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震澤盡享人生
葉彌

☉ 慈云倩影 攝影金國榮
民以食為天。這一次的震澤之行以午餐作為啟幕。所謂的吃,都是震澤的家常菜,雖是一家路邊小飯店,手藝相當好,地道的蘇式農家滋味,食材新鮮。魚、蝦、紅燒肉一定要有的,主人大力推薦的是一道本地蔬菜:香青菜。推薦人推薦得眉飛色舞、盡心盡力,好像這是一道山珍海味。香青菜是吳江特有,這里獨特的氣候條件造就了這種蔬菜,一般是清炒或燒湯,燒咸肉菜飯也是很美味。生的香青菜并無香味,吃時確有一股清香,嫩滑無渣。震澤古鎮位于蘇州吳江區的西南,毗鄰浙江,古有“吳頭浙尾”之稱,離上海80 公里。盛產絲綢,是個遠近聞名的“絲綢小鎮”。主人大力推薦,以前也曾經有不少吳江人向我特意提起過這種青菜,于是我就想到了一個問題,絲綢和香青菜之間有著什么樣的聯系?它們之間是不是有著神秘的密碼?
午后,我們坐上小火車,游覽鄉村景色,雖沒有汽笛聲聲,卻也仿佛身臨其境,心里如小孩子一樣愉快。整潔的柏油馬路勾連著每一村,每一戶。陪同我們參觀的作家曹建紅介紹說,到了春天,路兩邊的風景很漂亮,桑園碧綠,油菜金黃。震澤鎮前后五任書記,每一任書記都延續“潔凈、寧靜、意境”的鄉村發展思路,建設完善“震澤模板”,沒有一絲一毫的懈怠,這么多年堅持下來,才有了震澤鄉村發展的現狀。坐在舒適的小火車上,飽覽鄉村風光,對我來說也是一個全新的體驗。“震澤模板”如今又趕上了“長三角一體化”的戰略部署,它的未來當然會越來越好。
坐完了小火車,我們一行參觀者穿過一個叫做“眾安橋”的小村子,朝周生碼頭走去。周生碼頭傳說是周瑜操練水兵的地方。小村子讓人驚喜,連垃圾分類亭都用木板做了圍欄和遮頂。村子里干凈整潔,屋前屋后都有花花草草,就是略嫌老舊的屋子,因為整潔干凈,也透出一股子精神來。碼頭邊獨一棵120年的老銀杏樹,也用木板圍著,掛著說明牌,顯出人類對它的愛護之情,眼下正是滿體黃金葉的時候,微風過來,滿樹金葉翻飛。對岸,與古銀杏樹遙遙相對的是一棵大楝樹,葉子已落盡,滿身掛著金黃楝樹籽,一只大鳥窩雄踞樹干頂層。清淤、生態修復過的周生蕩有502 畝,在陽光和微風下波光瀲滟,與藍天、寧靜的小村子、古銀杏、大楝樹、鳥窩……構成一幅現代鄉村圖。
離開有著歷史人物傳說的周生碼頭,我們步行至田園餐吧。在這里你能充分體會到震澤鄉村振興的宗旨,這個宗旨是,發展就是為了農民。初冬溫暖的陽光下,當地人在這里喝茶或咖啡,聊天或漫步。餐吧里和餐吧外的草地上,坐得滿滿的。觀景臺上、觀景臺下,也都是人,最多的是孩子們在玩耍。當地人講,到了夏天的夜里,觀景臺上每天晚上都有人在上面觀景。這里的農民享受著城里人一樣的悠閑,又多了一份城里人沒有的鄉間情趣。
我且離開餐吧,朝外信步走去。田地里,農民正在種油菜。鄉間的路上,汽車、摩托車、自行車穿越其上。說話人有外地口音、本地土音、普通話里夾著本地音調。有穿著樸素,也有打扮時尚的。令人一望而知這里正處在發展變化的時期。路邊的指示牌上寫著:停車場、特色農家菜館、蠶桑學堂。另一面牌子寫著:長漾觀湖步道。長漾又名牛娘湖,是吳江西南地區第二大湖,周長20 多公里,在震澤境內將近9 公里。我就選擇了走觀湖步道。竊以為牛娘湖這個名字很好聽很好記,讓人一聽就生出探究之心和想象之心。觀湖步道很短,我很快就看到了浩瀚的湖水和邊上大片的水葫蘆。往回走的路上,我看見了一片香青菜地,就走過去仔細打量。香青菜早就申請了農產品地理標志,也是蘇州第一個申報農產品地理標志的蔬菜品種。香青菜確實不同于一般的青菜,它身形高,葉片大,顏色淺,質地皺,白色潔凈的脈胳明顯高于葉面,縱橫蜿蜒如四通八達的水道,我輕撫葉面,覺得它不是一般青菜那樣光滑,而是如桑葉一樣,在掌心微微粗糙……也許這就是震澤乃至全吳江人喜歡香青菜的秘密吧,或許也是震澤人的一個精神密碼。
震澤味道
戴 來
沒有農村生活經歷的人,去到鄉村,看什么都是新奇的。同樣的景色看在每個人眼里也不一樣,有的人走進鄉村,詩興大發,一臉感慨萬千;有些人一通擺拍或自拍,每一處景致里都有個他自己,若不是鏡頭要穩牢,說不定他會載歌載舞;有的家伙看到鮮活之物就想搬上餐桌,一面孔的七葷八素,難道這個饞癆胚以為自己走進了菜市場?
不過話說回來,大多數人去鄉村,多多少少會惦記那一頓農家土菜。
我最牽記震澤的黑豆干,別的地方吃不到,越是吃不到越心心念念,就像戀人天天膩在一起也沒什么感覺,隔著千山萬水,時間長了,對方在思念的灌溉下開成了一朵花。實話實說,震澤黑豆干賣相并不好,完全勝在滋味。我以前在《素顏震澤》里用力但是由衷地夸過:
黑豆干,佐酒或做茶點都是好伴侶。它不是咖啡伴侶那種伴侶,增加了咖啡的潤滑感,卻消減了咖啡本身的香味。黑豆干執著地保持著自己本有的硬香和咸鮮甜美,同時反襯出茶的清香和酒的醇美。它平民而精致,平民的是它的模樣,不起眼,甚至有點不上臺面,精致的是它的味道。我一直認為,一種吃食能讓眾感官都參與其中感受,獲得的幸福感最大。麻辣燙,眾感官是忙活,可食材本源味道被裹挾掉了。黑豆干口感緊致有嚼頭,又不至于費勁,關鍵是味道扎實、飽滿、清晰,一味是一味,有重疊卻不混淆,咸和甜結伴而來,然后就是鮮,這三種味道都掩蓋不了它固有的豆香。
在文章里引用自己以前的文字,像是王婆賣瓜,難為情的,不過寫得的確還不錯,我就恬不知恥一回吧。
還有震澤的香青菜,我在吳江別的鄉鎮農家樂吃過多回,怎么都不及震澤的地道。原因是一方水土養一方香青菜,就像我們兒時的飲食記憶一樣。香青菜認準了震澤的水土,背井離鄉去到別的地方扎根落戶,多多少少有點水土不服。
說了兩個素的,再來一個葷的。
葷的我是說醬蹄呢還是紅燒羊肉呢?好吧,就醬鴨吧。我這個寫作路數是從郭德綱的相聲里學來的,明明二選一,結果冒出了個三。我套用這個路數,是想多報兩個震澤有特色的菜名。
醬鴨是很田園的一道菜。震澤的鴨子本身就生活在稻田邊水澤畔,是鄉村的一景。更何況這只鴨子背后還有一位唐代隱逸田園詩人陸龜蒙的加持。陸龜蒙曾在震澤生活過,他的日常生活就是釣魚、飲茶、作詩,以及養鴨、斗鴨和食鴨。震澤濕地多,水多,自古以來,人們就有養鴨、食鴨的傳統。當地散養的麻鴨,肉質鮮嫩,經風干、腌漬后加料燉煮,幾小時后撈出,將醬汁繼續熬到濃稠,最后放入鴨子用大火收汁。震澤醬鴨色澤呈亮棗紅,入口硬香,有回味。我以為那就是田園味道。
滿足了物質生活后,我們也充實一下精神生活,順便消消食。
震澤其實是挺有看頭的。古鎮就不說了,師儉堂、寶塔街、慈云寺塔、文昌閣,每一處都經得起打量和回味。散落在鄉間的水韻、桑田、稻花香更是別有一番田園趣味。
蠶桑業,多年來一直是震澤的一張挺刮的名片。一絲興百業,一根絲線前前后后牽扯出幾十種相關行當,震澤曾經的富庶,我們就好漢不提當年勇了。近些年我去過震澤多次,當然多乎哉,不多也,平均下來,大概每年一趟的頻率,正因為有了時空的距離,每一次去都能感覺到她的變化。
萬畝濕地公園越來越登樣了,里面有蠶桑文化園,可以看到蠶寶寶的生命進化史,也可以體驗喂養蠶寶寶、蠶繭手作的樂趣,或者去生態果園采果子,去生態池塘釣小龍蝦,還可以燒野火飯,體驗鄉間野趣。不想動手的話,就沿湖濱棧道散散步潤潤肺,要是連腳也不想動的話,坐小火車篤悠悠地看看田園風光也是一種選擇。
去鄉村,有點像是幫自己的日常生活尋祖歸宗。柴米油鹽醬醋茶,開門七件事的源頭都在鄉村。鄉村里有我們的從前和鄉愁。
我小時候養過蠶寶寶,相當于現在的人養寵物。我每天放學第一件事情是去采桑葉,桑葉也不是那么好采的,城市里桑樹并不多見,附近人家的采光了,就要去更遠的人家采。回家洗干凈,再擦干,現在想來,喂食的時候我大概有了當它們父母的心情,反正比做作業上心多了。
我鄰居陳伯伯是個有文化的人,好像是九三學社的。我認定他有文化一是因為他戴金絲邊眼鏡,更主要的是他寫字臺上有筆墨紙硯。他看我養蠶寶寶養得那么起勁,有一回自言自語,妹妹以后是不是要當震澤蠶娘啊?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震澤這個地名,那一年,我九歲。
蜜汁鄉村
呂一禾
又到震澤的時候,已經是大雪節氣。然而陽光煦暖,空曠的田野里,到處流轉著金秋豐盛喜悅的顏色與味道:金燦燦、甜蜜蜜的。金燦燦是目光所及,十分直觀和確切;甜蜜蜜則是“通感”,是震澤的美麗鄉村帶來的全新體驗。
震澤與我投緣,若要描述一下心目中理想的江南小鎮風貌,喏,應該就是震澤的樣子。農耕蠶桑,老街古鎮,震澤是日常的,有著過日子的豐饒和實在;師儉堂,慈云塔,禹跡橋,作為震澤的文化地標,值得一來再來、徘徊流連;黑豆干,熏豆茶,香青菜,物事雖小,想起來總是口舌生津,常在心里惦念……
震澤的另一番好處,就在于她水一般的鮮活與流動。每次來,光影流轉、時空變換下,她總能給你一種“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驚喜。從古鎮區,到蠶桑園,再到謝家路村,從歷史古韻、絲綢生活到田園風光,震澤一鎮千面,永遠保持著活潑昂揚的精神氣質。
就像這次,坐著紅色的鄉村小火車在金色的田野里穿行,風里滿是潔凈的草香和陽光的氣息。行至謝家路村,火車停了下來,眾人步行向周生碼頭走去。路面真是干凈,偶爾看見農家門口有一畦畦的菜,就要走過去看看,是不是香青菜呢?路過一戶人家門口,竹竿上兩掛臘肉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問一句,賣不賣?不賣的。眾人一笑,意料之中,但不問不放心。碼頭上一棵老銀杏樹很扎眼,一蓬金黃色,心情都被照亮了。走下臺階,面對那么開闊清澈的一大片水,明白了其實“水韻桑田稻花香”源來有自。
走走停停,我們終于坐在了村口的露天咖啡吧里。迎著陽光,浴著風,我一邊喝著紅茶,一邊將目光投向遠處的田野。大半的稻田已經收割完畢,草垛子東一處西一處,散堆著;再遠一些,有人正在地里彎腰勞作,隔壁地里機器馬達的聲音遠遠傳來……空氣里縈繞著咖啡茶點的香甜,還有收獲的味道,令人愜意、滿足。這里的田園生活想必也是蜜汁味的,“蜜汁鄉村”,這稱謂跟眼下的場景如此契合。
謝家路村已經遠遠超出我記憶和認知范圍里的鄉村,她如此閑適與甜蜜,既有著田園的旖旎和豐衣足食,又不失活力與時代感。眼前這番鄉村圖景,跟我童年記憶里的鄉村如此不同。作為一個生長于村莊,而后又遠離村莊的異鄉人,我的腦海里早就有了關于鄉村最初的底本。這個底本,除了自己故鄉的村莊和田園,還能是什么呢?
而我的“村莊和田園”,跟甜蜜相去甚遠,有的是“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辛勞,和“必須彎腰拔草到午后”的不得已。更有甚者,因為多年來當地化工產業的發展,我小時候居住的村莊正經歷著令人擔憂的變化。那片曾經肥沃和蓬勃的土地,正日益萎縮和蕭條,工業污染正抽絲剝繭般掠奪她的生命力;而青年勞動力的逃離更是釜底抽薪。我曾賴以生存的故園,她的肌體和精神都在不可遏制地走向黯淡和委頓。
在農村城鎮化的推進過程中,無數村莊和農民擺脫了原始的農耕勞作模式,實現了向市民生活的過渡。而曾經哺育過我的那座村莊,卻成為一個尷尬的所在:我的父母沒有成為“失地農民”,年逾古稀仍然延續著春耕秋收的生活節律,農業機械化雖然減輕了體力勞動的負荷,卻無法將他們從體力勞動中完全解放出來。
對于故園鄉村的一次次重返,只是加重了我對她的不滿與疏離:那不再是我童年時樸素而清潔的鄉村,她已經面目全非:荒廢的隊辦廠廠房,空置的小學校園,村中心大片無人居住的破舊房屋,只能用來洗拖把的村口水塘……這一切都在表明村莊空心、衰敗的事實。大多數與我同齡的,或更年輕的村民,早已逃離土地,逃離鄉村;而和我父母同輩的鄉鄰,他們或將是與土地維持親密關系的最后一代農民。
想到這里,內心有著莫名的沉重。近黃昏時,陽光越發地柔和了,咖啡吧的籬笆外有人來來往往,拍照的,散步的,絡繹不絕。
我由衷地羨慕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作為原住民,他們沒有離開自己的衣胞之地,而是成為鄉村振興計劃的參與者和受益人。他們有的從傳統的田間勞作中解放出來,實現向“農業工人”的轉變;有的通過經營農家菜館、田野餐吧、蠶絲手工坊等等,成為農村服務行業創新發展的先鋒。同樣是田園,此處的“田園”,與我心之所系,有著截然不同的面目與色調。
震澤第一次讓我有了穿越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