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靖
(中南大學 法學院, 湖南 長沙 410083)
科學研究作為人類探索知識、增進知識并利用知識進行新技術發明的系統創造性工作,其基本行為準則即為誠信。對于科研工作者而言,誠信既是道德要求,也是法律約束。在我國,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立法機關及教育行政管理部門、科技管理部門等制定并頒布了一系列有關科研誠信的法律、法規、規章及規范性文件,可以說,科研誠信建設已成為保障科技事業健康發展、促進創新型國家建設的重要制度性保障。但不可否認的是,即便有相應規則約束,違背科研誠信要求的科研失信行為依然大量存在,特別是近年來為媒體所曝光的施普林格·自然出版集團集中撤回107篇中國醫學學者論文、青年長江學者梁某被指學術造假、演員翟某因論文抄襲而被撤銷博士學位等事件更使得科研誠信成為公眾關注的焦點。2019年9月25日,科技部、中央宣傳部、最高人民法院等20家單位聯合發布《科研誠信案件調查處理規則(試行)》〔以下簡稱《規則(試行)》〕,這是我國首個專門規范科研失信行為調查與處理的規范性法律文件,對進一步樹立科研誠信觀念、推動科研誠信建設具有重要意義。該規則的頒行也使得科研失信行為處理再次成為理論界與實務界討論的熱點。文章旨在從正當法律程序的視角探討科研失信行為處理的程序規則,以期對實踐中相應案件處理與制度改良有所裨益。
科研失信是與科研誠信相對應的概念。《中華人民共和國科學技術進步法》第55條對科研人員提出恪守職業道德、遵守學術規范、不得在科研活動中弄虛作假的基本要求。科研誠信既包括內在的主觀道德品質和精神操守,又包括外在的客觀行為規范和社會評價[1]8。“科學家同其他人沒有什么兩樣。當他們在實驗室門口穿上白大褂時,他們并沒有擺脫其他行業的人們所具有的感情、奢望和弱點”[2],也正是這種與生俱來的人性缺陷使得我們需要用制度規則去約束并治理違反科研誠信要求的科研失信行為。事實上,誠信本身即為將道德規則運用于實在法的手段之一[3]。在這種實在法的手段中,程序之于科研失信行為處理而言具有獨特價值。
《規則(試行)》第2條第2款將科研失信行為定義為在科學研究及其相關活動中發生的違反科研行為規范或準則的行為,這是國家科研誠信管理相關法律文件對科研失信行為概念的首次明確界定。科研失信與科研不端、學術不端、學術失范、學術腐敗等術語的內涵與外延是否等同,以及如何從法律規范角度理解科研失信,是科學有效、合法合規處理科研失信行為的基本前提。
1. 科研失信與相關概念的聯系與區別。科研失信、科研不端、學術不端、學術失范、學術腐敗是實踐中較易混用的幾組術語,其中,科研失信、科研不端、學術不端是法律概念,學術失范與學術腐敗是學理概念。
在國家科研誠信管理相關法律、法規、規章和規范性文件中,《國家科技計劃實施中科研不端行為處理辦法(試行)》(部門規章)第3條將科研不端界定為“違反科學共同體公認的科研行為準則的行為”,其主要包括個人學術信息造假、剽竊科研成果、偽造實驗數據、人體研究中侵犯隱私權或知情同意權、違反實驗動物保護規范等。《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部門規章)第27條將學術不端的基本類型規定為抄襲、剽竊或篡改他人學術成果,偽造數據或文獻資料,不當署名,提供虛假學術信息,買賣或代寫論文等。而《規則(試行)》(規范性文件)第2條第2款則規定科研失信行為包括抄襲、剽竊或侵占他人科研成果,偽造科研數據,買賣、代寫論文或項目申請書,虛構專家意見,以不正當手段獲得科研項目或其他科研獎勵、榮譽、職務職稱,違反科研倫理規范,違反署名規則或論文寫作規范等。
在科研誠信相關學術理論研究中,學術失范主要指在技術層面違反學術規范或由于缺乏必要的知識而違背學術行為準則,如學術論文缺乏必備的構成要件、引注不規范、偽注、非惡意的一稿多投、對他人的觀點斷章取義等[1]14。學術腐敗則指科研人員或科研管理者憑借自己手中所掌握的權力與資源為自己或他人謀取金錢或其他不正當的學術利益,如在項目申請、科研評獎、學位授予、論文發表、技術職稱晉升等活動中以權謀私等。
通過以上對科研不端、學術不端、學術失范、學術腐敗與科研失信的內涵或外延的描述,我們不難看出它們之間的聯系與區別。其一,學術失范、學術腐敗明顯不同于科研不端、學術不端;學術失范產生的原因主要是有知識技術缺陷或對學術規范把握得不嚴謹,其主觀上一般不具有故意因素,而科研不端、學術不端、學術腐敗在主觀上均系故意所為;學術腐敗與權力“尋租”相關,而學術失范、科研不端、學術不端則一般不包含權力因素。其二,科研不端、學術不端與科研失信在外延上具有較強的重疊性,且從《規則(試行)》第2條第2款對科研失信的概念界定看,科研失信的外延明顯大于科研不端、學術不端、學術失范與學術腐敗,根據該規定后四者均屬于科研失信范疇,且“違反科研倫理規范”也被納入其中。這也就意味著科研失信行為的治理規則不僅包括法律條款,還包括社會道德規范。這實質上形成了目前科研管理中有關科研失信行為的最廣義界定,有利于全面約束和治理科學研究領域違反倫理道德以及法律規則、行業規則的失信行為。
2. 科研失信行為的法律表征。盡管《規則(試行)》在法律性質上屬于“規章以下”的規范性文件,但其司法適用性不可因其法律位階而被否定。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以下簡稱《行政訴訟法》)第64條的規定,經法院附帶性審查合法的規范性文件可作為認定相應行政行為合法的依據。這意味著《規則(試行)》中有關科研失信行為的種類列舉在相關行為判斷、學術糾紛解決以及司法審判中可資適用,且此種列舉在管理實踐中易對科研工作者的權利義務產生重大影響。具體而言,科研失信行為具有如下法律表征。
其一,科研工作者必須嚴格遵守《規則(試行)》以及其他法律、法規、規章、規范性文件中有關科研失信行為的規定,履行科研誠信義務。從文本字面表達看,這些規定或為禁止科研工作者產生某種違反學術道德、學術倫理、學術規范的行為,或為倡導科研工作者加強學術道德建設、端正學術風氣。此類禁止性和倡導性規定均構成科研工作者的法律義務,要求科研工作者通過“為一定行為”或“不為一定行為”的方式履行相關義務,以維護科學研究中的基本公平與正義。
其二,科研工作者如果違反《規則(試行)》第28條以及其他法律、法規、規章、規范性文件中有關科研失信行為的規定,則必須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這種法律責任主要表現為被公開通報批評,終止或暫停國家財政資助項目,撤銷利用科研失信行為獲得的學術獎勵、榮譽稱號或職務職稱,取消申報科研項目的資格,取消高層次專家稱號或學術團體委員或成員資格,減少甚至停止招收研究生,限制獲得學位或撤銷學位等;若涉嫌犯罪,相關人員還應被移交司法機關并追究刑事法律責任。當然,學術性行業協會或社團團體如果對成員單位及其科研工作者提出了高于法律、法規、規章及規范性文件的義務性要求,則可依據協會或社團章程予以內部懲戒,該懲戒若未侵犯科研工作者的基本權利、未與上位法相抵觸即具有法律上的正當性。
科研失信行為處理是一個綜合體系,涵蓋處理機構與組織的職責分工,舉報和受理,調查、處理與懲罰,申訴與復查,保障與監督等內容。這些內容既涉及實體規范,也涉及程序規則,但鑒于科研失信行為判斷與處理過程本身的特殊性,程序規則構成該處理機制的核心。因為程序規則一般僅考慮事實要件,而不進行主觀價值判斷,“程序的展開過程同時也是當事人的言行可能性縮減的過程”[4],也正是程序的客觀、中立特征使得其對科學、公正地處理科研失信行為尤為重要。
1. 維護科研秩序是程序規則設計的宗旨。法在本質上即為“人的行為的一種秩序”[5]。科學研究作為一種探究人類文明、揭示自然或社會奧秘的行為方式,天然地具有客觀性特征,且這種客觀性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需要通過規范的形式盡可能排除不必要的主觀介入。這些規范“借助于制度性價值觀而被合法化”[6],并被遵守與施行進而形成科學研究中獨有的秩序。科研失信行為背離科學研究必須嚴格遵守的客觀規則,對科研秩序構成了嚴重破壞。因此,在設計科研失信行為處理程序規則時的首要宗旨即維護科研秩序。程序規則重在步驟和順序,旨在通過時限、說明理由、質證、論辯、送達等規則設計在最大程度上限制處理機關的“自由心證”,這也就在根源上與科學研究的客觀屬性相吻合。與此同時,在科研失信行為處理中,判斷某一行為是否構成科研失信屬于事實范疇;對該專業問題的處理更應排斥主觀臆斷,仰賴客觀化的程序規則以確保事實判斷行為的公正性。
2. 保障科研失信案件當事人的合法權益是程序規則設計的基礎。“任何一種利益或實體性權利都必須通過程序而實現或獲得保障。”[7]科研失信案件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保障是科研失信調查與處理制度的核心,在一定層面上甚至可以說,所有程序性條款均需圍繞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保障而展開,程序已然成為法治與人治的最基本分界線。《科技工作者科學道德規范(試行)》第27條以及《規則(試行)》第45條均明確規定,學術不端或科研失信行為的調查需尊重和保護當事人的正當、合法權益。當事人與處理機關以程序規則為依托,通過平等交涉能夠對失信行為處理達成理性共識。與此同時,程序的客觀規則性也能夠使當事人產生“秩序信賴”,當事人有理由相信嚴格遵守程序能夠有效抑制案件處理中的權力腐敗,這恰恰是和諧、有效解決糾紛的基礎。
3. 域外國家或地區無不重視科研失信行為處理的程序規則設計。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隨著科研失信行為不斷被披露并帶來科研誠信危機,域外其他國家或地區紛紛針對科研失信展開研究并制定相關行為的程序處理規則。在美國,1989年美國大學協會編著《處理研究欺詐行為的機構政策和處理程序的框架》,1990年美國醫學院協會制定《科研不端行為處理流程規范》[8],2000年美國科研誠信辦公室頒布《聯邦處理學術不端行為的政策》并規定處理學術不端行為的基本法律程序。在英國,2005年英國經濟和社會科學研究委員會將《研究道德框架》作為全國性社會科學研究行為指南,牛津大學、劍橋大學等組建了大學聯盟,在學生手冊中明確規定學術不端的類型及其處理流程。“違反學術誠信,就是毀滅學術聲譽,每個參與學術活動的人,無論是高級或初級成員,都有維護學術道德和學術誠信的社會責任。如果有人違背了,它是不道德的,懲戒程序就會立即啟動,處理結果會對未來的職業生涯有持久的負面影響。”[9]在德國,1997年馬克斯·普朗克科學促進學會通過《質疑科研不端行為的訴訟程序》,2001年德意志研究聯合會制定《應對科研不端的程序》并規定科研誠信案件調查中必須引入第三方審查機制[10]。
科學是追求真理的客觀性活動,其在本源上就要求科研人員具備誠實守信的基本素質。科研失信行為的發生極易造成社會公眾對科研工作者的不信任乃至對整個科研體系的質疑。因此,我們應通過制度規則盡可能減少科研失信行為的發生,使其即便發生也能夠及時地通過制度規則被糾正。國家制定或修訂大量與科研誠信建設、科研失信行為處理相關的法律、法規、規章及規范性文件的初衷即在于事前預防,試圖以法治的方式遏制科研失信。通過全面考察這些規則的具體內容,同時理性審視近年來出現的典型科研失信案件處理流程,我們不難發現,當前科研失信行為處理在程序層面至少存在以下幾個方面的瑕疵。
目前我國涉及科研失信行為處理的法律、法規、規章與規范性文件名目繁多,其制定主體呈現出多元化特征,既有作為最高國家立法機關的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也有各級各類國家行政機關,還有作為民間組織機構的社會團體、行業協會等。值得注意的是,規章以下的規范性文件在此類規則中占據絕大部分比重。由于規范性文件是彌補法律缺陷的重要手段之一[11],在法律、法規、規章沒有明文規定的情況下,行政機關制定的規范性文件或社會團體、行業協會制定的內部章程與規則能夠有效輔助科研失信行為處理。但也因為制定主體多元復雜以及規章以下規范性文件、社會團體或行業協會內部規則缺乏必要的剛性“立法”規則約束,所以同一問題存在不同處理的現象,以下兩個方面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1. 調查組成員組成規定相互交叉。調查組成員組成是科研失信行為處理的首要步驟,一旦發現科研失信行為,調查組即應啟動相應調查程序;調查組的成員組成科學與否關系到案件能否得到公平、公正、有效的處理。《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作為教育部的部門規章,其第18條規定,“調查組應當不少于3人,必要時應當包括學校紀檢、監察機構指派的工作人員”。《中國科學院對科研不端行為的調查處理暫行辦法》作為國家自然科學最高學術機構處理科研失信行為的基本規則,其第9~12條按照科研失信行為所涉及的被調查人職級以及學科領域、業務范圍將調查組織分為4個層級,涉及院機關前沿科學與教育局、重大科技任務局、科技促進發展局等業務部門或綜合管理部門、分院、研究所,院科研道德委員會,院科研道德委員會辦公室,被投訴舉報人所在單位科研道德組織機構等。《中國社會科學院關于處理學術不端行為的辦法》作為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最高學術機構處理科研失信行為的一般規則,僅在第7條院學術道德委員會職責部分規定,“按照學科屬性,指定相關研究所及有關部門協助調查取證或性質認定,并提出處理意見”。而《規則(試行)》第17條將調查分為行政調查和學術評議,并規定學術評議專家組不少于5人,但對行政調查與學術評議的總調查人數無明確要求。與此同時,《規則(試行)》對行政調查組成員的具體組成亦無明文規定,僅在第6~9條設定了不同案件中負責調查的組織機構,如被調查人是自然人的,由其被調查時所在單位負責調查;國家財政資金資助的科研項目申報、評審、實施、結題活動中的科研失信行為,由項目或基金管理部門負責調查;論文發表中的科研失信行為,由第一通訊作者或第一作者的第一署名單位負責牽頭調查等。
《規則(試行)》與《中國科學院對科研不端行為的調查處理暫行辦法》、《中國社會科學院關于處理學術不端行為的辦法》屬于同位階規范性文件,三者在有關調查組成員組成的規定上存在一定程度的交叉重疊。這也就意味著,同一科研失信行為可適用多重處理規則時,可能出現調查主體的“多頭主義”,依據相關規則擁有調查權的內部組織機構可能出現相互爭奪或推諉調查處理權的情況,甚至不同調查組織機構還可因自由裁量的不同而出具相互矛盾的處理結論,這對科學、有效地解決科研失信行為糾紛是極為不利的。在調查組成員的最低人數設定方面,《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規定的“不少于3人”與《規則(試行)》規定的“不少于5人”并非一致,且《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在法律位階和法律效力上明顯高于《規則(試行)》,這在相關行為處理中亦將造成規則適用困惑。
2. 申訴期限規定不盡一致。申訴是公民尋求合法權利救濟、監督權力行使的重要方式。在科研失信行為處理中,當事人若對最終處理決定不服,可依法向相關組織機構提出申訴。縱觀涉及科研失信行為處理決定的申訴規則,我們不難發現,有關申訴期限的規定不盡一致,主要分為以下5種情況。一是10日內。根據《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第60條,學生如存在學術不端行為且對學校處理決定有異議,可自接到處理決定書之日起10日內提出申訴。這是目前可查找到的有關科研失信行為處理決定申訴條款中的最短期限規定。二是15日內。根據《規則(試行)》第40條的規定,“當事人對處理決定不服的,可在收到處理決定書之日起15日內,按照處理決定書載明的救濟途徑向做出調查處理決定的單位或部門書面提出復查申請”。三是20日內。《中國科學院對科研不端行為的調查處理暫行辦法》第37條和《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監督委員會對科學基金資助工作中不端行為的處理辦法(試行)》第25條規定,如對科研不端行為處理不服,可自收到決定書之日起20日內提出申訴。四是30日內。《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第33條、《國家科技計劃實施中科研不端行為處理辦法(試行)》第29條則將申訴或復核期限設定為30日。五是無申訴期限規定。如《學位論文作假行為處理辦法》《中國社會科學院關于處理學術不端行為的辦法》等涉及科研失信行為處理的規定中并無申訴及其期限的規定。
如前所述,《規則(試行)》《國家科技計劃實施中科研不端行為處理辦法(試行)》《中國科學院對科研不端行為的調查處理暫行辦法》《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監督委員會對科學基金資助工作中不端行為的處理辦法(試行)》等同屬規范性文件,在法律效力、位階一致的前提下,如申訴期限規定發生沖突,則案件可依據“新法優于舊法”“特別法優于一般法”的處理規則適用《規則(試行)》相關規定。但《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和《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均屬部門規章,法律效力、位階高于《規則(試行)》,根據“上位法優于下位法”的基本規則,案件應優先適用《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和《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中關于申訴期限的規定。值得注意的是,《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的適用對象既包括學生也包括教師,其第29條明確規定“學生有學術不端行為的,還應當按照學生管理的相關規定,給予相應的學籍處分”,但其在申訴期限規定上又與《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存在沖突。若學生出現科研失信行為,校方根據《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或《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對學生作出處理決定,學生對處理決定有異議,則亦將出現如何合法有效地選擇申訴期限的問題。
輿論監督是科研誠信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公民行使監督權的有效表現形式。《教育部關于樹立社會主義榮辱觀進一步加強學術道德建設的意見》要求充分發揮網絡、電臺、電視、報紙、期刊和學術團體的作用,形成以遵守學術道德為榮、以違反學術道德為恥的良好氛圍。輿論監督作為立法、司法、行政之外的“第四種權力”,對科研失信行為的發現、調查與處理發揮了不言而喻的顯著作用,特別是“互聯網+”時代的網絡輿論監督更是具備“顯微鏡”和“放大鏡”的功能,能夠對管理者造成很大的威懾力和心理壓力[12]。這種威懾往往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能遏制科研失信行為的產生,另一方面可能使管理者在輿論高壓下為盡快“息事寧人”而忽略程序正當的重要性,從而出現“重效率、輕程序”的現象。
1. 縮減重要程序步驟而徑直處理科研失信行為。縮減重要程序步驟,即科研管理機構及其調查組織未嚴格依據法律、法規、規章或規范性文件規定,忽略或減少必要程序環節,進而在較短時間內處理科研失信行為。被網絡曝光并引發輿論監督“蝴蝶效應”的翟某學術不端事件處理即為該問題的典型代表。據相關資料,2019年2月9日翟某讀博期間所撰寫的一篇論文被某網友指出涉嫌抄襲、剽竊,2月10日其博士論文亦被曝光涉嫌學術不端,其博士學位授予單位于2月11日聲明將對此事展開調查,并于2月19日正式宣布撤銷其博士學位。該案件中,從輿論引爆到學位撤銷僅10余天時間,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校方是否聽取了翟某本人的意見、在作出撤銷學位處理決定前是否告知翟某可以聽證等均無從得知,至少校方公示的“調查進展情況說明”并未顯示已履行上述程序[13]。有法學專家明確指出,如此快速作出相關處理決定并不大快人心,學位授予單位撤銷學位必須慎之又慎,而不能為輿論所左右[14]。縮減重要程序步驟不但涉嫌損害當事人的合法權益,而且易使科研失信行為處理機構在后續的申訴、復議或訴訟階段因程序不當而處于不利地位。事實上,在于某訴某大學案中,二審法院在判決文書(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7]京01行終277號)中即明確指出,原告因論文涉嫌抄襲被所在大學撤銷博士學位,而該學校在作出撤銷博士學位處理決定前僅由調查小組約談過原告一次,并未給予原告充分的陳述與申辯機會,被判決敗訴。
2. 基于“遮丑”心態而“走過場”式處理科研失信行為。“在‘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主題教育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檢視問題要防止大而化之、隔靴搔癢,避重就輕、避實就虛’。直面問題,就不能有‘遮丑心態’。遮丑不能去疾,只會阻礙改進的腳步。”[15]在科研失信行為處理中,基于“遮丑”心態的“走過場”式處理并非鮮見,“不少學術不端者單位往往先采取‘捂’的辦法,進行內部處理,以免這種行為影響本單位的聲譽和發展”[16],特別是在輿論監督壓力下,處理機關仍試圖抱著僥幸心理等待“網絡狂歡”散盡后“不了了之”。2019年7月1日,某網友微博實名舉報某大學博士研究生董某和黎某博士學位論文涉嫌大面積抄襲;7月3日,校方在其官方微博發布消息宣稱針對網絡質疑已成立專門工作組開展調查核實工作;但時至今日,該校尚未在官方網站、微博、微信公眾號上公開發布核查與處理結果。根據該校學風建設的相關規定,違反學術道德及學術不端行為的調查結論須在學校網站公示1個月。因此,不論兩位學生的博士學位論文是否構成嚴重抄襲,僅從程序角度看,校方均應按其校規在學校網站適時公示調查結論,主動接受公眾監督。此外,根據《規則(試行)》第24條的規定,“科研誠信案件應自決定受理之日起6個月內完成調查。特別重大復雜的案件,在前款規定期限內仍不能完成調查的,經單位主要負責人批準后可延長調查期限,延長時間最長不得超過一年”。該案顯然不屬于“特別重大復雜”情形,相應處理機關已涉嫌程序違規。該校僅在處于輿論“風口浪尖”時發布“已組建調查組”“案件正在調查中”,事實上卻不公開處理過程、不公示處理結果甚至超期不處理,這只是表面上高效率地回應了輿論。這種嚴重違反正當程序的“走過場”“避風頭”做法,不但無法“遮丑”,相反可能導致某些學生或科研人員心存僥幸、“以身試法”,使科研失信現象增加甚至泛濫;這既違背國家科研誠信建設初衷,也不利于將科研失信“零容忍”機制真正落到實處。
“程序的正義甚至決定實體結果的正當性”[17],程序正義能最大程度地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維護良好的科研秩序。如前所述,目前既有國家法律、法規、規章及規范性文件中有關科研失信行為處理的規則存在諸多程序層面的瑕疵,對此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予以完善。
調查與處理分離機制是指在科研失信行為處理中調查組織與最終處理決定作出機關相分離。設置該機制的主要原因在于防止調查組織“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從而確保科研失信行為處理的基本公正。如前所述,各類部門規章、規范性文件設置了不同形態、不同成員組成的科研失信行為調查組織,這些組織在法律性質上既有行政機構,也有學術機構,在具體操作中容易導致職能交叉。因此,我們應根據科研失信行為的類型來決定調查組織組成:若失信行為屬于剽竊或抄襲科研成果、偽造或篡改科研數據、虛構專家評議意見、買賣或代寫論文或項目申請書、不當署名、違反科研倫理等科研不端、學術不端、學術失范范疇,則調查任務由學術專家組成的學術委員會或學術評議專家組等承擔,這類專業性組織與人員可以根據科研領域特有的行為規范判定某行為是否構成科研不端、學術不端或學術失范;若失信行為屬于采取賄賂、利益交換等不正當手段獲取科研項目、科研經費、科研獎勵與榮譽、職稱職務等學術腐敗范疇,則調查組應包括學術專家與紀檢、審計、監察等職能部門人員,但這兩類人員在調查過程中應當分工負責,不得相互干涉學術事務與行政事務的處理。
調查組完成相應科研失信行為調查任務后,應將調查結果移送至最終處理決定作出機關,調查組不能代行處理職權,至多提出處理建議。根據現行規定,最終處理決定作出機關一般為科研失信行為人所在的高等學校或科研機構等“有關機構或單位”;此種設置雖然符合內部人員與所在單位的行政隸屬性原理,但較易造成部門保護主義。因此,2007年科技部、教育部、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中國科學技術協會等部門聯合建立的科研誠信建設聯席會議制度可升級為“國家科研誠信委員會”,其可通過法律被賦予行政職權,并在各省份建立科研誠信分委員會。科研失信人所在單位僅向所在省份科研誠信分委員會提交關于最終處理決定的建議,科研失信行為一般由分委員會作出最終的處理決定。在社會上造成惡劣影響或其他特別重大影響的科研失信行為,則可由分委員會提交國家科研誠信委員會決定。
信息公開與保密制度是指在科研失信行為處理過程中應堅持公開與保密并舉,合理區分應公開信息與應保密信息。信息公開與保密制度對依法維護科研誠信案件當事人的權利至關重要。信息公開主要側重于對科研失信行為處理過程中的權力進行監督。《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第4條、《規則(試行)》第48條均要求在科研失信行為調查處理中建立信息通報與公開制度。具體而言,信息公開制度主要涵蓋以下層面。一是處理依據公開。作為失信行為處理結果依據的規范性法律文件必須以當事人便于查找、獲取的方式予以公開,最終處理機關不得以“內部信息須保密”為由而拒絕公開;未經公開的不得作為行為依據。二是處理過程有限公開。調查機關與處理機關須以適當方式公開處理過程,如發布處理流程圖、公示調查組中相關職能部門的構成等;但為保障調查人員相對獨立地行使職權,具體調查工作人員姓名等可不被公開,且舉報未經查實前,調查組及其工作人員也不得公開相關案件情況。三是處理結果公開。調查組關于某行為是否構成科研失信的調查結論以及最終處理決定作出機關對當事人作出的處理決定必須依法按時限公開,并且處理決定須以書面方式送達當事人;調查組如果發現相關舉報失實、指控不當,則亦應及時澄清事實、公開相關調查情況,以維護被舉報人的名譽權等合法權益。
信息保密主要側重于對科研失信案件中的舉報人和被舉報人、證人等相關當事人的權利保護,避免對相關當事人造成不必要的負面影響。《規則(試行)》第43條、第45條分別規定,“參與調查處理工作的人員應遵守工作紀律,簽署保密協議,不得私自留存、隱匿、摘抄、復制或泄露問題線索和涉案資料,未經允許不得透露或公開調查處理工作情況”“調查處理應保護舉報人、被舉報人、證人等的合法權益,不得泄露相關信息,不得將舉報材料轉給被舉報人或被舉報單位等利益涉及方”。保密制度貫穿問詢、調查與處理決定的全過程,其與信息公開并行不悖,保密是公開的例外。所謂保密僅指特殊信息的保密,如涉及舉報人、被舉報人、證人個人隱私的信息,案件調查中的科研信息,決策過程,會議記錄等。對此,我國可借鑒美國《關于科研不端行為的聯邦政策》中“程序公正性和及時性指南”相關做法,“為盡可能做到公平合理的調查并確保在法律許可的范圍內,舉報人和被舉報人的信息必須控制在確需知道的人的范圍內。由各部門在處理科研不端行為指控過程中所保存的記錄依照信息自由法及在相應的法律法規允許的范圍內不需要進行披露”[18]。
《高等學校預防與處理學術不端行為辦法》第21條明確要求:“調查組在調查過程中,應當認真聽取被舉報人的陳述、申辯,對有關事實、理由和證據進行核實;認為必要的,可以采取聽證方式。”《國家科技計劃實施中科研不端行為處理辦法(試行)》第24條指出:“科研不端行為影響重大或爭議較大的,可以舉行聽證會。”除此以外,其他法律、法規、規章及規范性文件均未規定科研失信行為處理中的聽證制度。也就是說,目前我國科研失信行為處理中的聽證僅限于學術不端行為與科研不端行為領域,且此類聽證的范圍和形式并不十分明確。事實上,在美國、英國、德國等國家或地區的科研失信案件處理中,聽證是不可或缺的程序。因此,我國應將重大事項聽證制度應用于包括學術不端、科研不端、學術腐敗、學術失范等的所有科研失信行為處理中,以充分吸納當事人對科研失信行為處理的意見,防止偏聽偏信。
所謂“重大”僅限于科研失信行為處理決定對相對一方權利構成重大損害的情形,并非所有處理決定的作出均需以聽證程序為必經步驟。誠如日本法學教授鹽野宏所言:“聽證程序,系將不利益處分中許可、認可等之撤銷、名義人資格或地位之剝奪、董監事之解職命令等所謂不利益程序較強之行為予以列舉,此等可稱為法定聽證。此外,行為官署依其裁量判斷,縱關于此等以外之不利益處分,認為相當時,亦得采取聽證程序,此可謂任意聽證。”[19]根據《規則(試行)》第28條關于處理措施的列舉,在科研失信行為處理中,如處理機關欲對相對一方采取如下處理措施,則應當依據職權舉行聽證:終止或撤銷國家財政資助的科研項目,撤銷利用科研失信行為取得的科研獎勵、榮譽稱號與職務職稱等,永久取消申請科研項目或科研獎勵、榮譽稱號、職務職稱晉升等資格,取消已取得的高層次專家稱號、重要學術團體與機構的委員或成員資格,永久取消作為提名人、被提名人、推薦人、被推薦人以及評審專家等資格,取消研究生導師資格,不授予學位或撤銷學位。至于其他處理措施,相對一方若認為其嚴重損害自身合法權益,亦可申請處理機關舉行聽證,是否舉行聽證由處理機關裁決。
值得注意的是,為確保聽證結果的公正性,在聽證舉行過程中,科研失信行為的調查人員、處理人員不得參加聽證,聽證只能由非本案調查人員主持。與此同時,因聽證而產生的相關記錄材料應作為最終處理決定的重要依據,“作出裁決的依據,不能是利害關系當事人未曾有機會檢驗(其真實性)、解釋或批駁過的案卷之外的秘密證據或材料。一切用于裁決的事實都必須為當事人所知曉,都必須是經過辯論了的事實”[20]。
行政復議與行政訴訟是申訴之外科研失信行為處理相對一方權利救濟的重要方式。目前我國有關科研失信行為處理的法律、法規、規章及規范性文件大多都只涉及申訴,僅有《學位論文作假行為處理辦法》第13條及《國家科技計劃實施中科研不端行為處理辦法(試行)》第32條規定了相對一方的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權利。科技部、教育部、省級科技與教育行政主管機關以及高等學校、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研究機構等作為行政機關或“法律法規規章授權”的組織,在法律、法規、規章規定范圍內對內部科研人員、教師、學生享有科研行政管理權力。前述終止或撤銷財政資助的相關科研項目,撤銷學術獎勵、榮譽稱號、職務職稱,永久取消申請或申報科技計劃項目的資格,撤銷學位等可被納入單方解除行政合同,撤銷行政許可或撤銷行政確認等行為范疇,這類行為將對相對一方的人身權、財產權或受教育權等合法權益產生實際影響。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復議法》第6條、《行政訴訟法》第12條的規定,科研失信行為處理決定相對一方可依法提起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在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的過程中,相對一方不僅能對處理決定本身申請合法性審查,還可以對該處理決定所依據的規范性文件的合法性一并提出附帶審查申請。行政復議機關或人民法院須對科研失信案件中的純學術判斷問題保持必要的克制與謙抑,這是學術本身的特質使然,純學術問題判斷是專家的專屬領地。復議機關或人民法院僅需對科研失信行為處理決定所涉及的證據事實是否充分、法律適用是否正確、程序履行是否到位、是否存在超越職權或濫用自由裁量權等情況予以審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