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建華：寡言而勇敢的首任特首

黃靖芳

1997 年，7 月1 日。

凌晨，香港會議展覽中心新翼的七樓，舉行著這片土地歷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活動。場地內(nèi)人群涌動，在特區(qū)政府成立及宣誓就職儀式上，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第一任行政長官董建華讀出了他親筆撰寫的句子：今天，我們幸運地站立在先賢夢寐以求的理想高地。

高地上，一艘承載著“一國兩制”大業(yè)的輪船已經(jīng)起航，舵手的重任落到了他的身上。對于輪船，董建華再熟悉不過了，在航海業(yè)巨擘的家庭里成長，他似乎天生就帶著這樣的使命。

擊倒風浪，勇敢前行。

平穩(wěn)過渡

1995年年底以前，董建華還不是香港社會的公眾人物，在他成為行政長官熱門人選的時候，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這是誰？

但是在全世界的航運業(yè)，這個名字無人不知。1937年，董建華作為董浩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在上海徐匯區(qū)一幢兩層高的洋房里，這位長子自誕生起，就被父親寄予了厚望。

大海，是日后成為一方巨賈的董浩云近乎信仰的夢想，航運則被稱之為他“心愛的事業(yè)”。二戰(zhàn)時，董浩云因為碰上戰(zhàn)爭對航運業(yè)營造的巨大需求，生意如日中天，待董建華接手時，其家族已經(jīng)擁有了各類船舶149 艘，總噸位達到了1100 萬噸。

“船王之子”，是董建華所擁有的第一個稱號。第二個稱號，是他從沒想過的另一條路。

1984年《中英聯(lián)合聲明》簽署后，作為香港最重要的憲制文件《基本法》開始起草。受到邀請，董建華加入《基本法》咨詢委員會，和其他委員一起，開始了為期四年零八個月的咨詢工作。

按照《基本法》的安排，主權移交后，原來的行政架構將會全部留任，改變的只有特區(qū)行政長官取代了英國政府派來的港督，以及特首委任行政會議取代了港督委任行政局。

但即便如此，沒有人知道“一國兩制”會帶來什么樣的具體變化，身處現(xiàn)實之中的香港人亦如是。流傳在人群中間一個最經(jīng)典的問題是，“7 月1 日醒來后，我下樓買早餐該用港元還是人民幣？”

這樣的探索，猶如需要把一塊浸潤了百年西方資本主義文化的拼圖，幾無縫隙，平整潤滑地鑲嵌進社會主義共和國的龐大版圖中。新任特首則近乎孤身一人探入港英政府班底，他需要與這個系統(tǒng)日夜共事相處，保證這塊1106.42平方公里的土地平穩(wěn)過渡。

“一國兩制”通過董建華的施政，得到了平穩(wěn)的開局，回歸前充斥在人們心里的不安和疑慮全部煙消云散。當選特首時，其實他已經(jīng)年近60，但是董建華依然身體精壯，力求勤勉。每天他都在早上7 點到來，在深夜11 點下班，這樣的作息為他博得了“711 特首”的稱號。而在他的任期內(nèi)，留下了很多如今人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但在當時需要膽量和智識開創(chuàng)的制度，無論成敗，都見識了第一任特首的擔當。

“孤獨”的工作

特首的工作是一份難做的工作，幾乎每一位在任內(nèi)都會受到來自市民的挑剔。但是對于董建華的人品卻無人毀謗。很多人喜歡喊董建華為“董生”，因為他時刻謙遜，在人們心目中是先生、紳士的形象。面對著記者，他也同樣愿意敞開心扉，有主持人曾經(jīng)問及，從商人變成政治人物，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呢？

他不無感慨地說道，“作最后決定的時候，有的時候是非常寂寞的，因為最后就是你自己要作決定了，就是這樣了。”

香港坊間喜歡用“熱廚房”來形容政治生活，尤其是管治團隊的組建過程，幾乎注定了會處于一種熱氣騰騰，并且在民意前陷入“吃力不討好”的循環(huán)狀態(tài)。對于爭議和不解，董建華沒有置之身后，他直率地表示，“這實在反映出香港人是在當家做主，對政府的期望和對特首的要求也比較高。”

領導這個充滿著多元文化和思想、有深厚西方文化扎根的東方土壤，每一項政策的成敗都需要經(jīng)受雙重檢驗，孤獨感是縈繞左右的。

成長背景和家庭教育所帶來的涵養(yǎng)讓董建華無論何時都恪守著一份政界少見的內(nèi)斂與持重，這是他時刻保持著高度政治敏感的根源，也讓他或多或少顯得那么“不合時宜”。

2005年，時任行政會議成員梁振英在電臺采訪中提到，董建華的管治風格是“不作秀”，他不像“末代港督”彭定康一樣經(jīng)常巡區(qū)去抱抱小朋友，吃蛋撻，喝涼茶，上演親民作風，董建華時刻都試圖以道德、倫理教化去感召身邊的人，不厭其煩解說“香港好，祖國好;祖國好，香港更好”的道理。

他是在講述著最樸實的道理，在他任內(nèi)，“一國兩制”的深入實踐的確為香港帶來了更多的機遇。2003年簽署的《內(nèi)地與香港關于建立更緊密經(jīng)貿(mào)關系的安排》，幫助香港走出了因為亞洲金融危機和SARS疫情而引起的經(jīng)濟低迷，隨后“自由行”開通，香港的各行各業(yè)得到實惠。

生意場上鍛煉出的敏銳目光讓董建華能清晰看見香港社會的盤根錯節(jié)，并且也在實際中觸及了根本。他任內(nèi)的一系列舉措，在十年、二十年后回看，還意外地引起懷念和觸動。

富有遠見的地方在于，他很早就看到了支撐這顆東方之珠的柱子并不牢固，以房地產(chǎn)為主業(yè)的結構難以長遠，所以很多場合言必談“經(jīng)濟轉型”。事實上除了“中藥港”的計劃，董建華還提出了“數(shù)碼港”的建設方案，推行信息科技工業(yè)，那是1999 年。只要想想那個年頭各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動態(tài)就知道這個提法的深謀遠慮：谷歌還在私家車車庫里創(chuàng)業(yè)， Facebook、Twitter 還沒有影子;騰訊只是一個10 人的小創(chuàng)業(yè)團隊，馬云剛剛開始在家中創(chuàng)業(yè)。

2005年，因為健康原因，董建華宣布辭去行政長官的職務。他沒有辜負歷史和國家背負在他身上的使命，“一國兩制”成功在香港落地，“港人治港，高度自治”的內(nèi)涵保持了社會的活力與生機，“為香港順利回歸與平穩(wěn)過渡和‘一國兩制成功實踐作出重大的歷史性貢獻”。

時隔九年，77 歲的董建華在2014年重回大眾視線。他牽頭成立了團結香港基金會，希望建立一個與這座城市的國際地位相匹配的智庫。基金仍然著力在房屋問題的研究上，發(fā)布一份又一份研究報告。“團結”兩字，在往后的日子里，對于香港社會有金子一樣的寶貴意義。

這個少言、不善于和媒體打交道的前特首，仍然埋頭在嚴肅的政策研究中，每當他在報紙上看到房屋建設的可行方案，便會撕下來交給基金的同事研究。這位航行者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和責任，在其辭職感言里早就有過動人的描述。如今再度回顧董建華的特首歷程，這樣的聲音言猶在耳：

“八載風雨路崎嶇，市民的痛苦、憂慮，和他們對政府的期望，我未有一刻忘懷。為疏解市民的痛楚，我鞠躬盡瘁，從未敢一日懈怠……我有幸在香港特別行政區(qū)行政長官這個特殊的位置上報效國家，服務香港市民，這是我一生的光榮。”

（桂玲摘自《南風窗》2019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