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塔里木

八月里走進塔里木，為的是看油田大會戰(zhàn)。沿著那條震驚了世界的沙漠公路深入，知道了塔克拉瑪干為什么稱作“死亡之海”，知道了中國人向大漠要油的決心有多大。那日的太陽極好，紅得眼睛也難以睜開。我們喉嚨冒煙，嘴唇干裂，渾身的皮也覺得發(fā)緊。突然間起風了，先是柏油路上沙流如蛇，如煙，再就看見路邊有人騎毛驢，倏忽飄起，像剪紙一般落在遠處的沙梁上。天開始黑暗，前邊一直有四輛裝載著木箱的卡車在疾駛，一輛在風中被掀翻，另外三輛搖晃如船。司機說，在修這條公路和鉆井的時候，大沙暴卷走了許多器械，單是推土機就有十多臺沒蹤影了。我們緊張得臉都煞白了，沉甸甸的霧和沙塵，使車燈打開也難見路，風沙大得車門推不開，誰也不敢張嘴，張嘴一口沙。

我們走進了大漠腹地，大漠讓我們在一天之內看到了它多種面目，我們不是為浪漫而來，也不是為覓尋海市蜃樓。塔里木號稱第二個中東，它的石油儲量最為豐富，地面自然條件又最為惡劣，地下地質結構又最為復雜。國家石油開發(fā)戰(zhàn)略轉移，21世紀中國石油的命運在此所系。那么，這里演繹著的是一場什么樣的故事，這里的人如何為著自己的生存和為著壯麗的理想在奮斗呢？眼前的塔里木，自然條件惡劣，但生活區(qū)的活動房里卻也很現(xiàn)代化了，有電視錄像看，有空調機和淋浴器，吃的喝的全都從庫爾勒運進，竟也節(jié)約下水辦起了綠色試驗園，綠草簇簇，花在風沙彌漫的黃昏里明亮。艱苦奮斗永遠是石油人生活的主旋律，但石油人并不是只會做苦行僧。不論是筑路、鉆井、修房和運輸，生產(chǎn)體制已經(jīng)與世界接軌，機械和工藝是世界一流，效益當然也是高效益。新的時代，新的石油人，在荒涼的大漠里，為國家鑄造著新的輝煌。

接觸了不同崗位不同層次的石油人，所到之處，工人們讓簽字。我寫慣了那些唐詩宋詞，工人們卻自己想詞，他們想出的詞幾乎全是豪言壯語。這里的工人將這些語言滲進自己的生活，他們實實在在，沒有丁點虛偽和矯飾，他們就是這樣干的，信仰和力量就來自這里。于是，我遵囑寫下的差不多都是“笑傲沙海”“生命在大漠”“我為祖國獻石油”，等等。這里真是一塊別種意義的凈土啊，這就是涌動在石油戰(zhàn)線上的清正之氣，這也是支持一個民族的浩然之氣啊！

回到庫爾勒，我們應邀在那里作報告。我們是作家，卻并沒有講什么文學和文學寫作的技巧，只是講幾天來我們的感受。是的，如何把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轉化為生存的歡樂，如何把國家的重托和期望轉化為工作的能量，如何把人性的種種欲求轉化為特有的性格和語言，使我們進一步了解了石油人。如今社會，有些人在扮演著貪污腐化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著醉生夢死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著浮躁輕薄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著萎靡不振的角色，而石油人在扮演著自己的英雄角色。石油人的今生擔當著的是找石油的事，人間的一股英雄氣便馳騁縱橫！

從沙漠腹地歸來，經(jīng)過了塔克拉瑪干邊沿的塔里木河，河道的舊址上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胡楊林。這些胡楊林證明著歷史上海洋的存在，但現(xiàn)在它們全死了，成了死亡之海的依據(jù)。這些枯死的胡楊粗大無比，枝條如鐵如骨僵硬地撐在黃沙之上。據(jù)說，它們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爛。胡楊林如一個遠古戰(zhàn)場的遺跡，悲壯得使我們要哭。我們大喊大叫，為什么吶喊，為誰吶喊，大家誰也沒說，但心里又都明白。塔里木油田沒有雕塑館，但有這個胡楊林，這些樹就是石油人的形象，一樹一個雕塑，一片林子就是一群英雄！我們狂熱地在那里奔跑吶喊之后，就全跪倒在沙梁上，捧著沙子裝進礦泉水瓶子帶走。這些沙子現(xiàn)在存放在我們各自的書房，那個八月長留在記憶中，將要成為往后人生長途上要永嚼的一份干糧了。

（選自《賈平凹散文集》，有刪改）

【文本賞析】

本文題目體現(xiàn)了行文思路，作者以游蹤為線索，寫路途的艱險，寫油田的壯美，贊石油工人的質樸，寫返程時所見胡楊不朽，贊美了石油工人的堅定和偉大。文章描寫進入塔里木時沿途所見，表現(xiàn)了塔里木風的狂暴、沙的肆虐、塵的彌漫，表達石油大會戰(zhàn)時的艱辛。“突然間起風了，先是柏油路上沙流如蛇，如煙，再就看見路邊有人騎毛驢，倏忽飄起，像剪紙一般落在遠處的沙梁上”，這句話運用比喻手法，將“沙流”比作“蛇”和“煙”，將“人騎毛驢，倏忽飄起”比作“剪紙”，形象生動地寫出塔克拉瑪干沙漠風特別大的特點，突出當?shù)丨h(huán)境的惡劣，襯托出石油工人艱苦奮斗的精神。

本文描寫塔里木石油人戰(zhàn)天斗地采石油，突出他們的英雄主義精神，采用了正面描寫和側面烘托的手法，既用含蓄的比喻、反襯，又有多處直抒胸臆。塔里木油田承系著祖國石油的命運，石油工人在為國奉獻的同時，也注重自己生活品質的提高，在贊頌石油工人的文章里獨樹一幟，真實又豐滿。作者說，走進塔里木，“我們不是為浪漫而來，也不是為覓尋海市蜃樓”，作者在塔里木收獲的內容，主要在見識和精神方面：石油工人的艱辛及其創(chuàng)造的非凡成就;石油工人壯麗的事業(yè)理想、艱苦奮斗的奉獻精神。所見所聞都對作者有洗禮和升華之效。

文章第三自然段表現(xiàn)了石油工人的滿腔豪情，他們將豪情滲入生活，化為信仰和力量，表達了作者對石油工人的贊美和由衷的敬意，和下文當今社會“有些人”的形象構成對比，突出了石油工人的英雄本色。“有些人在扮演著貪污腐化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著醉生夢死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著浮躁輕薄的角色，有些人在扮演著萎靡不振的角色”與“石油人在扮演著自己的英雄角色。石油人的今生擔當著的是找石油的事，人間的一股英雄氣便馳騁縱橫”形成強烈的反差。這里突出了石油工人不怕流血犧牲的英雄主義精神，表達了作者對石油工人的敬仰之情與贊美之意。

文章結尾所寫的胡楊林是石油工人形象的象征。胡楊的精神，正是石油工人在艱苦卓絕的環(huán)境下戰(zhàn)天斗地、正氣豪情的真實寫照。作者借胡楊林表達了對石油工人由衷的敬意和贊美。末尾寫到“全跪倒在沙梁上”，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了作者一行人在奔跑吶喊之后的筋疲力盡，“永嚼的一份干糧”則使用借喻的修辭手法表現(xiàn)出了作者內心的震撼以及精神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