爾伽的詩句：“思想在高飛，我低著頭，在慢慢地走，慢慢地走，在時間的進程上，我的生命向一個希望追求?！?/p>

靈魂在高處，不知所系;情感在高飛，不知所終。

但有時，我確乎在追尋一種茫然的光明，一種切入人生之后的遠離。

像那個女孩那樣，我一直想讓自己永居高處，但有時又必須跌下來，狠摔一下，然后看到自己的影子揚長而去。

渴望一種有力量的人生，那就是由高往下直落?？磥砑词惯M入商品社會，也有許多心靈拒絕商品化。像那個女孩，她曾經把靈魂留在高處，她曾經親近了純凈的微風。至少心靈總是干凈的，至少那個女孩擁有精神的玫瑰。

所有不合時宜的中年人都會“死”去。大仙是真的死了，更多的“大仙”又何嘗不是在漸漸“死”去？但他們仍然值得尊重，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