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興
海灣戰爭雖然已經過去了近三十年,但無疑仍是戰爭史上最值得關注的戰役之一,顯見的原因是,美軍展示的高精尖的信息技術和武器裝備震撼了世人,刷新了人們對于戰爭的認知,海灣戰爭因而被稱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場“當代戰爭”。但這場戰爭的意義并不局限在軍事領域,觸覺敏銳的當代思想家們,無論是美國的語言學家喬姆斯基還是法國的哲學家鮑德里亞等,都曾經從自己的理論立場出發,撰文專論這場戰爭。而維利里奧解讀海灣戰爭的專著《荒漠之屏》是解讀當代戰爭中的影像問題,更能經此重思現代媒介的本質:麥克盧漢“媒介即信息”的論斷,是否已然值得商榷?
在《荒漠之屏》中,維利里奧首先探討的就是,電視作為最重要的大眾媒介之一,在海灣戰爭中承擔了何種角色,與此前相比是否會有所變化?
維利里奧指出,電視對于軍事、政治的干預其實并不自海灣戰爭始。實際上,在越南戰爭進行的時候,美國的觀眾就已經可以通過電視節目觀看越南戰場上的影像片段。殘酷的戰場畫面給美國觀眾造成了強烈沖擊,激起了國內的反戰情緒,使當時的美國政府背負了巨大壓力,這也是美國從越南撤軍的一個重要因素。彼時家庭電視才普及不久,便已經開始展現了對于軍事決策的影響。并且,因為軍事和政治之間的緊密關聯,這樣的影響也自然會波及政治領域。自越南戰爭之后,任何從事軍事/ 政治行動的個人和群體都開始有了這樣的意識,即必須有意地讓自身的任何行動和媒介影像相配合。
歐美各國政府也很快從越南戰爭中吸取了教訓。他們已經知道,必須主動介入對大眾傳媒的管理,媒介主導權的掌控和實際發生戰斗的戰場的掌控一樣重要。他們不敢再忽略媒介,而是已經意識到,必須要主動重視媒介、控制媒介。如維利里奧所說,今天,地緣意義上的戰場已經被多媒體的視覺戰場所取代。以往我們會提到“海、陸、空”這三條戰線、三個戰場,今天,戰爭中還存在“第四戰場”—媒介戰場。它不單是指作戰雙方不斷尋求信息層面的技術革新,也是指作戰雙方既要爭奪地理區域,還要去爭奪大眾媒介這一由屏幕構建的“戰場”,以便恰到好處地利用大眾媒介對公眾施加影響,進而更好地配合自身的軍事行動。比如,法國的皮納德爾將軍主導的信息監控體系,隨時監控恐怖主義行為在大眾媒介中的播放;美國軍事高層維斯特莫蘭也推行了針對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新聞檢查。可以說,自越南戰爭之后,一系列軍事行動,干預媒介、控制媒介對于美軍最高指揮部而言,開始變得至關重要。
然而,相比于越南戰爭,海灣戰爭中的電視播送卻又發生了變化,因而也就使得影像問題不同以往。在電視的發展史上,衛星技術的成熟和投入使用帶來了真正意義上的實時電視直播,這是一次革命。一九八0年,CNN(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租下了五顆衛星用于直播,開啟了電視全天候直播的新時代。一九九一年,海灣戰爭成為第一場被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向全球直播的現代戰爭。相比于越南戰爭,海灣戰爭中電視直播的變化是,其一,越南戰爭的影像片段主要面向美國民眾,其他國家的民眾當時并無可能從電視中見證這場戰爭。但是在海灣戰爭中,幾乎全世界所有國家的民眾,包括伊拉克民眾,都可以通過電視觀看戰爭的“現場直播”。其二,更重要的是,在越南戰爭中,因為技術和其他現實條件的局限,播送的戰爭影像仍然是需要電視臺后期制作與加工的,而且存在一定延遲,但是,在海灣戰爭中,衛星直播技術已經成熟,因此,在電視上呈現出的是“實時”的戰爭,覆蓋了戰爭所有階段,且以二十四小時直播的形式放送。可以說,海灣戰爭是人類戰爭史上真正第一次做到,地球此端的戰場上正在激烈交火,地球彼端的人們可以坐在沙發上注視著戰爭的全局動態。
因此,自海灣戰爭后,電視的“實時直播”取代了“延遲播送”,當代戰爭中的“第四戰場”發生了變化。電視節目的實時直播,如維利里奧所說,相比于延遲播送,或者文字新聞,區分極大。任何自重的新聞寫作都會需要“寫后的時間”、需要一些“延遲”去核實信息來源,而在直播中,是沒有這種時間的。因此,與形諸文字的報道,乃至延后播送的報道相比,電視直播改變了新聞的“時間性”。如果說,延遲轉播的越南戰爭還是一場“影像戰爭”,電視直播的海灣戰爭已經是一種“光波戰爭”,一種讓傳導抵達了光速的戰爭。在直播時代以前,新聞報道中存在的時間滯后為閱讀者、觀看者留下了“反思”所需要的“時間距離”,但是,在直播語境下,觀眾徹底與事件同步,沒有了“時間距離”,他們因而也就沒有了“反思”,而更多的是一種“反射”,一種情緒化的即時反應。
此外,曾幾何時,不同地區、國家的觀眾在面對影像時,其所產生的“反思”內容也可能各個不同,但在海灣戰爭中,無論是美國、伊拉克抑或是中國的觀眾,他們分享的是同一個來自CNN 的電視直播畫面,全球的觀眾實際上都被拉到了同一個戰爭現場,在他們面前播放的,就是同一個“好萊塢戰爭大片”。國家、民族、地區等種種的個人背景的區隔都消融了,他們都成了同一個類型的“觀眾”。“反思”的差異性被取消了,他們只會有同一種軌道上的“反應”,一種共同的“情緒反應”,一種“情緒的同步化”。
這一新變化將促使“影像政治”進入新的階段。
面對實時媒介的新語境,面對著全球觀眾的目光,維利里奧指出,美國或者其他政治、軍事行動的主體將不得不再度轉換自己的媒介策略。從越南戰爭前的忽略媒介,到越南戰爭后的重視媒介、管控媒介,現在他們又必須主動尋求與媒介“合作”,迎合媒介的實時特質,與其達成完美合流。他們再也不能也不必一味地阻止影像的傳播以求減少負面影響,而恰恰要能充分領會直播電視的新特質,通過自身的隱秘控制,反倒可以巧妙地令其為己所用。
海灣戰爭期間,美國總統時時刻刻關注著電視頻道,因為他和五角大樓主要是依賴于CNN去給伊拉克民眾、給全世界觀眾傳遞不同的信息。在此期間,美國讓戰爭的“直播”具有了“選擇性”,他們盡量更多地讓直播電視播送自身的正面形象。CNN這樣的美國媒體在持續直播海灣戰爭時,竭力營造這樣的印象:這場戰爭就像一個祛除癰疽的小手術,美國將以最小的“痛苦”—即最小傷亡人數—為代價實現最佳效果;制造的破壞將會最少,戰爭也將在最短時間內結束;在新技術的使用中,戰士生命將特別受到保護和珍視。這樣的操作完美地強化了戰爭的必要性所在,也同時打造了美國的正義形象。然而,頗為諷刺的是,就在同一時期,一架美國的波音飛機墜毀,造成了數百人的死亡,電視新聞卻只給了這個事件一分鐘的片段。但是如果美軍士兵有一個死亡,將會有連篇累牘的報道。這樣厚此薄彼的時間分配,充分暴露了美國的電視臺為配合政府宣傳而采用的修辭策略。
因為要適應新的“直播”時代,美軍這樣的政治/ 軍事主體不單單是要介入到媒介的管理之中,同時也需要主動調整自身的種種行動,以適應實時語境的需要。任何試圖將自身行動和媒介結合的組織或集體,不單要有“媒介意識”,即認識到媒介對行動的重要影響,更要有“時間意識”,即更要認識到在實時環境下,不可能“事后”再去修改影像進而延遲播送,他們必須得精準計算采取行動的時間,去等待一個合適的“時刻”行動,從而最大程度地讓行動配合媒體宣傳,實現自己心目中所預期的“完美效果”。基于此種新的語境,當代的政治/ 軍事行動必須預設某種程度的“表演性”。因此,在任何一次軍事行動之前,美國乃至其他軍事主體,不單單是要預估行動的種種可能的政治、軍事層面的“后果”,更要提前考慮行動經由實時直播帶來的種種可能的“效果”,甚至可以為了更好的“效果”而適當地預先調整自己的行動。
因而,在每次“行動”前,最優的選擇就是提前把“劇本”編好,然后讓行動按照既定的劇本呈現,這樣才能萬無一失地保證最佳的直播效果,而不是讓行動成為一場“即興演出”,被種種不可測的風險所掣肘。因此,當代的實時語境下,維利里奧認為,一種軍事/ 政治行動中的“編劇學”勢在必行,即為了在電視直播中呈現一場“完美演出”,行動主體必須將“時間”“情節”“演員”和“地點”等種種要素考慮周全,事先即安排妥當。比如,美軍在海灣戰爭乃至此后歷次軍事行動中,必須時時考慮到最大程度地避免己方士兵和敵方平民的傷亡,并因此而針對性地提前籌劃自身的軍事行動,從而適應這一目標。戰爭必然會成為一場“預演”的戰爭。這樣當然主要不是出于人道主義的考慮,而更加是考慮到“傷亡數字”在電視直播中的輿論效應。
不過,這樣一種源于實時直播的“編劇學”策略不單單是被美軍所采用,它在二十世紀末期以后,同樣被軍事斗爭中的弱勢方、少數派政治勢力和恐怖分子狡黠地洞察,他們發現自己原來也可以開辟“第四戰場”,去彌補自身在正面軍事戰場上的劣勢,并將其更加發揮到了極致。最為典型的當然就是“九一一”事件,恐怖分子非常精準地在電視新聞的黃金時段這一時間點針對平民發動了恐怖襲擊,他們知道,無論在美國還是歐洲,電視媒體會對任何“意外”加以連篇累牘的報道,因而,他們可以通過公眾恐慌的加深和彌漫,給西方政府施加壓力,也達到了宣傳自己的目的。“編劇學”也可能是一把雙刃劍。
如此種種,正如維利里奧所說,一切已經在那里,已經被看到,已經被知曉,甚至已經被預演。海灣戰爭中,真正的干預性力量其實是電視,是泰德·特納領導的CNN。軍人們此前可以為軍事本身而戰,為政治而戰,為經濟而戰,但是今天,他們會為“影像”而戰。只有先做好電視圖像的部署,軍事的部署、政治的溝通才能事半功倍。如中國的兵家所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在今天,戰場上則完全是“兵馬未動,影像先行”。
維利里奧向我們展示了海灣戰爭中電視媒介從“延時”向“實時”的轉變,恰恰因為這一變化,電視影像對于軍事和政治的影響也發生了質變。但是,我們如果進一步深究,從“延時”到“實時”,其實質正是“速度”的變化,即從有限的播送速度,進化到可以實時抵達世界任一角落的“準光速”。電視仍然是電視,變化的只是“速度”而已,正因為速度的變化逼近到了某個極限,媒介所造就的軍事/ 政治生態已截然不同。我們這里再次看到速度在維利里奧的理論版圖中所占據的重要地位。當速度在有限度地增加時,我們可能只是單純看到數量值的變化,可當速度逼近了光速,就會帶來質變,顛覆我們以往種種的生存感受。
其實,我們當代人所處的媒介系統幾乎已然全部由準光速的媒介(互聯網、實時電視、移動互聯網等)所構建,這恰是維利里奧考察媒介問題的具體語境和立足點。對他來說,是什么媒介來傳送內容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速度差異使得媒介的本質截然不同。經維利里奧啟發,我們可能很難對媒介理論家麥克盧漢的經典理論滿意了。麥克盧漢曾有一句著名的論斷—“媒介即信息”,亦即傳播信息的內容差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由什么媒介形式去承擔傳播任務, 媒介形式的差異比內容本身的差異更重要。這一論斷固然有道理,但麥克盧漢還沒有簡明扼要地說清楚,到底是什么決定了不同媒介形式之間的本質性差別。我們不妨借維利里奧的理論在這里點破:決定媒介本質性差異的其實就是“速度”。從這一點上來說,麥克盧漢的“媒介即信息”可以被修訂成一個新時代的2.0版本——“媒介即速度”。